《玉京泠》湘**晚

3、{风雪}

　　“小泽，过来帮我称几副药。”

　　“好。”

　　“小泽，这个药方你帮我拿过去交给王姨。”

　　“好。”

　　“小泽，……”

　　“……”

　　自从得知云睿在城北开了一家医馆，我每日下了朝便会偷偷出宫去见他。

　　起初只是在医馆外静静地看着他，谁知过了几日，云睿竟允许我留在医馆帮忙。能离他更近一点，我自是万分愿意的。

　　云睿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格外认真。每次把脉，他总会反复掂量，温柔细致，脸庞微偏，长发拂开，露出狭长凤目。

　　我一边捣药，一边悄悄望着他的侧脸，白皙光洁，线条流畅，如玉刀削。水红色的唇瓣轻轻抿着，却又不着痕迹漾开温暖的浅笑。

　　于是默默垂下眼帘，将目光转移开。

　　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中，渐渐沉溺。

　　却害怕靠得太近，怕蠢蠢欲动的灵魂，再也按捺不住亲近的渴望。

　　睿，这一次我会站在离你较远的距离。

　　我已经退后了，所以请你不要再后退，不要再逃离，好么？

　　那个地方没有了你，只是一座空城。

　　所以这次，我只想有你陪着，即使只是……陌生人的距离……

　　·

　　见天色渐暗，前来就诊的病人也慢慢少了，我帮云睿收拾了一下药材便招了李福禄准备回宫。

　　“苏大哥，菜我给你搁在桌上了，一会儿记得趁热吃。”我望着他偏瘦的身子，心中酸楚。

　　当初送他出宫，本着从此不再相见的念头，于是吩咐侍从不要回报他的行踪，虽说命那人带了不少钱财出宫，但想来也必然是大部分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云睿这些年，应该过得较为清苦。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知道云睿对穷苦人家都是免费医治，就连药材，也都采取的赠送方式，几天下来，没有入不敷出已经算很不错了，更遑论挣银两过生活。

　　因此，每天我都会派奴才买来食材，做好饭食再回宫。

　　云睿起初看到的时候，隽秀的双眉很快蹙起，但我知道他是那种即使委屈自己，也不愿让别人难过的性子，于是故作视而不见，留下饭菜带了侍从直接走人。长此以往，他便也就习惯了。

　　“小泽。”见我要走，云睿匆匆转身进屋拿了一件披风出来，仔细替我穿好，柔声道，“虽说已经立了春，夜间的风到底还是有些凉，多穿一些，免得染上风寒。”

　　他站得离我那么近，温热的气息就喷在我的耳边，修长的手指在我的胸前灵活打结，偶尔触碰，苏苏麻麻的痒。

　　“谢谢。”我短促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带着侍从离开。

　　一步一步，看似如往昔般沉着，却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场逃离是多么仓惶狼狈。

　　·

　　从医馆回来，摸着乱了的心跳，实在没有心情批阅奏折。于是索性抱着一壶酒在寝宫的窗边坐下。地上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袍传至血液，带来一阵战栗。

　　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热辣辣的液体滑过喉间，滚落到胃里，有些温暖，有些晕眩。

　　风吹开窗帘，带起一片月光盈动。

　　零零碎碎的星光洒遍了整个天地，一阵一阵的风吹起婆娑的树影，摇曳出窸窸窣窣的醉人乐律。

　　“陛下，您这是何苦……”不知何时，李福禄终是冒着违抗圣旨的罪名闯了进来。

　　我抬眼望了望他面上的焦色，微微一笑。

　　“陛下，老奴求您不要再想着睿王爷，不要再糟蹋自己了……”他一边抽泣着，一边“嘭”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起来，可是他却依然坚决地跪在地上。苍老伛偻的身影投在白玉砖上，愈见哀凉。

　　我抿了一口酒，苦涩道：“福禄，你不懂。”

　　“你不懂，若能忘记，我怎会死死守着，不肯放弃？”

　　“不忘，不放，只是因为做不到啊……”我将身子倚在墙上，如同叹息，“情若能自控，便不能谓之为情了，即使我想……”我抬手轻轻附上左边胸口，笑得怅然悲凉，“可是它不愿意。它不愿意……纵有万般努力，也只能化作空谈……”

　　“皇上……”

　　我起身扶起李福禄，“所以不要再劝我了，就让我一个人呆着。静静地呆着，就好了……”

　　头顶的苍穹靛蓝深沉，吞吐万物的浩瀚广袤，我回头看月光在地砖上勾勒出的我的影子，却这样渺小。

　　人生漫长而稍纵即逝。

　　却总有那么一样东西，带着旋生即灭的美丽，绝望得触目惊心。

　　倾尽所有，也求而不得。

　　·

　　自那晚之后，一连数日我都没有再踏足医馆。

　　直到李福禄提醒我：“皇上，今日是和睿王爷约好去长祁山采药的日子。”听到他的名字，我猛然惊醒。心间有些酸疼，压抑一份思念，竟是这样艰难。

　　“备车。”

　　·

　　快马加鞭地赶到医馆，只见云睿正背了包袱准备出门，于是将他一把拉上马车，故作愉悦道：“不是说好了由我陪苏大哥一起上山吗，你怎的就不等我自个儿先走了？”

　　他回眸默默看着我，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的呼吸倏然一滞，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前几日太忙，所以未能去医馆帮忙。云大哥别生我的气了……”

　　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

　　一如小时候。

　　云睿是最怕我这样了，以前每次犯了错，我总会蹭在他的身上不断撒娇讨好，缠得他没有半分办法，只得无奈作罢。

　　“你啊……”他低眉叹息。

　　面对熟悉的容颜，我捏紧了十指，不着痕迹地转过头，撩开窗帘语气轻松道：“苏大哥你看，我们快到了。”

　　“嗯。”

　　待马车停稳了，我和云睿从车上跳下来。他背着药框，很快投入到采药中。我跟在他的身后，凝望着他的背影，风把我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山间云雾缭绕，好似仙境，美不胜收。

　　身前那人一袭白衣，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青山白衣。

　　几乎就要融为一体。

　　“小泽，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他惊喜地回过头，朝我举起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张婶的病这下可有救了。”

　　我笑了。

　　不为其他，只为他的笑。

　　漫天阳光在他的身上悄然流转。

　　红唇划开，拖延修长的眼尾微微上扬，勾的是温柔清俊，绝代风华。

　　那样美，映衬着身后高大的青山，愈显谪仙容姿。

　　万丈红尘，唯有他，白衣凛冽，飘然似仙。

　　睿……

　　突然间，他的脚下一滑，身子猛然一晃，就要向后跌下去。我只觉得心跳瞬间停止，不给自己分秒思考的余地，整个人已经朝他扑了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身体腾空，然后迅速下坠。

　　怀里的温暖却让我没有一丝害怕犹疑，只是安定。

　　后背不断和悬崖间的枯枝相撞，闷哼一声，喉间已涌出了丝丝缕缕的腥甜，却不觉得痛，只是不自觉地将双臂收紧了些，将怀里的那个人护得更周全一些。

　　片刻间，听得“扑通”一声，我和云睿一齐跌进冰冷的河里，带着刺骨寒意的河水瞬间将我们淹没，我很想挣扎，只可惜我从小就不会游泳，此时五脏六腑犹如撕碎一般，更是没有一丝力气。

　　而云睿的水性，却是极好的。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放开了一直禁锢云睿的双臂，努力睁开双眼希望能再看那个人一眼，却再也没有能力。

　　睿，你自由了。

　　失去了怀中的暖意，身子更加觉得寒冷。

　　湍急的水流灌进我的五官，肺中的空气被彻底挤压出去。

　　在铺天盖地的寒冷和窒息里，我渐渐失去意识。

　　睿……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