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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深处孤灯 ...

  •   王并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

      ——千年百年,抑或寥寥十日?

      谁知道呢。

      她的生活里,只会有那无尽的孤寂和丝毫不能让人愉悦的奢华居所。没有口腹之欲,没有歌舞升平,甚至没有佞臣作乱……唯一的娱乐,是偏殿里满室零星杂物中一架能看得很远的观天仪。

      每次从为支撑结界而导致的昏迷中醒来之后,王便爱把华服捋起珠冠褪下,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架太过精细而脆弱的仪器去看极远的西方——

      那儿有风有沙,灵气常年不竭。

      瘦削的石英枝扎根在轻浮的白沙中,奔放而野性的大小生灵穿梭在起伏的峦丘中……那调子是荒芜寂寥的,尤其是在看见那些身披骨甲的小东西们流窜在冷硬的石砾中的姿态时……他们速度极快,步履轻盈,充满了活力与生机。

      多美的景象呵,好看得能让人心脏发出“撕拉”一声裂开的脆响。

      可惜这边为白昼那儿是永夜,孤寂的王者永远无法计算出时光流逝到底几何,她只能看着那些小东西们一代代生,一代代死,回环往复,无穷无尽。看多了,心里就会漏出一个大洞。

      往东则是一片纯然的黑,里头全是些失去神智而近乎疯癫的存在。

      它们的移动喘息仅能用全无生机来形容,只是死一样活着,活一样的死。据说那是些曾试图取代这被锁在深宫中王者的人们——当然,他们失败了。然后在长久的囚禁和黑暗中沦落得比虚还不如。

      为何要取王而代之呢?

      能有平凡生活家人朋友,生命有限命数无常,因为不可知的未来而或惊或喜……难道不好么?

      “王,您……您请归去罢。”带着颤的娇音在大殿下响起。

      可怜的侍女在离屋檐五步之远处恭敬地跪在地上,发簪的银流苏随着俯身的动作扫落在指尖——她甚至不敢看轻巧跃下的凛深脸一眼,良好的教育让她至多也只敢把眼移到王者下巴的位置。

      这女孩叫“绿”。王深相信若是给她一把刀叫她刺进王的手臂,绿定会哭叫着说“您饶过妾身吧”然后举刀自裁……

      她试过,她很清楚。

      上一个身着绿衣的侍女——王也叫她小绿,就是这样变成纯白的灵子的。这之后身旁随侍侍女迅速填充进的一个,就是这个跪倒着惊恐而瑟缩的小女孩了。

      绿衫的女孩仍是匍匐在地上,风一吹就能飘走的娇弱。

      “去找管事,莫要跟着我。”举步跨下白玉做的栏杆,王转身进入偏殿取了盏灯,径直往东去了。她离开了装潢奢华巨大而安静的宫殿,把自己投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王,您请回——!”侍女见灯哭倒在地,口中高声呼喊着,“莫要动用那灯,妾身——”

      王没有回头。她只是木然地往前走着,脸上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笨蛋。”

      ·

      “唉,我大概是要被骂的——一天到晚尽教小孩子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穿着真央校服的少年蓝染站在小酒馆后院里把大罐大罐的酒搬出窖子,听着那把长发高高束起的女人背对自己揭开了瓦罐上的封泥絮絮叨叨着:

      “可是阿介,这世界从来便是成王败寇,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算是那远在云端之上的灵王,也未尝不是如此。一开始他们便只是和你我一样的人罢了。那种资质我不缺,你也同样不缺。不过我并不希望你走那条路,打破界限的代价太大了。阿介,你能答应我吗?永远不要……”

      “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资质还有路?这些关我什么事呀,”棕发少年放下怀里抱着的瓦罐,疑惑与不安同时涌上心头,“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以前你……还有,今日不必工作么?浮竹先生给你放假了……?”

      少年嘴角的笑有点勉强。前些时日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了。而今日更胜往昔……阿姐说的话简直就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年轻女人闻此手微微一抖。

      她转过头又迅速垂下,一双绿眼睛里带着些微迷蒙,“嗯,我请假了。想回来呆两日……只是觉得阿介就要长大了呀。有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的话,比如说对上位者的敬畏之心不可没有也不可太过……啊,怎么觉得,永远也说不完呢……”

      “姐!”少年急了,直扑过去拽住女人蓝白千鸟纹的衣袖,“到底怎么回事!你也好,泽田叔叔他们也好,为什么——”

      “不要问!”凄厉的女声让人耳膜一痛——那一刹少年感到自己被抱紧了。

      阿姐的力道那么大,他简直要被揉进那消瘦的身体里去了……

      “对不起,阿介,对不起。”低低的啜泣声从肩头传来,少年只觉衣襟处一片冰凉,“不要问,也不要去追根究底……要恨的话,就恨抛下你的我好了——”

      “……”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只有稍稍回抱对方……

      自己,已经比她高上半个头了啊。

      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对话,蓝染问,阿姐答。

      “什么时候离开呢?”

      “我不知道啊。”

      “会再见面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蓝染很快回了学校,阿姐也回了十三番继续做她的三席。其后的日子仍是井然有序一如往常——然而两周之后,阿姐便当众从世界上消失了,干干净净地,带着一缕不属于死神的气息。

      ·

      “宣布判决!前五番队队长蓝染惣右介将于地下监狱最下层第八监狱‘无间’!”身着深黑袍服的男人喝着,狠瞪着眼胡髭尽竖,将沉木桌面重重拍响,“处以18800年徒刑!”

      “原来如此。”被漆黑布片层层束缚的蓝染从鼻子里哼出一抹悠闲的轻笑,即便这如此狼狈的时刻,他也仍保持着优雅傲然的风度,“就凭你们也能给我下‘判决’啊。看起来,似乎有点滑稽呢。”

      “唔……!”判决官震怒,“大逆不道之人,不过饶你不死就得意忘形了吗!快把他的双眼跟那张嘴也遮起来,刑期延长为两万年!”

      于是那双带着冷漠笑意的深棕色眼睛失去了视野。

      这男人随即被深深投进了地底深处,身体在不断下坠——

      两万年呀。

      男人想笑,只是肌肉被勒得生痛,飒飒作响的气流让人觉得脊椎骨都要被刮下一层粉来——

      其实那两百年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差别呢?这就是四十六室的能耐,这就是瀞灵庭……还有失败了的自己——其实是累了吧?是累了吧……要打破名为神的枷锁,就要强得足够弑神;可站得越高人就越累。

      轰——!

      地下的最深处变得更深了些——蓝染着地的瞬间一个大坑被砸了出来,碎石四溅。

      剧痛和寒冷从骨头缝里钻进来肆虐着,钉得人脑仁生疼;膝盖碎了,脑壳震得全成了浆糊,可是身上的封禁布太结实了,不但无法张开嘴宣泄一下剧烈的疼痛,他连匍匐着想用手臂撑起身体把脸从尘土里拔|出来都不成。

      蓝染看不见外界到底如何,但他能听。

      四周全是凄厉的呜咽声,何其萧萧,不甘蚀骨,多少金戈染血雄心壮志都变成了喑哑嘶叫……听明白了,便发现原来想要弑神取而代之的,他从来不是第一个——从普通平民爬到了傲视天下之位,再差一步就要登及云端,却在临门处一脚踩空跌进尘埃,得了个满盘皆输。

      过程还真是无一例外地相似。

      蓝染闷哼一声,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深处开始有力量的痕迹,但是很快又消失了……似乎,正在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汲取着……好现象,也是坏现象。

      嗯——鼻梁骨在痛。

      有热热的液体顺着鼻腔流了下来,满嘴都是血腥味……他算算,自己还有多久才能挣脱这封禁布,和周围那些“前辈们”一样能自由活动呢?蓝染跪在地上一挺身,借着腰力努力把脸从石缝里拔出来。

      ——他绝不会像那些废物一般疯掉,这是当然的。他会再次爬上去,这也是当然的。

      前尸魂界五番队队长,前虚圈之王,前崩玉之主——这样冷静而笃定地想着,任鲜血浸透了身上的布条。不过是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而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因为,有无论如何都想得知的答案,以及无论如何都想找回的事物。

      那个人当年消失时并没以灵子状消散,她居然被扣上了异端之名,还有那一日突然提起的“灵王”……立志要取神而代之的男人心底全是冷酷而平静的笑意。

      当他尚是少年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命运——如爱人,如母亲,如友人,如阿姐,更有甚者他连灵魂都一度被占去——而失去的没有回来,拥有的仍然失去。

      就算前身曾是被称赞作|爱染明王化身的神官又如何?一旦失去了那个具有神力的身份,他照样对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祈求从来不曾生效,妥协也不能带回什么。

      那么就反过来让他来掠夺这个世界好了。像那个曾占用了他灵体的鬼魂那样。

      ·

      王站在风沙里,锦衣带尘,面容哀戚。她点起了一盏色泽如云的孤灯,灯火明灭,有如萤光。如此光华所过之处,踟蹰而行的灵体们齐齐发出似叹息又似痛苦的哀鸣迅速化作了飞灰。

      灯的燃料是王的灵魂。每当王临终时,灯必亮起。而灯所指之处,定有新灵王诞生。

      “阿介,”女人蹲下身来,解开了东域那不甘挣扎着的新来客身上束缚,“对不起,再见。阿姐能做的,只有让你不至癫狂,保有着起码的尊严作为人活下去。自此之后,你便代我守着灵王殿吧。只是苦了你,王之孤高,无人可解……”

      王的指尖逐渐透明。

      在她温柔地把手抚上忽然停止动作的男人脸颊之前,身上层层叠叠的华服便因失去支撑而轰然倒下,带起尘土阵阵。孤灯仍然亮着,灵王殿以东整个漆黑一片的囚牢光亮大作,有如白昼,而后迅速熄灭。

      衣衫褴褛的蓝染爬了起来,咬牙含恨,双手近乎颤抖地攥紧了那件华丽的外裳。他想起来许多年前他们还是现世乱世里一对普通的姐弟时,阿姐曾笑着和自己一起躲在破庙的草垛里,冻得瑟瑟发抖地说着悄悄话。

      “阿介,我只是想一家人好好活着。待战乱平息后拥着美酒醇香庭院美好,静坐前廊着看落花流水闲度余生……该是多么美好啊。”

      那个时候,穿着粗布衣裳的阿姐眼睛里盛满了单纯的向往。

      而少年时的自己也是这样想象的,关于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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