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积在沙漏里的秘密》田可心

26、第26章

　　那天才刚刚开学，我跟一个大学同学逛街去了，出门的时候手机电量就只剩下了一格，我因为怕记忆效应，就没充电，想着也不会有人有急事找我。
　　两个女孩一逛街，时间自然如流水般哗哗地过去，随便就是一整天。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就把它关了，而大街上商场里都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环境，等我们准备打道回府、跟我逛街的姐们儿发现她的手机上有好几条未读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时候，距离那人试图联络她的当时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电话都是从我们宿舍的座机和另外一个姐们儿的手机打过来的，短信也是那姐们儿发的：“你跟晴天在一起呢吧？她手机没开机，有人找她，看到速回电。”

　　我们俩对视一眼，十分纳闷儿。
　　我就用她的手机给我们宿舍回了个电话：“谁找我呀？”

　　宿舍里那姐们儿说：“一个男生，叫钟秦，他说打不通你手机，他手机也没电了，让你给他往这个号码回电话，你记一下啊……”

　　我一听那电话号码的打头四个数字，脑子里轰的一震。
　　那是我们学校的固定电话号码。校内所有号码——从办公室到学生宿舍到公用电话亭，都是这四个数字打头的。
　　而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不可能有这么一个办公室号码或宿舍号码。
　　也就是说，这只可能是……

　　我心里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却还是马上往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那边立刻就接了起来，而且果真是钟秦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喜悦：“姝晴，你回来了吗？”

　　我皱着眉头，急急地问：“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回答得云淡风轻，就跟他此时正在咖啡馆里舒舒坦坦坐着一样，然而哝哝囔囔的鼻音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我在你们学校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这儿。你到宿舍了吗？我现在去找你行不行？”

　　我这才意识到，我甚至连自己早就不住学校这一点都没有告诉过他，才累得他那么傻乎乎地在一个电话亭旁等了一下午！

　　我愧疚得快要崩溃，同时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心疼。
　　我心疼这个男孩子了。

　　我一边拉着我姐们儿迅速跳上回学校的公车一边厉声问他：“你傻呀？在那儿等了多久了？这隆冬二月的你不冻死啊？有什么好等的，有这么长时间你回宿舍给手机充了电再找我不行吗？”
　　他的语气依旧轻松而愉快：“没事儿，我不冷。今天是你生日，我想跟你说生日快乐。我是想过回去充电来着，可又怕你正好在我走开的时候回电话过来。我怕你扑空不高兴，今天是你生日，我不想让你在今天有一丁点不高兴。”

　　不错，这天是我的生日。
　　事实上，也正因为这一点，我故意带着个快要没电的手机出门，任由它默默地没电。
　　这样就省得我还得啰里啰唆地拒接某人的来电和短信了。

　　本来晚饭是答应了我爸妈要回家吃的，此时只好跟他们推了推。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学校，冲到我之前交代钟秦等我的那个小茶馆。
　　二话不说，我黑着脸赶快给他点了杯热腾腾的姜汁可乐，然后郁郁地望着窗外，并不开口。

　　我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他赔罪般地轻轻推了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过来，说话的语气低三下四的：“姝晴，生日快乐！今天不要不开心，好吗？”

　　我不是不开心。
　　当然，也不是开心。
　　我感动了，可我从来不知道，感动的滋味居然会让人这么不好受。

　　我不记得当年的宋梓涵有没有让我如此感动过，我已经不记得了，初恋仿佛已经逝去很久很久，而将近半年来，我一直在强迫自己忘记。
　　忘记其实并没有其他伤情人士所说的那么难，只要尽量不去想起，印象自然也就淡了。

　　同时我也很欣慰。
　　尽管我从来都不允许自己这么想，可有些事不是不承认就不存在的。宋梓涵的背叛沉重地打击了我的自信，我需要一个人来证明给我看：我还是有魅力的，还是有人会疼爱我珍惜我，为了我而奋不顾身的。

　　我转过脸，看了看钟秦推到我面前的礼物，又看了看他。
　　他的并不难看的脸上，还有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全是真诚而卑微的期待。

　　我咬了咬嘴唇，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心，未经思索就脱口而出：“钟秦，你喜欢我吗？”

　　钟秦显然完全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顿时就有些被吓着了，面孔一下子胀得通红。

　　像是生怕自己反悔，我破釜沉舟地继续往下说：“我喜欢你，我愿意当你女朋友。”

　　他抖着嘴唇，避开我的注视，一时哑然。

　　我那口气突然就泄了，自己觉得可笑可悲又凄凉。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连他都不肯接受我，连这么个条件平平的小男孩都不肯接受我。

　　然而我性子里不服输的那股血气又激荡起来，我觉得我这回输不起了，无论如何，他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否则我今后还怎么做人？
　　冲动再加上意气，完全屏蔽了我的真心，我根本无暇无能也没有兴趣去探究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他、究竟能为他做到些什么，一句绝其后路的威胁就铿锵掷地：“钟秦，我就问你这一次，你愿意当我男朋友吗？愿意，咱们就在一起，不愿意，今后我们就谁也不认识谁！”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女孩会对一个男孩说出如此彪悍的表白，钟秦这样的，更是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被女人如此追逼。这么没脸没皮的话明明是我说出来的，却反倒是他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瑟缩在椅子上，越发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那副窝囊相，我突然满心厌恶，说不出是厌恶他还是厌恶自己，或许这两者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我厌恶他根本不值得我喜欢，因而厌恶自己居然会对他提出这种要求。
　　于是我心烦意乱地站起来，笑了一下：“我知道了，那你自便吧，我走了。”

　　我是在刚刚跨出那个小茶馆门口的时候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的。
　　他的动作因为生涩而笨拙，却使出了很大的力气，紧紧的不肯放开。
　　他的声音抖得连说话都跑了调，却说得义无反顾：“我……我何止喜欢你，我……我爱你！”

　　我几乎是从变成钟秦女朋友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后悔的。
　　原来没有更深感情基础的感动是转瞬即逝的，它拼尽所有的光和热，也就只够维持我的那一刹冲动，不计后果地祸从口出之后，发现自己根本负不起任何责任。
　　可为什么宋梓涵就可以因为被一个人的爱打动就也爱上她，我却不能也这样？

　　我不服，这他妈的也太不公平了！
　　关于我特别讨厌的那个戏码，我说得很清楚，我讨厌的是一个男人在知道一个女人深爱自己之后，就也爱上这个女人。
　　如果性别反过来，这一点就不成立，我并不讨厌一个女人在知道一个男人深爱自己之后，就也爱上这个男人。
　　我是女人，我决不为难女人，我对女人的底线永远很低。

　　而对钟秦，就算后悔，我也只能将这份后悔藏在心底，不能付诸行动。
　　因为是我自己强迫加威胁地把自己变成他女朋友的，我有什么资格说后悔？

　　我原本就对和钟秦实体性的相处没有任何期待，此时又给自己找了更大的麻烦。
　　既然是男女朋友，难免就会有亲密举动，而我对此无比抗拒。

　　他身上其实说不出来有什么异味，可我极其不喜欢他的口气和体味；他的唾液总是太多了，就算只是轻轻一个浅吻，也能让我湿答答的难受好半天；他瘦得只有一副骨架，我根本就没法放心地靠在他身上，总觉得稍微一用力他就会骨折了散架了……

　　所以我永远都在试图用各种各样的话题和行为来将他从可能会对我发起亲密举动的情境中引开，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凑效了几成，但至少每天告别的时候是一定会失败的；而他每次抱我吻我，我的那份身为女朋友的义务感和责任心都顶多只能让我做到不在一开始就拒绝，可一旦被他触及，我的身体就会开始不听大脑使唤地推拒。
　　好在他通常也只敢在黑黢黢的地方进行这些举动，我脸上的表情再伤人，他大概也看不见，只一味傻乎乎地沉浸在自以为的幸福里。

　　他第一次将我抵在我租住的公寓楼梯间的墙角里紧张而急切地将手覆到我身上时，我用力推开他之后，整整一天没有理他。
　　第三天，他怯怯地发了条短信来请求见面，我倒没有再拒绝，只是神情依旧郁郁不乐。
　　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高兴，还是想用这种姿态来把他吓退。

　　他没再敢造次，只是再道别的时候，贴着我的耳朵求恳地说：“我是第一次谈恋爱，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有些情不自禁的东西……你谅解我好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只肯让他在我的额头亲了一下。
　　就是这样，我也依然忍不住在转身走开之后马上抬手在那个地方狠狠地擦了又擦，浑不顾他会不会还在后面注视着我的背影，从而看到如此伤人的动作。

　　我还是每次都只让他送我到我公寓前的那个楼梯转角，一次都没让他进过门。我跟他说我是跟别人合住的，所以不方便请他进去，他也许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那时其实是独居，就算留男朋友过夜都没有问题。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每次跟我告别时那恋恋中藏着几分失望的表情，一边庆幸着自己天赋异禀，滴水不漏的谎言不需要打草稿，一出口就是天衣无缝。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黑暗的自厌期。我厌恶自己的错误决定，厌恶自己的男朋友，同时也厌恶自己对他的这种厌恶。最后这一点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为了宋梓涵守身如玉，因为每次都不由自主地将钟秦同他比较，比较着他们的亲吻、抚摸、甚至喘息的声音，我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可那个念头却总如蛊毒一般萦绕着我——
　　我不能忍受钟秦，是因为他没有宋梓涵好，我还没有忘掉宋梓涵，我还在想着宋梓涵……
　　这个念头令我怒发如狂，也令我再后悔再厌恶都不肯跟钟秦分手。
　　我死也要证明给自己看：我不是放不下宋梓涵，我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