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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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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慕容复摔下河面这一刻,岸上辽军已愈发应付维艰。阻卜王立马一望,暗暗点头,心道用不到一时三刻,必能大获全胜。正在得意,猛然东南方一声炮响,只听得杀声惊天动地,狂潮直卷,阵前阵后,也不知是辽兵还是阻卜兵,一片发喊道:
“苏鲁定!苏鲁定!”
但见一彪军直冲进战场,己方阵势瞬间大乱,当头大旗迎风飘摆,大书着一个“萧”字。
阻卜王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那辽军主力明明佯攻镇州,如何会在此地出现?但听身边亲兵护卫一起疾呼:“大汗!你看!”猛转头看去,平野上镇州城头隐约可见,虽看不到狼烟尘雾中人影晃动,却辨识得出,那城上旗帜,已换作了辽军的青白二色.
阻卜王一眼看清,全身冰冷,几乎栽下马去。这才明白,什么细作被擒,寻机逃脱,夜半出兵,晨起佯攻,甚至到河岸中伏死战不退种种深信不疑、眼见之实,原来都是辽军演得来的一场好戏!全为骗自己大军出城。一离了坚城所护,辽军大队立即变虚为实,全力猛攻,城中所留区区残部如何守得住?自己这边,却被这支诱敌轻骑死死缠住,犹自未觉。这时城池一失,大队一至,众寡之势立时倒转,作困兽之斗的,反成了阻卜兵自身。还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来那自误的不是辽人,却正是自己!
只听“苏鲁定”之声响彻沙场,所到之处旌旗委地、刀枪不交,豪气顿黯、金风骤消,端地是望风披靡。然而那负此称号之人,此时却并不在他那猎猎扬扬的大旗之下,而是连人带马化作了一支黑箭,裂阵撕风,直射河岸而去。
那柄建兴长刀,正在他腰中铮铮然鸣动不休!
众阻卜兵知良机难觅,马蹄踏踏乱响,团团围住了慕容复,数十把钢刀明晃晃当真水泼不进。若在平日,这些兵卒纵再多十倍,慕容复又怎放在眼下?然而此时势不由人,可凭者唯手中永康不世之锋,身周敌兵却好似无穷无尽,一人兵刃断绝,立有二三人冲上填补,但听金铁激荡之声风中回荡,却只是天罗地网、脱身不得。
那蒙面人居高临下, 冷眼看着水边战局,晒然一笑,右掌五指一并,犹似钢铸,便待上前补他一击。却闻铮地一声清响,慕容复那柄永康长刀忽然无风自鸣,青光摇摇,回声不绝,周围阻卜兵为刀光所迷,双目难睁,竟不由得都勒马退了几步。
就在此刻,那蒙面人身形纵起,劲力已发,猛只听身后一声厉喝:“住手!”后心一道掌力势挟惊雷,猛扑而至!他不及伤人,手臂倏然回过,运足劲力硬接了一招。只听巨响如击金石,一时震得臂膀发麻;急回身立定,但见身后乌骓马旁一条大汉横掌当胸,凛然生威,正是萧峰。
两人相对,那蒙面人一愣,萧峰亦是一愣。他和对方交了这一掌,便觉掌力沉雄,似曾相识,对面立时认得,这人不是别个,却是当日在聚贤庄救自己脱险的那个无名黑衣人!
萧峰暗自一惊,心道:“这位前辈如何会来到极北塞外?”当下叉手不离方寸,沉声道:“恩公,萧某有礼!”
那蒙面人侧目上下打量着他,忽地重重哼了一声,骂道:“愚不可及的大蠢才,枉你练了一身武功,居然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如此滥用,真是不忠不孝,你如何对得起你家列祖列宗!”
那日他自聚贤庄救了萧峰出来,也曾这般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但那时萧峰还知是骂自己蛮劲发作,今天这顿骂却全然莫名其妙。听到居然连什么“不忠不孝”也骂出来了,简直匪夷所思,浓眉一皱,亢声道:“恩公教训,自有道理,但敢问萧某错自何来?若不言明,萧峰不敢领受!”
那蒙面人冷笑一声,却不答他,道:“多说无益!”身形晃动,便欲跃下河岸。
萧峰心中大疑,踏上一步,挡着了蒙面人必经之地,道:“恩公且慢!萧某不知你与我慕容贤弟有何过节,只是这般乘人之危,并非丈夫所为!”
那蒙面人喃喃地道:“贤弟、贤弟……” 忽地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悲凉愤慨之意,笑声一收,逼视着萧峰,哑着嗓子道:“你与他兄弟相称?”
萧峰听他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怨毒之重竟难消解,心上一凛,缓缓地道:“不错!我贤弟若有得罪恩公之处,萧峰替他谢过!今日伤他,万万不能!”
那蒙面人陡然暴怒,喝声:“畜生!” 忽然右手挥出,一掌击来。萧峰当日在深谷山洞里被他打了一掌,皆因无备,今日哪里能够?错步一让,已知其必不能善罢,唯有接掌相还。这一番动手与适才却又不同。两个人武功固是当世罕见,难得内力均是阳刚雄沉已极,掌风所发,这千军万马的喊杀声,竟遮不过风声呼号。狂风沙起,飞雪漫天,但见霓云直上,自来万马军中武功难施其技,今日这一番激斗,却逼得更无一人一骑,能近他二人身周十丈之内!
萧峰手上拆招,耳中却听着慕容复的动静,但听他喘息声愈来愈重,兵刃相碰的交鸣亦远无初始之快,心如火烧,知他实已撑到了极境,然而眼前蒙面人武功极高,自己始终不得脱身;虽知慕容复危殆,竟无余暇去瞧他一眼。猛瞥见那蒙面人眼中含着一丝极冷酷的笑意,出招加紧,分明是要令自己无法分身救援,霎时间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暗道:“如此缠斗下去,慕容定要不支!”出手一架,厉声道:“恩公!但有仇怨,何不明言!萧峰性命是你所救,只消恩公一句,便替我贤弟还了与你又有何妨!”
那蒙面人见他如此激战之中,仍能吐声说话,分毫不乱,也不由得佩服,却只作不闻,双掌飞舞,仍是紧逼不放。
萧峰生性爽快,若非这蒙面人救过他性命,断不会与他多说多话,这时见他苦苦相逼。气往上撞,陡然发起狠来,大喝一声,道:“如此,得罪!”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便向那人击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亢龙有悔”一式。
那蒙面人存心缠斗,当下飘身后退。哪料萧峰一掌既出,跟着便大步抢前,那人才一落地,萧峰早已抢到离他三四丈外,又一招“亢龙有悔”,后掌推前掌,双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般压将过来。只一瞬间,那蒙面人忽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夜潮狂涌,势不可当,便如一堵无形的高墙,向自己身前疾冲。饶他武功高深,对这等悍猛狠厉至极的掌力也未敢硬接,双掌护身,斜斜推出。萧峰不待与他掌风相触,一声厉喝,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三掌一叠,当世掌力之雄,更无出其右!
那蒙面人着实吃了一惊,他虽知萧峰本领,还未料竟至如此地步。右掌不直撄其锋,斜斜挥出,和萧峰掌力的偏势一触,乘势纵出三丈之外,回过头来,叹道:“年轻人,好功夫!好!好!好!”
萧峰听他连说三个“好”字,满目苍凉,也不由一愣,还未回言,忽听远远地传来了一声长啸。
听这啸声,人当远在廿里之外,但声音如在耳边,显然武功殊不在萧峰和这蒙面人之下。蒙面人一闻此声,虽蒙着脸面,也看出他大大地一震,向萧峰看了一眼,忽然叹道:“罢了!”跃上一匹空鞍战马,掉头疾驰,竟不再回顾。
萧峰不想此人去得如此之快,但这时也无心想甚原因。回头见自己与慕容复相隔十数丈上,那一人一马兀自苦战,便是脱不出重围,立即腾身跃上乌骓马背,劈手抓出,夺了一名阻卜兵手中军旗,喝声:“慕容!”单臂运力,将那旗子向他上空直掷过去。
慕容复精力几尽,忽听得萧峰一声呼喝,猛提一口真气,长刀“八方风雨”绕身一划,十几名阻卜兵刀刃尽断;便争这顷刻,慕容复长身跃空,空中伸手捉住了大旗旗角,只一借力,嗤啦一声,那大旗已中裂为二,人却平地斜掠出去。萧峰猿臂一伸,半空中握住他手臂,轻轻便将他拉坐在了自己身前马上。
萧峰一手扯下肩头大氅,甩给慕容复披了,另一手自鞍下拽出酒袋,一把拔开塞子塞到他唇边,粗声命令道:“喝!快喝!”
此时慕容复周身冰冷尽凝血液,全渗骨髓,连手指都已不听使唤,再也无法有分毫客气,接唇便猛喝了两大口。热辣辣的酒液流过仿似结冰的双唇、喉头,直进腹中,好一阵,终于一丝暖意慢慢升腾,方觉出这身体又是血肉之躯,并非一块冰柱;这才疏缓了胸口一股闷气,低声道:“兄长勿忧,我……不妨事。”
萧峰却恐他受伤不语,早伸手握住他腕脉,但觉虽然跳动急速,还并无微弱之象,方自放心了三分,吐了口气道:“慕容……”
慕容复知他下句必是命自己回营歇息,哪肯示弱,只听身侧马嘶,那白马已破围跳上岸来,不待萧峰出口,立时提气跃回了自己马上,回头笑道:“兄长,大敌未去,何顾一身,难道兄长不愿与我并肩杀敌不成!”
萧峰热血涌动,果然不愿拂了这份豪兴,脱口喝道:“好!”
众辽军正自奋勇搏杀,猛然只听冰河岸上两道龙吟,不由一起抬起头来。但见夺目青光耀处,如经日月,如耀乾坤,那建兴永康双刃一并出鞘,寒光中一声厉叱:
“三军儿郎,与我冲!”
霎时间十万辽军,同声大呼:“遵命!!”八荒振动,九垓齐摇,天际密云忽散,云间一线日光,正正照在闪耀如林的刀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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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镇州城。
这夜正值朔日,无星无月,黑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给旷野大漠抹去了白日一番浴血奋战的痕迹。镇州城头,除了巡夜兵卒的脚步,风吹大旗的阵阵毕剥,便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一半声战马的嘶叫,才暂时打破了无边的沉寂。
萧 峰静静推开行辕厢房门扉,一双浓眉立时便紧皱起来。
室中冷寂一片,榻上人侧身向墙,似已沉沉睡去。然满室幽冷,侵肤起栗,却无流动的半分暖意,当地一只炭火盆儿,不知何时便火星黯黯,早已息了。
萧峰俯身轻拨火炭,触手全无生温,好一时才重又慢慢地燃着,实不知已熄了多久。举首望榻上那人,竟似梦沉不醒,全无所觉;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搭上他手臂,果然着肤冰凉,不由低叹一声,轻轻地道:“我便不该放他一人。”
萧峰却不知,慕容复此时,实在并没有睡着。
他与萧峰奏凯回营,那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军务,自是好一番忙乱。萧峰忙中唤了亲兵送他去更衣歇息,他却哪里肯要?当下坚道无妨,硬是把萧峰劝得离去,独自松了口气,才觉出湿衣虽除,那彻心彻肺的冰冷却仿佛是刻刀镌进了肌肤之内,萦绕难消。闭目调息,白日所受震荡却实在不轻,枉他一身功夫,竟用武无地。内力不论如何运转,只能热了脏腑间一片,四肢肌肤却觉不到甚么暖意。身上锦被,似是全无用处,不知何处来的瑟瑟风寒,只是一阵阵透入衣内;定一定神,才知室中其实无风,那寒意不是外来,却是自己身上生出的。
慕容复脾气高傲,愈觉寒冷,便愈是不肯言语。他遣走亲兵,那火盆自己并不会生,不过一时便已息了,他却不知。只是冷意愈来愈重,一日间耗竭精力,疲惫不堪的身体欲待睡去,在寒意浸透中却无法松懈。冷浸浸过了许久,头脑也渐迷茫,睡是睡不着,醒却也并不醒,筋骨血脉,仿佛都冷得硬了,仿佛置在一个极大极空旷的冰窖,无知无感,无着无落,只有一个“冷”字,才提醒了半分这肌体仍是自己的。
萧峰进室拨火,榻边轻叹,他隐隐约约也自听到,朦胧间叫自己该当起身,然而迷迷梦梦,却也不知是无法转动,还是不愿转动。心中那呼唤声或者也早知道来人是谁,竟恁般微弱,平日里一触即起的惕然,此时间却也唤他不动。
忽然窸苏声轻轻,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卧下,一股暖流潮水般汹涌澎湃,猛自身后倾泻过来。只觉一只大手贴着后心魂门穴,另一只手环过身来,按在了右胸中府穴上——自己的身子竟几乎被整个儿地,笼在了一个温暖的、灼热的、几近滚烫的怀抱里;从那两只大手掌心吐出、源源传进自己体内的灼热内力,似乎也还比不上那怀抱的温度。
慕容复明知自己该开口相谢,明知自己该起身避嫌,但他那冷得僵硬、冷得空旷的筋骨、血液、身体,在这不期然席卷而至的温暖中,却不奉他脑中之命,无由自主,已经慢慢地、轻轻地、舒舒缓缓放松下来。脑中一日以来绷得死紧的弦,不晓得何处也荡悠悠、轻飘飘地松了。
似乎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却在那一片汹涌而来、毫无保留的温暖里,当真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