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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最愚蠢的骗子 ...


  •   浴室中水汽氤氲,壁灯扫下大片暧昧的暖影。

      水花从头顶欢快地飘洒下来,聚成涓涓小溪在两具紧贴的身体上蜿蜒而过。

      铭贴紧尧寻的背,细细吻着颈肩部的伤痕。

      他的唇温凉柔软,小心的轻柔的吻遍洒每处伤口。

      像敷上了一剂灵药,被水流灼起的阵阵刺痛奇迹般消失。尧寻转过身,伸展双臂,心无旁骛地拥紧铭清凉的身体,贴近他耳边低语:“冷吗?”

      在尧寻温暖的怀抱中,铭闭着眼睛,脸埋在尧寻的颈窝里,没有回答。

      宽大的窗户只遮挡了一层薄纱,透过纱帘望出去,天已蒙蒙发亮。

      窗外起了风,残叶眷恋枝条,即便已经枯萎蜷缩也不忍离去,尽管只有一个观众,仍然在瑟瑟的秋风中跳着最后的舞蹈。

      晓月渐渐消融,一颗孤星挂在寂寥的高天。

      黎明前夕,万籁俱寂,感官因此变得异常灵敏。

      尧寻听见落叶亲吻地面的轻响,不知哪片黄叶终于抵不住秋风的撕扯,依依不舍地与眷恋了一生的树枝告别。

      铭的鼻息轻轻浅浅,似有似无。

      一个模糊的影子渐行渐远。

      “我想,该是你放开的时候了。”他说这话时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听上去不像是伤感,倒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之后的那种惬意。

      太阳升起来,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所有的阳光都在这天早晨挤进窗口,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那片投进窗口的金光里争相起舞。

      铭的脸被这样明媚的阳光舔舐着,几近透明。

      尧寻拉上窗帘遮住偷窥的太阳,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铭安静的睡颜,心里涌起满足的喟叹。他深爱的男孩,此刻就驻留在身边,经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得以梦圆。

      在他的注视下,铭的睫毛微微颤动,如两片纤薄的蝶翼。他仿佛看到一只初生的蝴蝶,破茧而出,在晨风中抖动双翅。这对翅膀还很稚嫩,所以一定飞不高也飞不远,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还可能会跌落会迷失航向,但有他在,一切都没问题,他相信自己的翅膀够大够强,可以与他比翼,做他忠诚的领航员。

      “明!”他欣喜地看见铭清澈的瞳仁中印出自己的脸。

      铭的表情带了一些懵懂,又闪过一丝惶惑,随后看清了他,才放松下来,重又闭上眼睛。

      这才是真实的铭,摘掉面具,卸去伪装,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背负着那么沉重的枷锁,他才只有二十岁。

      他突然很想流泪。

      他要让他重拾笑颜,他要找回他丢失的欢乐。

      一转头看见墙角静立的吉他,他重提旧事:“明,想不想做个专辑。”

      铭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那把吉他,刹那间陷入回忆,梦呓般低声说:“这把吉他,你还记得我的习惯……”

      尧寻愣了片刻,困惑地望了望吉他,“不是,不是我买的。”

      铭抬起头轻轻笑,并不相信,也不以为意。他知道尧寻喜欢逗他,从前就是。于是他顽皮地眨了眨眼:“怎么不是你买的?除了你和风,谁知道我喜欢这个牌子?”

      “真的不是我,专辑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尧寻期盼的目光在催促。

      “现在做专辑?可以吗?我能行吗?扔了那么久……”铭的声音渐次低落下去。

      “你能行!那天听你弹过以后,我发现你比以前更强。你已经给音乐注入了鲜活的生命,我们合作吧!”

      尧寻的鼓励让铭兴奋起来:“真的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当然!我不会骗你。”

      “那真好。等我找到风以后,我们再合作,好吗?”

      这是铭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提到风,尧寻惊愕地盯着铭,他看见铭双眼发亮,脸上闪动着希冀和憧憬的光芒。

      那双眼睛里承载着太强烈的期盼,让他忍不住回避:“明,早餐你想吃什么?”

      “嗯?什么?”铭的意识尚在希望里游移,神情恍惚。

      尧寻的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他低下头,在铭的额头轻轻一吻,“我给你做早餐。”

      第一次,他在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吻他。

      铭似乎想躲避,随即又停住,让那个吻顺利落下。一朵绯红的花在脸颊上绽开。

      铭进餐的样子很像孩子,他专心地对付着手中的食物,间或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尧寻,眼里含着笑意。

      尧寻吃得很少,他一眼不眨盯住铭看。他暗暗叹息,铭没有变,还是那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喝过餐后咖啡,尧寻让铭坐在阳光洒下的光晕中。他想,也许太阳能温暖那些寒冷的记忆。

      “明……”深吸一口气,“有一件事,你必须认真地听我说完。”他要打破他的幻梦,即使这么做非常残忍。

      铭抬起头,孩子般清澈的目光望向他,让尧寻的勇气几乎丧失殆尽。他顿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知道风在哪里吗?”

      “我正在找他,已经三年了,也不知道他躲在哪里。”铭的回答很快,并且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一个多么幼稚的问题。

      尧寻叹了一口气,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他只好强迫自己,缓慢地,清晰地,把那个噩耗重复了一遍:“明,你好好听我说……风,已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响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耀眼的阳光照在铭的脸上,不但没有将他的脸色改善,反倒更显得苍白,白得几乎透明,隐约露出下面淡蓝的血脉,眼珠仍然乌黑,但那只是黑而已,像一个无底深渊,所有的光彩都在瞬间泯灭。

      尧寻紧抿着嘴唇,担心地望着铭毫无生气的脸,他这个样子,要不要继续?犹豫了一会,一口气说完:“风,他被人虐待过。除了身体表面的外伤,手臂神经也被严重损伤,无法恢复。医生说,他的手以后不能再做精细的动作。他用一根琴弦杀死了自己。他的墓就在家乡的小山上。这些,你真的忘记了吗?”

      他的语速很快,生怕稍一停顿就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

      铭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波澜,没人知道他心底波涛汹涌。

      他问自己:你真的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吗?

      噩梦,纠缠了他整整三年的噩梦,怎么会忘记?!他当然记得。

      那天,他与风约好一起练琴。因为导师临时加课,使他失约了半天。他永远记得,那个血红的黄昏,是他发现了风。

      他怎么会忘记?!

      身体的伤害可以修复,心灵的裂痕可以缝补,唯独梦想的破灭无法弥合。艺术生命的终结夺去了风生存下去的勇气。风一直都是不同寻常的,他的性格是,他的命运也是。他注定为音乐而生,所以也注定为音乐而死。上帝是残忍的,给了你一样财富,就要夺去你另一样。上帝更是吝啬的,天才注定不能久存于世,所以他被召回了天堂。

      风离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被生生劈开,灵魂随风而去,只留下残破的躯体苟延残喘。他无法忍受这种结局,所以他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风还在某个角落等待他赴约。他寻找,找风,找伤害风的恶魔,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亲手弥补,奔赴那个尚未圆满的约定。

      这三年,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拖着破损的身躯四处漂流,从一处到另一处,从未停歇,不是他喜新厌旧,他只是怕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会生出惰性,会贪恋那些萍水相逢的温暖,那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行为,于是他来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和谁都没有交集,这样,他才能继续骗自己。他生存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他是他自己的骗子,是最愚蠢的行骗者,可是有谁知道,他骗得有多苦,其实他很累,很累,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又有谁知道,孤独地绝望地苟活在人世的艰辛,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沉入地狱也远比这样幸福得多。

      尧寻的到来打破了他的梦境,拉他回到残忍的现实中,对此,他认真想过,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仇恨,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天,他从没有一天停止过思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此起彼伏,说不清哪个占据了上风,或者二者兼有,更大的可能是仇恨多于感激,但他也很清楚,总有一天,现实将揭开面具,回到他面前,只不过揭开它的手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还有,揭开它的时间早晚而已。曾经有段时间,他很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失忆的病人,为此,滴酒不沾的他学会了酗酒,只为了可以暂时获得短暂的失忆,然而命运从不对他垂青,酒醒以后,那些回忆就清清楚楚回到身边,只除了回忆里的那个人。

      今天,另一个人来了,这个人曾经给过他很多温暖也给过他很多羁绊。这些天他一直在想,靠在这个人的肩膀上就不再那么累,可是他又觉得背叛了誓言,是向前走还是留在原地,不是没有答案,他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但他还没有想清楚,错误就发生了,怎么办?

      “我没有忘记,从来没有。可是我很想忘记。”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语气异常冷静,面容平和,波澜不惊。

      尧寻惊异地看着他,此时此刻,他能说什么。原来他一直在骗自己,是不是只有骗着自己才能让他获得活着的勇气。

      “我想去看看风,你能陪我吗?”他要去问一问,关于那个无解的难题。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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