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飞行员遗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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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三七年。西班牙内战。海港巴塞罗那。
起风了。
桌上一摞信笺纸吹得七零八落。站在门口的亚历山大迅速掷掉烟头用脚踩熄，外面是黑色与灰色的走廊，士兵们正在呼啸的警报声中紧张地奔跑。
温暖的地中海阳光透过长窗印留在他的厚实短靴上。上好麋鹿皮，来自寒冷的西伯利亚森林——流放者用勤俭粗糙的双手精心缝制。
迈出门，亚历山大又回首，蓝灰色眼睛匆匆一瞥。看见半年来写下的字迹纷纷落到了桌旁炉子的边沿。
白色基地的战斗机群相继起飞，上升，俯冲，拦截，攻击，仿佛蔚蓝色海面上空美丽的水鸟。
水鸟带着左翼浓黑的烟向来自意大利的对手迎头撞去。
最后的定格十分不漂亮。亚历山大忍不住痛得咧开了嘴。
阳光与风如斯美好。仿佛飘渺的歌剧唱腔。温柔，轻盈。慢慢拂过金红碎发下冒着血的头颅。
地上，哭喊的城市闪着金光。
整个基地都在轰炸中颤抖。纸片滑向炉膛，余烬渐渐复燃，金黄色的焰一点一点吞没。
由外而内。
最先湮灭的，恰是信首潇洒的捷克文——
“致，我亲爱的安娜斯塔西娅。”
我的女儿，我的小天使，安娜斯塔西娅。
我知道我将死在西班牙。所以我用尽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给你写信，尽管它们不会被寄出，更不会到达你和你妈妈手中。
我要感谢上帝，让我挚爱的人里面，还多出了一个你。然而，我知道得那样迟。
曾经我非常崇拜一百年前的某些人物。譬如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直到不久前，我才明白，我不能选择同样的命运。
我的安娜斯塔西娅，请相信我，会有人替我来爱你。
因为你爸爸，是个曾窥视未来的人。
只不过，窥不透命运。
2.
我的崇拜，从我出生前的许多年就开始了。
那时候，我的曾祖，即你的高祖在巴黎留学。他用一辈子去渴望和怀念一个得不到的法国女人，我儿时调皮期间把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秘密日记和诗读了个遍。
唐狄——是她的名。
很遗憾，这个据日记里描叙集世间所有美貌，勇气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并不爱我们的祖先——她追随自己的情人去了西伯利亚。那个幸运的男人叫做伊瓦谢夫，彻头彻尾的俄国军人，打败拿破仑时随军来到了巴黎同她邂逅。
后来，他带着对启蒙思想的热烈崇拜回了国，成为十二月党的一员。革命失败，被沙皇流放。
唐狄在巴黎一听说昔日的情人伊瓦谢夫被判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俄国，并向当局要求批准她到西伯利亚去与情人结婚。
沙皇尼古拉一世虽然愤怒不已，但也为这位法国女郎的坚贞爱情所折服。当她到达西伯利亚时，当地的官员以未接到沙皇命令为由，不许她见伊瓦谢夫。于是她在到处是流放犯人的小镇上打听爱人的消息。据说她曾遇见过一个流放的强盗，这个强盗也为她的精神所感动，答应替这对忠贞的爱人传递书信，不顾风雪，不顾疲倦。终于，唐狄得到了许可证，他们结了婚，面对漫长而暗无天日的苦役犯生活，她始终没有后悔，也没有怨言。几年后，苦役改为永久流放，虽然处境稍好了些，可恶劣的气候和苦难的生活沉重地压垮了唐狄，她倒了下去。一年后，她的丈夫随她而去。
假如我是沙皇，我一定既骄傲又烦恼。因为我的臣民，哪怕是最可怕监狱里的囚犯也能牢牢牵住世上最真挚热烈的心。
而我那可怜的曾祖父，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个忠贞美好的姑娘。
他花了太多笔墨去歌颂她和冰雪无法扑灭的爱情。哪怕后来在埃及度过的几年考古生涯，他也始终在沙漠里孤独地想着她。
是的，拿破仑的远征失败了，却带动了全世界对埃及古文明的兴趣。
谁也不清楚，他那一夜在大金字塔里究竟见到了什么，以致第二日，这位意得志满的皇帝脸色苍白而惊恐。
有人说，拿破仑看到了未来。
你相信么？
3.
后拿破仑时代，恐怕没什么比得上木乃伊更流行了。甚至美国人把这些恐怖干尸碾碎了当药吃。据说，泰坦尼克号因木乃伊的诅咒而沉没。
1900年左右，考古学者在埃及古墓中发掘出一具石棺，石棺上刻着这样的咒语：“凡是碰到这具石棺的人，都会遭难。”不过，热心研究的考古学者并不在意咒语的内容，依旧打开了石棺，石棺中躺着一具有数千年历史的木乃伊。
当时，石棺被运到英国，展示在大英博物馆中供民众参观。可是不久后，当时一位参与考古的成员回到英国突然莫明其妙地猝死；后来，参加发掘石棺的考古学家也接二连三不明不白地去世。于是博物馆决定将石棺移至民众看不到的地方去，以避开闻名而来的大批好奇的参观者，10年之后，一位富有的美国实业家，欣闻这一消息，要求博物馆将石棺和木乃伊卖给他。最后这位实业家如愿以偿，终于购得石棺和木乃伊。当他想把他们运到美国的时候，刚好碰上泰坦尼克号处女航，因此他便将石棺和木乃伊托泰坦尼克号运送。但是当时没有人注意到，石棺上咒语的最后一句是凡碰到这具石棺的人都会遭难，“将被海水吞没”。
我们不需要相信无稽之谈。但有一点我的确知道，在惨剧发生以前，有人预知了它。
其中一个，是轮船主人摩根的朋友。所以大富翁摩根和另一些听信此人的家伙终究没有上船，捡回了性命。
那是个东正教塞尔维亚人，在美国功成名就。摩根成就了他，也试图毁了他。
而我认识的，是另一个。
1910年，我在波西米亚乡村里玩耍，结实了一位有趣而又学问怪异的漂亮男子。他教我把溪流中的叶片水车改造成涡轮式，并且我们一起建造水上飞机，甚至，他有时谈到令我不可想象的动力方式。他近乎疯言疯语地感叹，时代达不到要求，他弟弟也许会酿成大错。
1912年，我的生命里发生了重大的事——我要被迫离家去维也纳上军校。
我与那个奇特的男子大醉告别，他预言，即将首航的泰坦尼克号会沉没。我从未正视过这些，直到它真的发生了！他的弟弟，是那个在1893年芝加哥博览会震惊世界的塞尔维亚人，用交流电打败了直流电之父爱迪生。
也许人在成年以前接受天方夜谭比之后来得容易一些。然而我的逻辑头脑几乎因为这个朋友而神经错乱了。他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而那个弟弟早已年过五十。
我为什么要相信，我不知道，无法解释。
也许是他忧郁眼睛里的光给人一种感受，仿佛他已去过时间的任何角落，如今去无可去。那光阒寂无比。
我想，他是那种传说中的术士。
所以在启程之前，我请求他为我占卜命运。我并不情愿入军旅生涯，更不愿意将来被赶上战争的屠宰场。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幻觉令他有陷入回忆般的表情。
仿佛混着甜蜜，忧伤，痛楚，满足。
不过，与我无关。
他最后笑了。对我说，西伯利亚。
我立刻沮丧起来。谁会希望自己的未来与那种无望之地有什么联系呢。
除了曾祖父的日记，记载着一个百年前十二月党人妻子坚贞、浪漫却又苦难的爱情，我对那片白色的东方充满不好的想象。
他呢喃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彼时，他既在波西米亚，也在圣彼得堡。
“我没有成功。”
“也许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除了要去爱。”
六年以后，我才知那并不是对我说的。
我心满意足地做着无所事事的战俘。快活，又悲伤。既不为奥匈帝国效力，也不为倒霉的俄国沙皇效力。
我遇见了他通过我传递言语的真正接收者。
——塔季扬娜。
4.
如今，我可爱的女儿，安娜斯塔西娅。我数度去了西伯利亚，也终于要离开它，踏上命运的休止符。
终究难逃一死，我宁愿在西班牙结束。至少，是牺牲。
安娜什卡，你的名字来源于《安娜·卡列尼娜》。
我爱你妈妈和你。
所以，是我阻止了你们去莫斯科的申请。
我不是十二月党人，你妈妈也不是法国姑娘唐狄。
那里等待我们的，不是爱，是死亡。
我选择在再次世界大战的前奏里粉身碎骨。而不是死在自己为之献身的枪口下。
有些人，可以预见未来。你爸爸我也曾有过。
道路早已注定，意志却是自由的。
会有人替我来爱你。红发绿眸的小天使。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飞行员遗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