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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回 三千云动上京夜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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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南院王府大开筵席,大厅中数十支牛油大蜡明晃晃地,照得犹如白昼一般。辽人礼节本疏,萧峰又是不拘形迹之人,便和属下众将都在厅中围坐于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厅角数名乐手或持横笛,或拍腰鼓,奏着契丹行军出猎的民歌,众辽将和了鼓点齐声高唱。这等排场,与其说是个堂堂王府,倒更像大漠上幕天席地的穹庐。
萧峰自到辽国,常和属下这般聚饮,但谈论的除了些军务政事,便不过是打猎骑马;虽然相处亲厚,却也从来没什么投机之言。此时拉了慕容复坐在身边,说起武功招数、江湖轶事,才是得其所好;只谈得意兴横飞,一手拿着牛皮酒袋就口便喝,直比白水还喝得痛快。
辽人风俗敬重英雄,众将见大王对慕容复这般亲密,想他必是非常人物,倒也不计较什么胡汉之嫌,只是欢呼纵饮。慕容复幼受庭训,从无放纵,但处在这欢乐不禁的场面下,也不由他不酒到杯干。萧峰见他喝得爽快,更是欢喜,也不多客套,谈笑间一袋袋烈酒便痛饮下去,空酒袋在身边扔了一地。
酒至半酣,部将中忽有人起身笑道:“大王,你方才说慕容公子在宋国武人里头和你齐名,可是真的?”
萧峰笑道:“怎地,这还有假不成?”
那人道:“慕容公子这么一表斯文的模样,若说和大王你一样好本事,还着实是叫人难信。不知能不能露上两手,让咱兄弟见识见识?”契丹人天性好武,他一言出口,众将立时跟着轰然应是,人人都难掩兴奋之态。
萧峰在城郊见了慕容复身手,心中也正有此意,便转头笑道:“我属下兄弟们生来的热络,贤弟莫怪。难得今晚这样豪兴,正该以武会友,咱二人就在这里切磋一番,贤弟意下如何?”
慕容复多喝了几杯,本有些酒意上涌,且听那辽将对自己有轻看之意,好胜心起,又怎肯说个不字?当下长身而起,拱手道:“小弟奉陪!”
萧峰亦是意兴勃发,伸手拿起座边黄铜烛台,将蜡烛拔去,手中一掂,笑道:“直接过招只怕伤了和气,咱们就拿这烛台做赌,且看谁先夺得到手!”长啸一声,喝声:“去!”将那烛台望空一掷,风声动处,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已双双跃到了厅心。
刹那之间,大厅中两道身影骤进骤退,倏分倏合;初时还看出两人衣色不同,差可区分;不过片刻工夫越打越快,早成了一团有形无质的狂风,有色无影的气流;众将眼花缭乱,哪里还辨得出哪个是萧峰,哪个是慕容复?只见一抹黄光在风影中上下急跳,还勉强认得是两人相争的那黄铜烛台。
只听鼓点澎澎,笛声陡然高昂;却是众乐手奏到了一支《塞上曲》,乃是辽太宗治下大丞相赵延寿的得意之作,辽地风物尽入其笔,端的北国传扬——
黄沙风卷半空抛,云动阴山雪满郊。
探水人回移帐就,射雕箭落著弓抄。
两人拳脚带风,只卷得厅中气流激荡,辽国众将都是餐风饮雪,沐雨卧冰的战场上过来的人,然此时烈烈劲风一阵阵扑面而来,竟然觉得忍受不住,纷纷站起身来,退后闪避。牛油大蜡的火焰在风中突突乱颤,不停地吞吐摇晃,忽明忽暗。忽然烛光一阵猛跳,众将眼前先是一亮,继而一黑,竟是蜡烛被刮灭了十几根。众乐手习练有素,却是不为所动,一片金戈铁马之声兀自直奏下去——
鸟逢霜果饥还啄,马渡沙河渴自跑。
占得高原肥草地,夜深生火折林梢。
众将只看得目瞪口呆,方才还欢声鼎沸的大厅中此刻人声全无,只有鼓点笛声铿锵澎湃。只听鼓点越击越急,笛声渐扬渐高,那团狂风也是愈刮愈烈,风声乐韵合成了一条狂龙,几乎要破壁而出。不过瞬间,又是突突几颤,厅中烛光大暗,那数十支牛油大蜡已给吹熄了十之七八。只听奏到最后一句“夜深生火折林梢”时,鼓点腾腾两记重敲,笛声一个拔高,直冲夜空,于最高处嘎然而止,便在同时,厅心的狂风倏然止息,最后两支蜡烛的残焰禁不住这等变化,跳得两跳,静悄悄地灭了。偌大一座厅堂骤然间万籁俱寂,一团漆黑,众将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出刚才好一阵竟是连呼吸都忘却了。
黑暗中只听萧峰纵声大笑,唤道:“来人,掌烛!”
一时烛光重明,众将揉揉眼睛,这才看清厅心两人双手空空,对面而立,萧峰抱拳当胸,笑道:“好功夫!”慕容复长眉一挑,还礼道:“承让!”那烛台便躺在两人足边地上,却又哪里还是原来九炼精铜的烛台,竟成了一根歪七扭八不辨形状的麻花样东西。
两人相视片刻,同声长笑,萧峰拿过两只海碗来斟满了,递到慕容复面前道:“痛快!痛快!慕容,咱们喝上一碗!”慕容复也不推辞,相对一举,都是一饮而尽。萧峰伸手揽着了他肩头,环视众将道:“诸位以为如何?”
萧峰盛名播于辽境,众将历来把他视作天神一般,这时见有人真能和自家大王不分高下,一个个心服口服,过来围着了慕容复赞不绝口,你一杯我一碗地纷纷劝酒。厅中顿时又高呼轰饮,闹作一片。
慕容复当此之时,不好不饮。他可没有萧峰那等酒量,连喝了十来碗,便觉心里发沉,脸上作烧,酒意突突地直撞上来,当下暗自吐了口长气,强运内力调和,只不肯露了形迹。萧峰正欢饮之中,无意一暼,忽见他口中谈笑,脸色一派的云淡风轻,端着酒碗的手指却不住微微发颤,立知是喝得多了。转眼见又一群将领围上来敬酒,萧峰微微一笑,伸手便从慕容复手中将碗接了过来,一面笑道:“慕容,愚兄一向贪杯,看这酒倒要不够喝了,这一次就让我一让如何?”
慕容复如何不晓得他的意思?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一跳,低下了头去,轻声道:“萧兄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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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自太祖阿保机立国,至此时垂一百余年,文章典籍起居器物都已大近汉地。南京城本属中原,这南院王府中重楼叠阁,曲院回廊,更是与宋国无异。但转过寝殿后进,却有一大片青石铺就的场地,空空旷旷,场边一排兵器架子,数垛箭靶,此外更无别物,还留着几分契丹人跑马射猎的遗风。
这日清晨,只有一条青衣大汉独自在场中练棍,正是萧峰。但见棒影千重,风声凛冽,虽只一人,却较数十人高呼酣斗之势犹有过之。若在平日,少不了一群部将侍卫围得观者如堵,叫好请教声轰然不绝,此时四下却一片岑寂,并无人应。原来头晚欢饮至三更方散,萧峰下令次日军中给假一日,却请慕容复明晨练武场相见。慕容复初不知他所为何故,这时见此场景,心中一凛,暗道:“他单身在此,连侍从都尽数摒退,看来必有要事。”便也不出声,只静静驻足在一边观看。
萧峰此时所使的,是一套普普通通的太祖棍法。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江山,那“太祖长拳”和“太祖棒”,当时是中原武林尽人皆知的武功。然慕容复看不到两三招,便不由暗暗吃惊,心道:“我学过的棒法少说有十几套,但能使到像他这样刚柔并济,无懈可击的,只怕一招也没有!”又想:“昨晚动手之时,我前后总用了七八个门派数十套武功,他只以少林本门拳招对抗,我二人却不分高下……萧峰此人当真了得!若是生死相搏……”
萧峰转身间见他立在场边,一声清啸,收了招势,将杆棒向兵刃架上随手一掷,微笑唤道:“慕容!”
慕容复暗自定了定神,淡淡一笑,道:“萧兄唤我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神色忽转凝重,跨上两步,向他抱拳一礼,正色道:“慕容贤弟,今日萧某专程相邀,乃是有一事相托。”
慕容复道:“萧兄何事吩咐?只要我能力所及,无有不从。”
萧峰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将打狗棒法传给贤弟!”
慕容复闻言一惊非小。要知打狗棒法是丐帮不传之秘,自家还施水阁广藏天下武林秘笈,这棒法也只得数页残卷;哪能料到才相识第二天上,萧峰竟会主动相授?他虽然口才便给,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道:“萧兄,你……你这是何意?”
萧峰道:“我想请贤弟学了,日后回到中原时,将这棒法代传与丐帮。”
慕容复自来喜怒不形于外,此时脸色却也有些变了,极力镇定道:“萧兄,这样大事,你……你作此决定,不嫌……太草率了么?”
萧峰缓缓地道:“此事我已想了很久。打狗棒法非帮主不传,如今我破门出帮,此生只怕再无回中原之日,终不能让这绝学随我沉埋北国。若是贤弟能替我传艺,也算是……也算是萧某还了这十几年的情分。”说到此处,不由一声长叹。
慕容复心中念头纷至沓来,刹那间已想了许多种可能,略一凝思,却自觉哪一种也用不到萧峰身上,只得应声道:“萧兄,我并非丐帮中人,只怕……”
萧峰淡淡一笑,接口道:“难道萧某今日还是丐帮中人不成?大丈夫不拘小节,以贤弟这样的人品武功,天下哪里去找第二个合适的人!我又何需多虑?”伸手握住了慕容复双手,沉声道:“此事萧某诚心相托,肯与不肯,请一言而决!”
慕容复只觉萧峰手心火热,一阵阵热流直传过来,双手不由轻轻一颤,却也已不能再收转回来;呆了片刻,终于退后两步,对着萧峰一揖到地,道:“兄长见重如此,慕容复敢不从命!”
萧峰微微一笑,更不多话,当下便口讲手比,一个教、一个学了起来。那打狗棒法精微奥妙,实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慕容复纵然颖悟过人,一时也难以尽解。萧峰一一详加解释,遇有不明之处,便亲自下场演练一番。慕容复于武学之道本极广博,此时看得明白,与萧峰谈论起来,便不唯正中窍要,更能触类旁通,多所创见。两人教学相长,正是投机,一连数日,除了夜里休息,连饮食都由侍从送来,竟是没白没黑地泡在了演武场上。
这一天传授已毕,慕容复将三十六路棒法从头至尾演练了一遍。萧峰见他身如行云流水,使到精微之处,不禁叹道:“贤弟天生聪明,学这棒法正是对路。日后的造诣,必当在我之上。”
慕容复一笑,才要说话,忽听场外脚步杂沓,人声喧哗,有多人急步行来。这几天萧峰严命不许任何人轻入演武场,此时却是出了何事?
只见数名辽将急匆匆奔入,都是南院属下大将,自枢密使耶律莫哥以下,诸都监、详稳竟全都来了,人人面色俱带重忧。萧峰只看得眉头一皱,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耶律莫哥禀道:“大王,皇上诏令,命大王即日进京朝见!”说着躬身将一封黄绢敕令递了上来。萧峰双手接过,他只是粗识契丹文字,翻开看时倒有大半都不认得,心中疑惑,合上敕书道:“皇上突然召我,可曾说是什么原故?”
慕容复在旁冷眼看去,也不待众将露出为难之意,便向萧峰道:“兄长既有公务,我且先回避为是。”
萧峰伸手一挽,拉住了他手臂,道:“贤弟且慢!”一面向众将道:“慕容是我知交好友,便和自家兄弟一样,诸位不必避忌,有话直说。”
众将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耶律莫哥便也不隐瞒,回道:“大王,京中探马来报,这次皇上召见,是有人在驾前告了御状,说……说大王你私纵刺客,谋害大臣,居心……大大可疑!”
萧峰吃了一惊,心念电转,道:“是谁告我?……莫非是太师耶律乙辛?”
众将顿时群情汹涌,都恨恨地道:“除了那奸贼还能有谁!”耶律莫哥道:“十几日前,有一名宫中护卫去谋刺乙辛,事败被擒;那奸……那乙辛便趁机在皇上面前大进谗言,一口咬定是南院大王指使……”
这耶律乙辛乃是辽史《奸臣传》上排名在首的人物,此时官居太师之位,史书上说他“势震中外,门下馈赂不绝。凡阿顺者蒙荐擢,忠直者被斥窜。”端的是呼风唤雨,只手遮天。萧峰居官虽只数月,然耶律洪基对他宠遇之隆亘古少有;况以萧峰的性情,耶律乙辛哪能容他。早在萧峰未离上京之时,两人便已相看两厌,不过隐而未发罢了。
萧峰心道:“耶律乙辛那人与我不睦,诬告也不奇怪,只是我那皇帝义兄难道当真听信他的?”只听耶律莫哥续道:“……皇上本来不信,奈何他麾下党羽纷纷一起上书,都求皇上彻查此案,还说……还说……”
萧峰见他吞吞吐吐地,竟是抬眼来看慕容复,低喝道:“还说了什么?”
耶律莫哥一咬牙,道:“还说近日里大王身边多了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居心叵测,不问可知!”
这一下不止萧峰,连慕容复也猛地一惊。耶律莫哥又道:“皇上诏令虽然没明说彻查,但乙辛一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大王千万要……”
萧峰抬手止住了他,神色冷凝,下令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多说,诸位今天便随我上京见驾!”
众将齐声应是。慕容复却低了头若有所思,似是为这消息震动不小,却无人留意到他低垂的眼中,此时隐约划过了一丝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