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忘》微之泪

1、此生不忘

　　炽烈的红，像地狱衍生出的魔鬼，它的利爪一把扼住了人的喉咙，一点点把人往地狱那最幽黑的地方拖去。连城璧躺在那猩红的颜色中，就这么去了，去了，孤单寂寞，一缕不安宁的魂魄渐渐飘起，在遥遥上空，看着那副苍白无力的躯壳，越飘越远。
　　突然轻飘飘的魂魄被利爪勾住，刺骨的痛。魂魄落地，他眼前出现了两个面目狰狞，口吐长舌的人，真像是鬼，一黑一白，城璧知道，这不是好兆头。黑白无常给他戴上锁镣，硬是要带走他这一缕有着万千牵挂的魂魄，虽然他倔强得不肯相从，但这却是他唯一不能抗争的事情，他已经发觉自己全身无力，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刺进皮肉的利爪是那么痛，可是很奇怪，却没有血。他不知道他正被无常鬼带着走向鬼门关。
　　“你们是何人，要带我去哪儿？”城璧问着，华贵不屈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桀骜。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鬼，你也是。”黑无常说道。
　　“鬼？对啊，我应该是死了吧！”城璧想到方才那万箭穿心的痛，那汩汩热血流过身躯后的冰冷，想到那具苍白无助的躯壳，他有些落寞，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
　　“别废话了，人总有一天要走上这条路的，你不过是比有的人早点。”
　　“嗯！我们要去哪儿？”城璧脸上露出无谓的轻笑，他本就是知道这些的，只是没想到现在真的能见到阴间的神司。既然来了，也不用怕了，倒是应该更从容些，因为他是连城璧，就是死也不能露出半分惧色。
　　“去酆都城，过了鬼门关，受了判官审判就走上黄泉路了！”

　　阴森恐怖的鬼门关，城璧不具畏色，任凭鬼怪多恐怖，他只当没看见，从从容容地走过。判官的判词，城璧已经不记得了，他也似乎根本没见。因为他知道，他杀孽深重，不落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至少也要在这阴间受尽惩罚，历经百般剥皮抽筋的痛苦，才能赎罪。
　　可是结果却是，他受过刀山地狱的惩罚，他还能投胎为人。他还得走过黄泉路，喝下孟婆汤，再去投胎为人。千万柄刀剑刺入他的身体，尖锐撕裂的痛，让他即要昏厥。从刀山上下来，浑身是血，他却淡淡一笑。

　　“这是条什么路？怎么望不到头？”城璧问道。
　　“这就是黄泉路！”
　　“哦！”城璧低下头，却见到一路上有着一种不见叶子的花，猩红的颜色，蜿蜒向前，也看不到尽头。让人觉得走在这路上，就像走在血铺成的路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花……好奇特。”
　　“这叫彼岸花，花开的时候不见叶，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好凄凉的花。
　　连城璧心里的落寞却如此花一样，爱不到所爱的人，不也是生生世世的错吗？

　　到了黄泉路尽头便是忘川河，河上一座桥，那就是奈何桥，桥边有个望乡台，台的旁边有个孟婆亭，里面的那个就是孟婆，鬼差将城璧的魂魄交给了孟婆，孟婆一直搅着一锅汤。
　　“前尘已了，在望乡台最后看人间一眼，喝下它，便都了了。”孟婆口中叨叨，递给城璧一碗孟婆汤。
　　“你是？”
　　“这里的鬼都叫我孟婆。”
　　“孟婆？那这汤……果真有孟婆汤？我不喝！”
　　“不喝下它，你便过不了奈何桥，过不得奈何桥便不能再世为人！有多少鬼魂盼的就是能到我这里来，喝下这汤。”孟婆用她老鸦般的破嗓音说着，眼中却是冰冷。
　　城璧端着这孟婆汤在迟疑，他确实想再做回人，但是他却不想忘记前事，不想忘记沈璧君。
　　“别看了，你都死过了，还怕是毒吗？不要怕，一喝它便忘前世今生。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这碗孟婆汤遗忘得干干净净。今生牵挂之人，今生痛恨之人，来生都形同陌路，相见不识。阳间的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一只碗，这碗里的汤，其实就是你活着的时候一生所流的泪……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会落泪：因喜、因悲、因痛、因恨、因愁、因爱，我将它们收集起来熬成了这一碗忘情水，喝了它，就能将活着时的爱恨情仇忘得干干净净，这样才能落入六道轮回中，不带任何牵挂。于你们这些自苦的世人来说，遗忘是最好的解脱了。虽然你罪恶过多，但一生凄苦，前半辈子也没做恶事，反而悲天悯人，生性不坏，故判官还是给你轮回的权利。只是你要从奈何桥的下层通过，要受那些孤魂恶鬼的啃噬之苦，才足以弥补你这一生的罪孽。”
　　城璧耳中只听到鬼魂惨叫之声，那桥下不过是一汪血河，泛着腥臭之气。他转头看到奈何桥边的一块三生石，上面记录了他的前世今生，上面还有着他对沈璧君的种种痴痴，上面也赫然写着“早登彼岸”。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来生她是谁，饮汤便忘三生事。
　　“我有别的选择吗？如果不喝孟婆汤，不要忘记，我能怎么样？”明亮的眸子里泛着晶莹的泪，颤抖的声音，只想乞求一个另外的希望。他只是不舍沈璧君。
　　“可以，不喝孟婆汤，便跳入忘川河，受着千年的恶鬼啃噬之苦，然后等待回到人间的机会。而在这千年里，你将一次次见到你所心爱的，憎恨的人过这奈何桥，你看得见她，她却永远发现不了你。你能得到的只是一次次的伤心失望而已。我劝你还是喝下这孟婆汤，喝下对她的爱也好恨也罢，让爱恨情仇在你眼中渐渐淡去，等你恢复了婴儿般清澈的眸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重新做人吧！这已经是对你网开一面了。”
　　“不！我情愿受百般煎熬，也不能忘记她！”
　　“世人多自寻苦恼，唉！何苦呢？在这忘川河里，有多少不甘心的鬼魂？有多少信誓旦旦的决心？他们都在等，但终日只能互相撕咬着度日，除了痛，还能有什么？到时候就是你反悔了，也再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了。不过既然你执意，那好，那你准备跳入忘川河去受苦吧！”孟婆也拗不过城璧的坚持，虽然她已经这么说，但城璧眼中的坚定却未减少半分，他总是这么固执，固执得让人心疼。
　　城璧探头看向那深深的忘川河，底下黑压压一片，张牙舞爪，叫声凄厉。但，为了不忘记她，为了还能见到她，他不怕！即使要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伤痕累累，他也不怕。

　　“抓住他！”远处传来了鬼差尖利的叫声，很难听。
　　一缕白色脱尘的魂魄飘然而至，他似乎形色匆匆，想要强行越过奈何桥，是要跳入那忘川河，还是要逃走？连城璧不得而知。可鬼差们终究还是在奈何桥边将他拦住了，不管是怎么样的鬼魂，都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过了奈何桥，逃出鬼域。
　　“龙博，跟我们回去吧！你的千年之期快到了，你的魂魄快要修炼齐全了，你很快就能修成正果了，不要功亏一篑！”
　　“人之生死，不过是一场轮回，等上了这千年，我早已找不到她了，她也不可能再记得我了。当初还不如让我在这奈何桥下看着她，虽然她看不到我，听不到我，但至少我可以看着她走过我面前，看着她喝下对我的爱，对我的思念，我会感受到的。千年之中，我也可以看着她一次次走过我面前，而现在，她在哪儿？千年之后，我早已找不到她了，我不要再等，更不要做神仙，永生永世和她天人永隔，把我的机会让给别人吧！我留着这样的机会，已经没有用了。”
　　“这……”鬼差在犹豫，从没有一个魂魄对他们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龙博见到了城璧哀求的眼神，看到他冰冷绝望的神情，道：“不如让给他吧，满足他一个心愿。”

　　城璧听着那温和磁性的声音，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前这个白衣男子。他的面容如清风朗月，身形颀长洒脱，他的脸上总是那一副温润的笑容，就算身处这不见天日的鬼域，他仿佛都像置身事外一般，绝望、恐惧都写不到他脸上。他似乎放弃一个很好的机会，也许他还要等待千年，或者他会受到别的惩罚，可他却如此从容淡定。
　　惊讶，连城璧惊讶，阴间竟有这般鬼魂，这样的高蹈出尘！
　　二人眼神相交，龙博只淡淡一笑，似乎一切都已经云淡风轻，放弃一个机会对他来说，只是又一次习惯的拯救和奉献。于是他二人被带到了阎王面前。
　　“龙博，你别仗着你是舍生取义的大好人，就得寸进尺！生前因为你将自己的心智和善良都给了别人，导致你的魂魄不全，灵性不足，才无法投胎为人。本神是念在你的大义，做的是好事，才给你千年的时间去修炼成仙。实则按照你的做法，虽然你是为了拯救苍生，但是你也杀了自己，这也是杀生，该入刀山地狱！而且你魂魄不全，本神本可以不给你轮回的权利。但本神知道，你重情重义留恋人间，才给你这个机会，好让你以后拯救苍生，你居然不珍惜！”
　　“阎王请息怒，龙博不是不知感恩，也不是不知好歹。只是不管我是童博也好，是龙博也好，我虽以天下苍生为重，可我也倾尽全身心去爱我的豆豆，我们相爱，真心相爱，我们已经很幸福了。虽然我还是早逝，不过，活着的时候，我很珍惜，我已无遗憾。我想我的豆豆在她活着的时候，也会时时记得我，她不会忘了我，有了她的纪念，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现在已过千年，我的豆豆早已轮回了几世，她早就不记得我了，即使你能同意让我再投胎做人，而我要轮回的话，也必要饮尽忘情水，忘了她，我还要投胎做什么？况且你给我的是修炼成仙的机会，没有了七情六欲，没有了与爱人的相爱相知，做一个什么都不知的神仙又有何意？”
　　“什么？做神仙你都不愿意？你知道多少人求都求不到？你居然不屑一顾，你也太嚣张了！”阎王大怒。
　　“如果不知何为情，何为爱，只求长生不老，自己逍遥快活，这样的神仙，龙某不稀罕！”
　　“好！既然这样，你不识抬举，你说你要怎么样吧？”龙博因为有功，功大于过，阎王是不能随便修改他的生死薄的，除非他自己要求。
　　“我知道，他还有个心愿未了，给他个机会吧！”龙博指了指连城璧。
　　阎王瞪着龙博和城璧，许久，道：“好！不过本神要跟你们说清楚，本神可以给他重返人间的机会，但是，你们要知道，你们早就是来这里报到的鬼了，所以他只能在人间停留三天，借助他原有的尸身，他可以还阳，只是……为了不破坏我的规矩，也不让他白跑这人间一趟。他喝下孟婆汤后，回到人间，必须服下断肠草，这断肠草会让人恢复记忆，但它也可致命，一旦服之，三天之内必会暴毙而亡，而且他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龙博，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接受！即使只给我三天机会，要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我也愿意！”没等龙博回答，城璧已经脱口而出，语气坚定。
　　“好，既然你不怕，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就把我的机会给你，好好把握这三天的时间。”龙博坚定的眼神看向连城璧，他看到了他眼中的炙热，他似乎也看到了他决心的动力，那一段情，一段爱！他不过也是和痴儿，他们两个都是痴儿，在情爱面前，他们都一样勇敢坚定！他鼓励地看了他一眼，只想让他知道，他不必内疚，他不欠他什么，他都是自愿的。而他也佩服他，即使魂飞魄散也要还阳，这份勇气和坚定也不亚于他。
　　“龙博，你放弃，甚至鄙视本神给你的机会，而把它让给了连城璧，你也将受到惩罚。罚你在鬼域服役千年，千年之后你自有机会再落入轮回，一切要看你的造化。”
　　“好！如果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完成心愿，我愿意。一个千年已经等待过来，再多一个千年又何妨？”龙博坦然微笑，望向连城璧，只是给他一眼足足的鼓励，他希望他能达成最后的心愿。龙博啊龙博，你到哪里都会这么洒脱，无私得让人心疼。

　　鬼差引着城璧离开阎王殿，城璧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白衣男子，他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衬着那朵淡然的笑，他已然已经成了天上最圣洁的神。他也被押了下去，似乎走向了阴森恐怖的鬼域，那是上九层地狱。他也许要在那可怕哀嚎声满布的地方呆上千年，做那可怕的劳役。
　　连城璧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他的魂魄被无常带到阳间。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尸体保存完好，阳光射进屋子，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是那么苍白，他只是那么孤单地躺在那里，只有连家堡的手下守着灵，看样子是快准备下葬了。
　　连城璧看着自己这具躯壳，只是觉得心酸，他的魂魄躺进了棺木，灵魂和□□合二为一。无常耀起了一阵白光，城璧的尸身不见了，同时他也被喂下了断肠草。

　　“少堡主尸首不见了！”连家堡一阵惊慌，都以为尸变了。
　　漫长的等待，却已经叫时间过去了一天，连城璧终于醒了过来，清晨的阳光再次将他唤醒。他欣喜，他真的复活了，而且身上没有一点点伤。
　　第二天中午，连城璧回来了，他终于再一次站到了他熟悉的家门前，那扇久经考验却屹立不倒的金灿灿的大门前。
　　“啊！鬼！”连家堡的人都在惊叫，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
　　“别怕，我不是鬼，我并没有死，我回来了。让我再看看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让我进去好吗？”城璧恳切地说着，眼中无限留恋。
　　“有影子啊！不是鬼！真的是少主！”有人说道。
　　“连城璧，原来你没死？你又耍花样！可是你还回来做什么？”沈璧君气势汹汹站在门前，那冷冷的声音很质问的眼神，已经让连城璧觉得无力。
　　“回来看你，不好吗？”连城璧淡淡问道，眼中满是哀伤，心痛得滴血。
　　“你别再打我主意了，十一郎虽然还伤着，但是你也不可能已经痊愈了，你别想乱来！”璧君警告着说道，她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和愤怒。
　　“连城璧，你放过璧君吧！你不要再伤害她了！既然你没死，你想要连家堡，我们可以让给你的，求你不要再害人了！”连城瑾在一边说着。
　　“城瑾，我的好妹妹，是大哥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来要连家堡的，连家堡是你的，本就是你的，我只是……”
　　“连城璧，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我恨不恨你都不重要了，有没有连家堡也不重要，我只是不想在我剩下不多的日子里再见到你！”城瑾决绝地说道。
　　连城璧望着连城瑾冰冷的眼，心底是穿心的痛。如果，如果当初没有推她下山，也许没有这么深刻的仇恨。原来仇恨这么可怕，它比被刀山上的尖刃刺入身体还要痛。

　　费了很多口舌，城璧一直被敌视地拒之门外，他眼看着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很着急，于是他一把拉过璧君，挟持着她就跑了。
　　“连城璧，你想把我带到哪去？”璧君挣扎着想挣脱，可是她发现城璧的力气好大，根本不像受伤的样子，她根本挣脱不了。
　　谁知城璧将她带到了落日峰底，那个她和萧十一郎最喜爱的世外桃源。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璧君问道。
　　“这么短的时间，我只能想到这里，我也只能带你来这里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在这里的时候是最幸福，最快乐的，所以我只是想再亲眼看一看你的幸福，看一看你因为幸福而绽放的微笑！”城璧淡然地微笑着，满眼都是期许。
　　“不可能！连城璧，你别做梦了！你以为我对着你，我会觉得开心幸福吗？”璧君倔强抗拒着说道。
　　“璧君，别急着否决我，你先坐着，好好想想，你想要做什么，你喜欢做什么。我先去给你做饭，我很怀念你我一起下厨的那段时间，简单而快乐。”城璧说道。
　　璧君觉得很奇怪，连城璧怎么会这样，他竟然连伤口都没有了，难道他有不死之身吗？
　　看着连城璧在厨房忙碌着，璧君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不去看他，不去帮他，依旧怀疑着他，提防着他。他做好了饭菜，璧君也是一口不吃，只是冷着脸，坐在一边。
　　“璧君，吃点吧，虽然可能很难吃，这才是我第二次下厨呢！”城璧苦笑着，“早知道，我应该多练习练习，如今就不会让你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了。早知道……我应该多跟你下几回厨，早知道……”连城璧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有太多的遗憾，他有太多想要和沈璧君一起做的事，可如今……
　　连城璧不能再说了，他低头吃着自己做的饭菜，每一口都是那么难以下咽。

　　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为什么天这么快就要黑了？
　　有时候越想珍惜的东西，越得不到，有时候越想抓住的东西，却如握沙在手，越用力，却失去得更快更多。以前真不知道时间会游走得这么快，以前并不珍惜每一个黄昏日落，日出朝霞。
　　“璧君，陪我看日落。”话音刚落，沈璧君已被连城璧抱着，几步跃上了山坡，然后他们坐到了落日峰的崖顶。
　　沈璧君扭捏地挣脱开连城璧，冷冷站在崖边。连城璧坐在崖边，在那云山雾绕之中，看着那份瑰丽的红，渐渐变色。
　　“我知道它为什么要叫落日峰，太阳就在此陨落，然后天地洞黑。虽然残忍，然而此处却有着将要逝去的美，这样的残阳，却是别处见不着的。太阳在此处被吞没了光辉，如果人的生命呢？会怎么样？”看着太阳跌向了那个深渊，他知道他的生命也将跌入一个永久的深渊。连城璧的生命，存留在这世上，只不过还剩一天两夜了。

　　“璧君，我们划竹筏好不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想你和萧十一郎在这个地方，也只会干这些事情吧？”
　　不等沈璧君回答，城璧已找来了竹筏，硬拉着璧君上去了。璧君却一点不情愿，她觉得和城璧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情调，没有乐趣，有的甚至只有恐惧。
　　连城璧知道璧君一点都不高兴，她甚至在害怕，但至少她现在是安静的，这一点已经让他很欣慰了。
　　竹筏悠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静静漂着，月光倒影在水中，一湖支离破碎的美，两个沉默无言的人。
　　“璧君，不早了，去休息吧！”连城璧没有再勉强沈璧君做任何事情，只是静静将她送回屋中。
　　璧君先是装睡，等了很久，她以为城璧定也是睡着了，于是她想跑，谁知她跑出屋子，才发现城璧正坐在屋外抬头望着月亮。那一轮残月，不美，却显得孤清。
　　“怎么？想逃跑吗？”城璧稍稍侧头，余光似能见着璧君，淡淡问道。
　　“你故意看着我的？你为什么要这样软禁我？你别以为你回来换了一种态度，我就会原谅相信你，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奢求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也很想做很多我们应该做，而没有机会做的事情，可是现在……我仍然没有机会，也再不会有机会了。所以我只想你能回到那些快乐的回忆中，忘掉痛苦和悲伤，忘掉仇恨，我要你今生幸福。”城璧仍是看着皎洁的月，淡淡说着。
　　“要我幸福，你就该消失！”璧君用力的话语，似是挑起了这平静夜色中的一抹涟漪，打在城璧心上，生生的疼。
　　“真这么恨我？即使我死，我的真心，你也真的从未见到过吗？我的真心就真的这么不值一提吗？”城璧哀伤的神色，只是深深映入到着淡淡月色中。月华只是衬托出他孤绝的背影，却照不见他伤心的眼泪。
　　“你的真心？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自私而已，你要真的爱我，就不该伤害勉强我！”璧君盯着城璧的背影，冷冷控诉着。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对你说的那些话的分量？你也一点都不怀疑，我为何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城璧微蹙眉头，微微侧脸，漂亮完美的侧脸，映在月色中，有一种残忍的美。
　　“你说的所有话，都有目的，我不会信，也不能信。至于你毫发无伤地回来，我奇怪也没有用，你回来这是事实，你身上发生过太多的不可思议，也许这回的复活只是另外一个“不可思议”而已。可是我要告诉你，不管你耍什么手段都没有用，我愿意留下，就是为了不让你再去伤害别人！我不会再让你去伤害十一郎了！”璧君说道。
　　“嘘！不要提萧十一郎，至少在这一天两夜里不要再提他。这段时间，只有我和你。你放心，其实我这次回来，时间不会太久的，还有一天时间吧，过了明天我不会再缠着你了，我保证！所以安心地给我一天时间。”城璧平静地说着，似乎在恳求，但心里却痛得滴血，这真的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真的？你能说话算话？”璧君怀疑。
　　“真的，如果可以，我想永远都不离开你，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了。你愿意再做我一天的妻子吗？给我一天的机会，只一天。”城璧诚心恳求道。
　　璧君想了想，答应了。只要连城璧不再去找萧十一郎，连城瑾的麻烦，她愿意陪着连城璧耗着这一天。
　　清晨的微光，打破了黎明的黑暗，天亮了。这是连城璧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一个晚上，他想过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他要做什么。他想过很多很多，才发现他真的很贪婪，但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了。什么都想做，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沈璧君醒了，连城璧扯出一个笑，他想邀璧君去水边捉鱼，璧君勉强应了，城璧似乎很开心，他近乎贪婪地看着璧君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即使她不笑，她也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因为沈璧君陪着他，他便已满足。
　　中午城璧要求璧君再陪着他下厨，璧君也应了，他们一起摘了菜，杀了鱼，做了饭，虽然没有什么话，但城璧满足了，他真的笑得很开心。可沈璧君却不能明白，连城璧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下午，他为她摘了花，还想和她说很多话，可话到嘴边，却不能开口了。他把花递给她，只想她能会心一笑，可她没有。但他不怨不气，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捧着花，人比花娇，多好。
　　晚上，他们一直静静坐着，围着篝火，坐了很久很久，陪伴他们的只有天上的点点繁星，和火光中跳动的枯枝。直到皓月当空，映着山间的树影婆娑，连城璧才意识到，他必须抓紧时间了。突然城璧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想要轻轻抱着璧君说说话。
　　可璧君不肯。
　　城璧道：“自从你成为我的妻子，我还没有很温柔地抱过你，你从来没有找到过依偎在我身边的快乐，对吗？”
　　“我觉得没有必要！”璧君说道。
　　“可是，这却是我最初的愿望啊！作为我最后一个请求，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你要答应了我，我就不会找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麻烦，我也再不出现，永远！”城璧边说着，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因为月色的渐渐暗淡和火光跳动的忽明忽暗，也因为距离的遥远，而让沈璧君没有察觉。
　　璧君将信将疑，她决定就算牺牲自己也不要再有人受到连城璧的伤害了。如果他得到她便可罢手，那她愿意成全。
　　璧君走近城璧，坐在了城璧身边，城璧侧身坐着，从后面紧紧拥住了璧君，璧君觉得他抱她抱得好紧好紧，几乎是倾尽全力。她只觉得她快不能呼吸了，不是因为城璧的力气太大，而是因为他们离得居然这么亲近，她可以感受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城璧将侧脸靠在了璧君肩上，闭着眼睛，想尽力感受她的气息和心跳。他缓缓地道：“璧君，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以后不要再流眼泪了。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害你流了太多的眼泪，可这不是我的初衷。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人还是不要流眼泪的好，不流眼泪，就不需要忘记那些事情了，不要忘记，下辈子，我就能找到你了。可惜……”城璧的眼泪缓缓流下。
　　璧君觉得自己的颈脖间有泪滴下，湿了，道：“你不是说不要流泪的吗？你为什么哭？”
　　“我的眼泪已经不值钱了，流再多也没关系了，反正我也不需要再饮尽相思苦了。”城璧说得有些心酸。
　　“璧君，答应我，以后要经常笑，要过得幸福。我发现今天你都没有真心对我笑过，我知道我自己可恶，我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可是你也不要再恨下去，不要让这恨，夺走了你脸上的笑，不值得的。”
　　“璧君，其实我只是想跟你做一对夫妻，一对让人羡慕的夫妻。我只想好好爱你，我只想有个家。家里有你，有我，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赏春花，观秋月，沐夏雨，迎冬雪，我只想留给你最美好的。可是，我知道我错了，一个个意外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再也回不了头。我真不是有心要伤害你的，你知道，我从八岁开始就喜欢你了。我尽力做到最好，我尽力让别人都羡慕我的地位和才华，我只是想我能有足够好，能让你安心嫁给我，让你觉得自己的终身不会所托非人。可是我却把一切都毁灭了。我知道，这辈子我是不可以了，而下辈子……我也应该没有下辈子了。我现在只求你，能真心给我个微笑吗？在我走之前，我想记住你的微笑，对于你，我真的不舍忘怀。再让我好好看你一眼，我要把你印在脑子里，我想尽可能记住你，直到我无能为力为止。”城璧缓缓说着，说着他转过了璧君的身体，很仔细地看着她，用力看着她，把她的一切都刻在脑子里。只盼灰飞烟灭之时，对她的记忆还能在。他的眼中已满是忧郁，只是沈璧君不会发现，她只是转着眼珠子，看着连城璧，看不清他深黑的眸子中，到底藏了什么。
　　“我的璧君真的好美，是我一直不懂得珍惜，现在后悔也迟了。璧君，太阳快要出来了，你能笑一下吗？”城璧恳求道。
　　璧君还在迟疑，直到太阳出来了，黎明微弱的光，照亮了大地，城璧恐惧而急切地说着：“璧君，对我笑一下吧，你笑起来很美，我好怀念，我想一辈子铭记。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可是现在我真的没时间了，你成全我吧！”
　　这时，璧君见到了城璧眼中的泪，看到了他的急切，虽然感到很奇怪，她还是勉强笑着，但不自然。城璧道：“真心地笑可以吗？就像你跟萧十一郎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开心地笑，我想印在脑子里，因为那是你幸福的表示。”
　　璧君先是蹙了蹙眉，只觉得连城璧的情绪实在太奇怪，然后渐渐地，她试着去真心地笑，因为她不知道城璧究竟为什么这么要求她，却求得这么恳切和急迫。
　　城璧看着璧君望着他笑，很开心，也很悲伤，但一切都无力挽回了，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人生最后一个梦圆了，即是幸福的，也是悲哀的。
　　“璧君谢谢你，这一趟，我没有白走，至少我的愿望实现了，能这样我已足够。本想着再跟你一起做件事，但算了吧，你走吧，快走吧！赶快在我眼前消失。”连城璧很感激，但也遗憾，他本想让璧君陪着自己看日出的，日出的一刻该是多么美好壮丽啊！可是不行，日出那刻，他便会毒发身亡，然后紧跟着就灰飞烟灭。他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他不想让她的记忆里有这么狰狞恐怖的一幕，也许她不会心痛，但她会害怕的，他不想她再受到惊吓。
　　“你开玩笑吧？你真的放我走？”璧君怀疑。
　　“对，快走吧！太阳出来了，我也该走了。”城璧不舍地说道。
　　璧君将信将疑，起身就走，不时还回头望望城璧，看他会不会追来，结果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恋恋相送。
　　连城璧见璧君走了，很欣慰，和璧君共处了这两天让他觉得一切都够了，成婚这么久，只有这两天是他们单独安静地相处，靠得那么近的相处。城璧流着泪，接受着体内断肠草毒发的痛苦折磨。断肠草真的能断肠，那痛已经叫人肝肠寸断。
　　璧君走了，可想想一切真是异常的出奇，于是她又折回去，想看看连城璧会不会捣鬼，不守诺言。可当她回来的时候，城璧已经毒发，很痛苦，她只见他跪在了地上。
　　“城璧，你怎么了？”璧君很不解，她慢慢靠近。
　　连城璧闻声痛苦抬起头，璧君才见到他苍白憔悴的脸色，渐渐变成死灰，还有那满嘴的鲜血，她很害怕。可连城璧还是挤出一丝勉强的笑，他终没有如愿，她终于还是看见这一幕了。
　　“璧君，对不起。我不要成为彼岸花，我不要生生世世永不见，不要那么凄凉和痛苦。我只想回来看你，我就是不想忘记你，我害怕忘记你，我会更孤单，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连对你的记忆也没有了，所以我情愿选择灰飞湮灭！不要来生，因为来生我就不记得你了，我只要这辈子都记得你，记得我爱你，深刻地爱着你，就够了。璧君……”城璧不舍离去，他不要分开，更不要遗忘。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流泪满面地在轻唤着他这辈子最挂怀的名字，直到断绝了气息。他倒下了，真的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璧君吓呆了，连城璧没有伤，什么都好好的，他怎么就吐血没气了？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接受这一切的时候，连城璧的身体就在她身边，在她眼前，渐渐化成了洁白的雪花。他的身躯慢慢变得支离破碎，随风慢慢散去，最终散成了清晨薄雾中的点点凌光，被太阳照着，那么神秘而遥远。很快什么都不剩了，一点点的尘埃，一点点的气息都不剩了，就像连城璧从未在这个世间上存在过一样。

　　沈璧君抬头望着这满山谷的凌光在阳光下渐渐升起，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触不到，那光只是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看着这些，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她回到小屋，才发现城璧写的一张休书，休书下还写着：“孟婆汤，断肠草，宁愿灰飞烟灭，不愿再世为人。不做彼岸花，生生不相错，此生不忘卿。”
　　璧君看着这张纸条，她知道这世上真的再也没有连城璧了，永远永远，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有了，眼泪慢慢浸湿了她的视线……
　　太阳升起了，大地笼金，微风吹过，沈璧君想起了连城璧的拥抱，那个怀抱也同样温暖。也许他的魂魄就在这周围，没想到他的感情这么炽烈，她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能同生共死，只求魂魄相依，选择灰飞烟灭，他便可以永世相随，直到她也深埋黄土，他的魂魄上终也烙着她的印记，一辈子的唯一。
　　每当有风有阳光的日子，沈璧君就会想起他，想起那个高傲孤绝却华贵如璧的他。
　　想起他在月下独坐，想起他在湖上泛舟，想起他眼含笑意，想起他的信誓旦旦深情款款。想起他曾在他们的婚礼上说他要保护她，想起他说他爱她。想起他最后孤身孓立的流连眼神，想起了他最后的眼泪……
　　想起他说的那句话，“至少这辈子，我尽力爱过你了。”
　　他确实尽力了，倾注了灵魂，生生世世的诺言。她不知道他的癫狂和激烈会到如此地步，他竟然选择万劫不复。不过这就是他，得不到就毁灭，如今是多大的痛苦、不甘和无奈，让他情愿毁灭的是自己？这样的感情如何再能怀疑？他没骗她，他只是用他的消失，他永远的毁灭，证明了他的忠诚和誓言。
　　也许，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也许是他们两个都错了。他毁了她的幸福，她却不仅毁了他的幸福，还毁了他的生生世世。
　　想起他在她面前慢慢消失，在天地间荡然无存，想起他，竟然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去纪念他，哪怕是一束发丝。想起他，她竟然会不禁泪流满面……
　　春风秋雨之中，她会静静立着，似乎看到他潇洒地翩然而至，淡淡一笑足以醉人心田，他轻抚她的发丝，然后转身不见。柔风细雨掠过她，就如他温柔的手。
　　终，她对他只有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