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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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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九月初五,一架马车由城西驶了过来。
车上的女子半倚在窗边,望着秋水色的天空,迟疑着什么。
这是入城前的最后一家客店。女子下了车,吩咐了店家,打点了一切。
掸去身上的尘土,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服。
看着镜子里的人,云髻雪腮,水袖华服,她浅浅地笑起留着贝齿半点,道:回来了。
(一)
九月初六
马车驶进了临安城,九月的临安比不得阳春三月下的临安有着那般春水折柳的风流。喧嚣的街道自是依旧的繁华。女子想起了多年前,有人对她说:这世上的繁华是断不了的,抛了旧人自有新人的世道上,自是要些扰人的喧闹来遮掩那世事后的半点冷漠和一丝无情。
马车驶到了城东的一处小院前停了下来,女子下车打发了车夫。
朱漆的大门上看不出半点斑驳,恍若依旧掩着十四年前的那一段佳话。
推门进来,那一年亲手栽下的梅树已长得比期许中遒劲些许。梅枝交错的思念结在枝桠间,苍凉终逃不开一份沧桑的意味。
那些消磨在大漠里的日子里,这里就像是梦的终点,趁着夜色来了,飘荡着不愿回去。
长醒于大漠的凉夜中,宿命般的想念萦绕着她:想着院里的梅树,想着那年梅树下的潇潇男子,一身素衣,舞着柄长剑,黑发飘起在余晖的掩映里,涨满了她的眼帘。是的,已看不到其他,只有他,还不够吗?够了,够了,只是回旋间的爱亦若白驹过隙,消逝在了那一年的烟波雾色间,再回首,又有谁人立于灯火阑珊处顾笑留恋。
九月初七,西湖边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泛游湖上的花舟,依旧笼着丝竹管弦之乐伴着低骂俏笑,醉在了水色涟漪之间。
熟悉的景象逼得她有些窒息。
好吧,只是没有想到还会回到这西子的一池柔波里。
记得离开的时候,临安还是淫雨霏霏的季节,夜月下的一晚,酒被一樽樽地饮尽,红晕泛上脸颊的时候,她觉得心已被揉碎在了西湖的柔波里,起身折下三月间的杨柳,随着驼铃去了西域守一株曼陀花开。
从此,临安城里的一段风花雪月在断桥畔消散去,再是无人问津。
(二)
十四岁那年,老鸨说:姑娘见红了,选个名儿吧。
她想了想,抬起头说:朝露。
老鸨说:这名不好,长不了。但,喜欢就用着吧。
从此,她便是朝露,在西湖岸边迎来送往,一个活在风尘里的女子。
只因她一手七弦琴弹得了出神入化,王孙贵胄,五陵少年又捧起了貌比西子的美名。自此,名声鹊起。
十八岁风华正盛的时候,同样的西湖月夜下,她听到了右舷上有人击掌而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官人何来此番感慨”,不知是被那人的相貌还是粼粼细波晃得有些眩晕了。
“这世上的繁华是断不了的,抛了旧人自有新人的世道上,自是要些扰人的喧闹来遮掩那世事后的半点冷漠和一丝无情。桃源处才能为家。”男子淡淡道。
那一夜的话柔在了清风明月间,荡开在了两个人的心底,道是月老无意,为世间添了双璧人。
(三)
那一年,他说你的笑含烟带雨。
那一年,他说你的泪曦露微寒。
那一年,桃花开得烂漫的时候,飞角亭畔,一柄银剑舞起,白衣翻飞,桃花落成了胭脂花雨。人面桃花的妖娆里,他说你像曼陀罗让我醉在了宿命的风流里。
她对他说我就便做一回痴情人杜微,自赎自身吧。
第二日,男子却不见了,没留下只言片语。
一个月后,男子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已凑够赎身的钱,割断了风月前程事,话于郎君说新愁。
一处小院,两人栽下的一株梅树。月下痴情绵绵难于外人道上半句。
雨打芭蕉的时候,她拨弄着怀里的琵琶,她哭了,她对他说指尖掠过琴弦的时候我听到了燕子纷飞时的低喃。
他抱着她,望着院子说:待的梅花开,雪夜微寒,愿与卿醉在一梦之间。
她笑笑环在他身上的手,又紧了一分。
(四)
二十岁那年的六月二十三,小院外来了一队人马,佩着刀剑,跪在院子外三天三夜求公子回府,“久林公子,老爷病重,万万回去,侍奉床前,尽人子之孝呀!”
男子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月色染过梅枝,他对她说:我是苏州都尉府里的独子。低下头,吻,落在女子的脸上像腊月间的雪沁在皮肤里,散不去的寂寞。
他说:我会回来。
他说:等我。
俊朗的脸融化在六月的暖风里,渐行渐远,泪眼婆娑的她仿佛看到了枯叶漫天的季节里,梧桐树上凤凰悲鸣着离去,哀号不绝地袭来抽离了魂灵。
(五)
两月之后,一人着了一身布衣叩开了院门,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信。
女子读罢信后,便随着来人忧心忡忡地上路了。
“都尉老爷染了恶疾,偏生生传给了公子,这次叫姑娘前去,公子就是怕再也……想见上姑娘一面。”家奴的话说的沾泪三分,引得朝露伤心起来。
启程只两天却在路上又遇上了都尉府的人,报来消息:公子去了,夫人顾念小姐身份有别,还是折回临安,不要闹事都尉府的好。
几日间,相思人隔断在忘川两岸。
奴泪岑岑立在奈何桥,君颤巍巍饮下孟婆汤,人鬼遥,昼夕隔,与谁说,与谁歌,只生生折了红豆,碾成了曲曲哀歌。
二十岁的九月初九,她随着西去的驼队去了大漠,去看曼陀罗。
行到临安城门前,她说:这辈子不再会回来了,不再,哪怕黄水西回,夏雨飞雪。
她想,这辈子就死在大漠里吧,让魂魄随着风沙飘荡在黄沙炼狱里,去追忆,去想念那一夜胭脂雨里的他们。
大漠里的日子寂寞得像干涸的沙丘,良久良久的等待。等待着日出日落,等待着静静地死去。月亮升起的时候,她用薄纱蒙住了脸,缓缓地踏过大漠拱起的脊梁,像鬼魅一样地走着。伴着她的思念,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的刺着心脏,扼住她的脖子,告诉她:你还活着。她不惧怕这种思念。这种挥散不去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三月间的淫雨霏霏笼着的江南。山水雾色,柳岸萍处,飘遥着他的眼眸,闪着暮色的余晖,然后渐渐淡去。
埋在大漠十四年,连她都觉得自己已是一具白骨,行将就木地渡着这些可有可无的活计。只有那一株曼陀罗是她放不下的。他说:你妖艳地像曼陀罗一样。
花开的时候,她会久久地注视地它,像见到了他的笑颜。
在荒芜的大漠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来自那里,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着什么。有的时候她会笑着点头,说:也许吧,我在等着跨过忘川和他相见。
梨涡点点,含烟带雨,她的笑,没有变。
(六)
她说,她不再回江南,十四年间,她没有回去,也不想回去。
可十四年后,她还是回来了,尽管黄水未西回,六月无飞雪。
只是,那个十四年都郁结在她心头的人却从忘川彼岸,踏水而来。
三月十六,这一年,她三十四岁。
一支驼队,路过她住的镇子,驼队的首领给她送来一封信。接过信的时候,她认出了这个满是络腮胡子的男人。十四年前,他还是个副首领,也是往返在西域与中土之间。在临安,他也拜在了朝露的裙下。
那男子也是痴汉,想散了千金,携着美人同逍遥。只是,不是知心人,缘不到,情亦不成。久林公子走了后,她对他说:带我去大漠吧。然后他们的驼队带着她来到了这里,她说,她要留下,就在这里了。驼队走了,她也断了与中土的任何联系。
展开信,寥寥数字,却生生勾去了魂魄。
“九月九,城隍阁,道不尽长生殿。双莲并蒂,难展一枝。”
属名处,赫然:久林。
接踵而来的是一场缠绵病榻的恶疾,身子刚好,她就回去了,去一座烟雨色的城池。
(七)
九月初九
晨曦未敛,清寒沁红袂。
朝露深深吸了口气,今天该结束了。
这六个月里总让她有种死而复生的错觉,隐隐地,她很想见见那个故人。即便爱恨已消。收到信的当天,朝露疯了,像困兽般地咆哮,颤抖地在房里摔掉了所有的东西。纤弱的身体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一个朝思暮想的人在离世十四年后,寄来了一叶锦书,如天方夜谭。
“为什么?为什么?是骗局是恶意的玩笑,或者……”
“这笔迹却是那般熟悉。”青紫色的手摩挲过干涸的墨迹,她害怕了,恐惧了,无力地摔在了地上,“什么都没有了。”
朝露派去中原的人在三个月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来了意料之中的消息。
亲耳听到的震慑让她再一次陷入昏厥,支撑了十四年的意志陡然瓦解。
“章久林世袭了父亲的官爵,做了苏州都尉,正妻是济州将军府的独女,育有一子,介年十七。去都尉府打探了当年送信的老奴,十四年前,公子未染恶疾,只是与夫人说有一女子甚是麻烦,请夫人代笔书信一封,断了那人念想……”
“既与奴断情绝意,又哪般并蒂双莲。”病榻上喃喃自语,若魔咒萦绕不去。病在大漠里的日子比不得江南,缺食少药。而这病偏偏由来一个负心人,做了十四年的痴梦,自恃情可动天哭地的一对才子佳人,竟是痴女子命遇无心人。道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全是些红口白牙的虚言。还有这荒于大漠的日子……何必留在这世间惹人笑话。
(八)
缓步踱上城隍阁,青明山色衬着素衣男子,修长俊朗的背影,却生生染上了半分沧桑。男子转身,言笑晏晏。
“蝉,坐这吧”遥远的称呼,些许的陌生。
朝露心里不禁地激荡起来,还是爱他的吧,还是放不下的吧。这样的他,这样的笑,惶惶梅树下的檀郎在眼前,心已经不那么痛了,毕竟是他……
“小院住的还称心吗?”
“嗯”
“去报你的人晚了吧,怎么初六才进的城?”
“驼队发生了……”
“不是驼队的那位,你派来临安的人”淡淡的眼神,摆摆手,唤来小二。
“两杯莲子茶,一碟梅花糕”转过头来,“当年,你最喜欢的……”
“青梅茶”朝露没有抬眼,吩咐了小二,摆摆手让小二去准备茶点。
久林有些愣神,继而又是一个沉醉地笑,“都知道了?”
女子点头,不语,瞥过头,看着窗外的秀峦。
“还有一件事,我不该瞒你。你说自赎自身的时候,我走了。”久林顿了顿,“当时有些害怕……想离开你。”
“怕什么?原来那也是假的。”小二端来了茶点,布置开来,两人陷入了沉默。
“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欲望,我有些害怕了。”
“功名利禄不是什么不能启齿的东西,我也自知出身微末,当年说清了不是更好。”
“但我还是回来了。”久林自顾自的说了起来,眼里似有脉脉泪色,“走了一个月,却……放不下你,便想着拿了银子赎你出来,做个神仙美眷,逍遥自在的……”
久林说着便拨弄其手里的茶碗。
“为什么骗我?……隔了半生又来告诉我?”依旧望着窗外,淡淡的问,浅浅的笑。
“我……”如鲠在喉“爱你。”
又是默契地沉默,去了一份自信的男子眼里泛起迷离的眼神。
依旧是他率先打破僵局,“奉父命回去的时候,我想着你,想着早些回来……只是后来……父亲去了,堂前老母,膝下幼子,偌大的都尉府需要一个男人来支撑。”
“于是你想了个很好的办法来成为这个男人”,朝露讥讽道。
“我想了很久,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可以告诉你一切然后离开,最后用假死的消息来骗你,只是害怕你自杀…你是用情至深的女子,性格又至刚至柔……”
“为什么又来找我?”多年后的第一次对视,久林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依旧放不下你……四年前派人到处找你,知道你去了大漠,守着一株曼陀罗,我明白,你没有放下我。这个骗局该结束了,我愿与你梅下共饮,抛妻弃子,再无二心!”
“公子,你算天算地,还能算出人心,视朝露为掌中之物也不稀奇。当年我去过苏州,被生生拦在了城外,远远听着都尉府里的恸哭,我回去了。那些哭声散了,于都尉府的你就不留什么了。可我还想为你做些什么。去了大漠,去守着我们的相思等着死去。人在大漠待久了,心也让风沙吹走了,为了你我哭过,笑过,知道你骗了我,我疯过,恨过,轻身过。后来明白了,我爱你止于十四年前。”
“蝉”
“不必多说什么,我来这只为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了,也不恨了”起身,向门外走去,却在门处停下,“你也放下吧。”离去。
(九)
久林捧着朝露饮过的半盏青梅茶,饮下一口,彻心彻肺的酸楚。
早该想到的,那样的伤害后,再懦弱的女子也会刚硬若铁,何况是她。
自嘲似地笑笑:也是我太痴了吧。却还有些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意味吧。
朝露逃似的离开了。
再多留一时,再多听一句,就会放下一切疯了似的回到他的怀里去了吧。走吧走吧,可……去哪里?大漠吗,还有什么是可以等待的,还有什么是可以寻找的?
天日下,该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