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星士

7、第 7 章

　　十五年里，同学会的次数不过七八次罢了。大家都不年轻了，娶妻生子，儿子女儿都长大了，人到中年，要忧心事业还要担心渐渐衰弱的身体，更糟糕的人，别说七年之痒了，八年、九年甚至十年之痒也比比皆是。

　　就陈乐之知道的，同学中已经有好几人离婚了，有人搞婚外恋，有人事业上受到了挫折，有人身体一塌糊涂，还有人出了意外，奔赴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几天前，他突然接到电话，问他下周日晚上有空吗，虽然连当初的一半人数都没有了，不过大家还是该聚聚了。

　　更何况，纪波也回来了。

　　一愣，足足有三秒钟之多，陈乐之怀疑自己年纪上去了，产生了幻听。

　　“你说纪波？”

　　“是啊，他前天才下的飞机，我去机场送女儿出国留学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走出来，听说这次会住很长一段时间，对了，我还看到他身边跟着个外国小孩，难道他在国外结婚了？他不是同性恋吗……”

　　陈乐之问清楚了同学会的时间和地点，挂断了电话。

　　纪波，回来了。

　　再一次见面，恍如隔世。

　　头一句话，颇显客套。

　　“你老了。”

　　“我们一样老。”

　　纪波的笑容还是那么不正经，似乎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变化，陈乐之没有问他为什么从来不联络自己，因为问了得到的答案一定不是真实的。

　　“听说你有了个儿子？还是混血儿？”

　　“我男朋友的儿子，他前妻拉着他一起自杀了，所以我就成了孩子的监护人。”

　　“这次回来会待多久？”

　　“不知道。我想在这里开公司，所以可能会待很久吧。”

　　两个杯子里不再是酒精，而是淡淡的香茶，白烟袅袅，婆娑浮上。

　　一顿饭局，两个半小时，一辆车，两个人，一如十五年前的每一回同学会后。

　　陈乐之坐在了副驾座，他没有直接看而是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了纪波的双眼，眼角的皱纹是那么明显，听说那叫做笑纹，爱笑的人特别容易长皱纹。

　　有些事情过的越久，越容易自然而然就在脑海中浮现。

　　“你以前……我们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那一次，你是在对我告白，是不是？”

　　镜子里的眼睛微微上扬，它的主人笑了。

　　“可能是吧。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我想你能接受我，我就对正式的告白。不过你别以为我变成同性恋是你造成的，毕竟一开始是我亲你的，还挺刺激的，结果谁知道刺激过头了。”

　　纪波稳稳地、缓缓地开着车子，窗外的风景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陈乐之把手插进了西装口袋里，转过头，目光深邃。

　　车开到了一半，纪波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说看到便利店想起来儿子说想要里面的玩具，就去买了。

　　陈乐之耐心的等着，忽然感觉到脚边有什么东西，一弯腰拾了起来发现原来是一个钱包，好奇心驱使他忍不住打开了它，第一眼就看到了钱包里的照片，才意识到这是纪波的钱包，大概是什么时候从他口袋里滚出来的吧。

　　那张照片是十五年前，最后一次同学会的时候，某人居然提议去原来的教室看看，到了教室，那人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来都来了，大家就拍张照留念吧。

　　于是，在开足了教室的灯却还是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他们请当班的门卫大叔用手机帮忙拍了一张合照。

　　他和纪波因为身高的关系，站在了最后一排的边缘处。

　　陈乐之没有想到，纪波竟然打印下来了当时那张效果并不佳的照片，还放在了钱包里。不过更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同时发生着。

　　照片的后面露出了一个白色的角，看起来像是另一张照片。

　　明知道擅自翻看他人的皮夹已经是不道德的行为了，可是陈乐之还是没有抵挡住好奇心的诱惑，把里面那张照片拿了出来。

　　那是、放大了之后更显模糊的，他和纪波的合照，只有他和纪波，显然是从合掌上截取之后放大打印的。

　　人到了任何年龄段，都还是会因某些事情而震惊。

　　“钱包，看完了就给我吧。”

　　这个声音中没有无奈，没有责备，只有平静的催促。

　　“我到了店里才发现钱包不见了，果然是在车子里。”

　　“——你对我……”

　　“大家都不是小孩了，情爱之类肉麻的话就不要说了。你一定要知道答案的话，好吧，my heart will go on。”纪波故意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了那句经典歌词，在陈乐之眼中的、记忆中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笑嘻嘻的。

　　钱包回到了主人的手上，而坐在车子里的人则陷入了沉思与沉默中。

　　很早以前，纪波就知道了，强扭的瓜不甜。所以他谨小慎微的试探过两次，结果是一样的，于是，他再也不想强求了。

　　做个朋友就好，一年见一次就好，这样就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情感，也不会伤害身边爱他的人。

　　他并没有对主动靠近的幸福视若无睹，而是坦然的接受了，爱他的男人，他也会付出相当的情感，只不过心底最深处，深不见底的底部，陈乐之在那里。

　　这十五年来，他交往过三个男人，前两个都是个性不合最终分手，第三个男人，明明感觉幸福已经在手边了，却天降厄难，驱散了他的幸福，幸好，那个孩子和他很亲密，把他当做了真正的父亲，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和安慰了吧。

　　“爹地，我看过你的钱包，看到你偷偷藏起来的照片了，你要不要去找他？”那孩子天真的问道。

　　纪波摸了摸他的头，“他有妻子和孩子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不过，回国确实是一个好提议，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回到十五年不曾踏足的土地，呼吸一下曾经熟悉的空气，还有，见见深藏心底的那个人。

　　这就是他归来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他依旧深埋心间。

　　——我想见他。一年一次也没有关系，能做朋友就足够了。

　　纪波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了，不得不带眼镜才能看清楚事物。

　　看清楚陈乐之脸上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妻子几年前得了癌症，差一点就熬不下去了，后来她还是熬过来了，不顾医生说，随时都有复发的可能性。”陈乐之的手放在口袋里，轻轻地握成了拳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纪波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能清楚地听到口水趟过脑内器官，传达给耳膜发出的声音，“我很爱她，也在她的病床边发过誓只要她能活下去，一定和她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如果，我是说如果。”心脏的鼓动越来越快，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了。

　　“如果有一天，我妻子比我早走的话……”

　　纪波张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的望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又蓦地抬起来凝视着自己的男人。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往后的日子，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直到第五次深呼吸之后，纪波的双眼才平静下来，陈乐之很难得，说了许多话。

　　“我不是同性恋，我爱我的妻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有你，妻子病倒的时候，我好几次想过打电话给你，听听你的声音，也能稍微平静一点了，可是……”

　　“我知道，这不是爱。”

　　“我很自私，知道你直到现在还是对我有感情，我一点都不反感，反而觉得高兴，我很变态吧。”

　　“……（笑）”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这个自私自利的男人，等到了那一天，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陈乐之的眼里，闪烁着不安的光芒。

　　纪波开了点窗，想着幸好把车停在了路边，而不是行驶中。

　　他摸了摸口袋，想抽烟，蓦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戒烟很久了。

　　约定，往往是用来破坏的。

　　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纪波都没有碰过一根香烟，可是这个时候，他强烈的想要抽烟，一根两根，抽完一整包烟。

　　五分钟前，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陈乐之。

　　“你好，我是陈乐之的妻子，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虽然乐之叫我不要联络你，但是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你。”

　　“乐之今天早上去世了……车祸，走的很安详，他让我别告诉你，等到了今年的同学会再……”

　　电话里传来了女性低声哭泣的声音。

　　陈乐之，享年六十九岁。

　　这是最后一次同学会了，出席的人比第一年的同学会少了近三分之二，放眼望去，眼熟的脸孔也就七八个了。

　　“上次同学会的时候，陈乐之还说下次他请客，所有在世的同学都必须出现，谁知道，唉！”

　　“我和他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顿豆腐饭当做同学会，他妻子也说陈乐之地下有知会很高兴的。”

　　“大家年纪也都不小了，以后想要再聚在一起，太困难了。”

　　“是啊……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同学会了。”

　　吉米开车车，慢速行驶。

　　他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但是比起英语，他更把汉语当成了母语，因为他的父亲是在这个国家长大的美国人，而他的母亲则是地地道道的本国人。

　　今晚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参加了好友葬礼兼最后一次同学会的祖父接回家，后座上的老人就是他的祖父，看起来相当疲惫，后车窗开的很大，夜风吹动着祖父的头发和衣领，吉米担心老人家的身体，从前方把车窗关了起来。

　　“开着吧，透透气。”

　　他的祖父缓缓地闭上了眼。

　　“喂，等一下，我们一起走。”

　　“干嘛？”

　　“我们不是顺路嘛，你就让我搭个顺风车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