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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燃犀夜行 以照幽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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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东来稍一寻思立刻猜到跟踪者是谁。除了那个波斯金吾卫,还能有谁?由于对跟踪者身份早有判定,当两人在风雪缭乱的城门外“偶遇”索元礼时,裴东来嘴角浮起一线讥诮。
金吾卫恭谨地低下头向策马入城的大理寺少卿行礼,裴东来只昂着头不理,蓦地居高临下杀出一句:“索元礼,金吾卫衙门离这儿不过两条街,几步路而已,为什么你淋得湿成这样?”
包拯仔细一瞧索元礼那身暗金斗篷的两幅衣角,果然沉甸甸地垂着,正一滴一滴朝下滴着雪水。
洛阳城的千家万户、龙楼凤阙此刻白茫茫一片雪色,城墙根的雪积了快有尺许厚,雪水滴落融出的细小坑洼和行人往来的足印旋即被风雪湮没,很快雪地上便干净得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回少卿大人,下官不是从衙门过来的。”索元礼抬头看了裴东来一眼,转而在包拯身上停住目光,双目灼灼地盯视着包拯继续道:“下官刚好在巡城......”
“你的意思是,刚好我们进城,刚好你就巡到了城门口。洛阳城九衢十五门一百一十坊,你我遇上只是巧合?”裴东来边说边从马上下来,又把包拯扶下来拉到身后,挡了个严严实实。
索元礼突然笑了。
笑意蕴着暖意,仿若冻河初开化出一泓春水,鲜活里自有生机勃勃。
裴东来不用想就明了这笑是给谁看的,但是该看的人这会儿被挡住了看不见,不该看的人看了愈加惹来一腔怒火。索元礼不在意裴东来渐次怒红上来的冷颊,只管他自己说:“包拯,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陪你去金吾卫衙门查案。怎么你忘了?害我好找。”
裴东来猛地转过身去:什么时候包拯居然背着自己跟那个波斯人有了约定?他睖起眼向包拯质疑,随即发现这是徒劳——包拯一听案子立马亮了眼,不但一迭声地向索元礼致歉还喊了声“索大哥”。
裴东来的脸色随着那一声“索大哥”凶上来,重重哼了一声:“索元礼,这书生是大理寺的嫌犯,天后禁卫约同嫌犯查案?究竟是你不懂规矩还是你们金吾卫的规矩就是这么定的?”
包拯想说这不关索元礼的事,刚翕动了下嘴唇,被裴东来冷冷一眼瞪了回去。
索元礼毕恭毕敬地微躬着,残余的笑意虚悬在嘴角,像此际飘浮在护城河上的碎冰,阴沉里透着点儿险。 “我看大人这几日带着‘嫌犯’寸步不离,倒比大理寺几十号人十来天查出的线索还多,很是钦佩。下官奉旨协助破案,不敢不跟着尽力,一时兴起想要效仿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见怪。”话说的冠冕客气,言下之意却含骨头带刺:你不也带着嫌犯一道查案?
裴东来冷笑:“好,那本座就给你示范一下。”说着一反手拽定包拯在身边,“不是要去金吾卫衙门么?我陪你一起去。”
包拯无辜受牵累,满脸自己犯了错似的尴尬。裴东来当下舍了马,三人步行去府衙。看看天色已向晚,无数苍灰暮暗的雪片漫空狂舞,近前城堞、连绵房舍、远处宫阙尽数被糖霜般的积雪覆盖,巍巍东都一片银白岑寂。青石路面表层是雪,底下是半融不稀的雪搅水浆,走得急了滑不留足。包拯脚力不济,有裴东来拽住依旧走出一头热汗,没束紧的一绺额发随脚步垂落在饱满的前额上,凌乱中透出几分无助。
索元礼不声不响走在两人身后,眉眼低敛神情淡漠,仿佛什么都不曾入眼,却在包拯两条腿踉跄着互相使绊子的时候抢前一手扶住包拯。包拯打了个趔趄幸好没摔下去,裴东来这时从满腹气恼中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包拯一脑门子的汗,湿漉漉的发丝可怜兮兮地搭在额头,一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
他没留意索元礼的手。
那只手在适时伸出之后,已适时地缩回原地。
“走不动为什么不说一声?”裴东来责怪,语声冷冰冰的。包拯懂得那一声呵叱,其实是暗藏着心疼的。可是他不敢懂,只好含糊一笑以对,却不料换来白发青年更温柔的凝视和身后两簇烧灼的目光。
金吾卫衙门里一个衙役远远暸见裴东来过来,后头跟着索元礼,以为索元礼又不知怎么得罪了大理寺,裴东来是来寻事的。衙役越想越不妙,忙不迭去喊当值的班头出来应付。
那班头趁雪天上衙门办事的人少,这会儿正窝在门房里凑着炭炉偷偷烫酒喝,听手下人说出名难缠的裴少卿来了,手一抖把一锡壶热酒泼翻了大半。边暗暗骂娘边打点起精神出来迎候,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传闻中从不对任何人假以颜色的“鬼少卿”正抬手替一个书生擦拭头发上的雪水。
书生连声推辞,裴东来却不理会。两人轻声争执了一会儿,可以听出裴东来对这书生极为关切。班头看清楚眼前这个柔声说话的人确是裴少卿没错,暗道见鬼,转过头去打量书生。书生背朝他站着,身上汉服宽绰的线条因为洇了水,自腿到腰有一部分牢牢贴附在修长的躯体上。
那一握的起伏在门洞的暗影里轮廓分明。
门洞的暗影令索元礼的脸色越发深下去。波斯人保持了他一贯的不动声色、不露痕迹,从那双颜色淡金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寒芒,有一瞬让他看起来像关外一种名叫海东青的猛禽。班头一边小心翼翼地向裴东来和索元礼行礼,一边猜测着这胡鞑子又给衙门惹来了什么祸事。
索元礼说明来意,要班头带裴东来和包拯去翻查冬至那天夜里签押犯人的记录。班头一听,顿时犯了难。大理寺和金吾卫是两个衙门,让大理寺的人查看金吾卫的记录,一是不合规矩,二是没有先例。万一被上头知道了,少不得要吃挂落。见班头支吾着不肯,索元礼说:“金吾卫与大理寺合作是天后的旨意,你尽管带裴大人和包公子去。有什么事我担着。”
班头就等这一句,听索元礼肯担肩,忙哈腰挤笑把裴东来和包拯朝书记房引。
书记房里的签押簿上白纸黑字的记录印证了包拯和裴东来的推断。除此之外,还有包拯不知道的:两人遇见索元礼的那晚,诬告白马寺谋害人命的书僮名叫后夏,而在另一页上,疲软得有些例行公事的字体潦草地记录了书僮口述自家被害的主子姓朱,是个孝廉。
“朱孝廉”三个字像三支漆黑的毒箭,包拯惶惑地倒退出去几步。认尸棚里的书生、金吾卫衙门里的记录一起指证他是朱孝廉,串通好了似的异口同声,不由他不信。惊悸之余,包拯下意识地去摸眉心,然而记忆中理应在的伤痕并不在那儿。包拯终于明白,来到洛阳的第一夜,他看见自己在铜盆水镜里的倒影时呆住的原因了——这张脸的五官轮廓无一不是他的,但却似是而非,总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回想起来,不对的地方不止是披垂在额前的刘海、变得白净的肤色,还有消失不见的一钩月牙印记。
——没了月牙印记,他还是不是包拯?
——如果不是包拯,他究竟是谁?
包拯直挺挺站在原地,身不由己的僵直顺着手臂一直传递到裴东来指尖。裴东来回过头,看到包拯渐次苍白上来的脸色,稍一沉吟便明白了包拯在想什么,说:“包拯,你到外头等我。”
包拯依言慢慢折回到廊下,步子重得几乎挪不动。暮色沉沉降下,院子里几丛高耸的虬枝恣意横过青灰石墙、暗淡天穹,雪屑无声无息覆白了枝头,线条曲折仿佛上等端砚天生蕴藏的冰纹。包拯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定了定神。如果顺着自身是“朱孝廉”循序推理下去,一切疑问就都有了符合逻辑的解释,然而“朱孝廉”这个起点过于诡异,诡异得令幼受庭训、“不语怪力乱神”的包拯难以接受。
就在包拯挣扎着自己到底是谁的当口,一个人影挟着风雪快步走近来,靠得足够近了便静静站定。包拯醒过神来,眼梢带到暗金斗篷的衣角,忽然一盏冒着腾腾热气与姜辛味的茶汤递到跟前。
风过回廊,廊灯轻晃。烛光明灭中赤铜发色的男子沉默不语,不言不语,诉尽温柔。
包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道了声谢接过来,忍不住朝书记房方向张望。索元礼会意,说:“裴大人还在房里查案档。”包拯听了更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都明白裴东来试图从案档记录里找出些什么,好对索元礼兴师问罪。
索元礼说过这一句便不再说话,包拯却有些讪讪。手里那盏热腾腾的姜茶像只滚烫的山芋,催着他非要说些什么才过意得去。“东来他不是索大哥你想的那样。他性子急,不给人留情面,但这都是为了查案子,并不是跟你过不去。”
包拯急于替裴东来辩白,没留意索元礼渐渐沉下了脸,径自说下去:“四年前你的那宗案子,东来事后去客栈勘查过好几回。古道野店,荆花鱼羹,那个波斯商人死得蹊跷,说是人证物证俱全,其实大理寺连引起杀人动机的巨额财货也没寻到。东来也觉出薛大人的案子断得牵强了,所以才会私底下复查。”
索元礼环臂抱刀静静听着,听到这里无声一笑:“你跟我说这些,是想问我把财货藏到了哪儿?”
包拯连连摆手。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又把之前与裴东来在城郊客栈的见闻说给索元礼听。包拯不知道索元礼尾随在他们身后,他看见的、听到的,索元礼早就了然于胸。包拯顺着自己思路一一说完,问索元礼波斯商人是否喜食鱼羹、在毙命前有什么异样。索元礼双臂环抱胸前,神态闲闲的,闲出几分调侃:“怎么?你审我?”
包拯听出索元礼在跟他玩笑,也笑了,解释说自己只是对波斯商人的案子有兴趣,随口问问。经过草料袋的事,索元礼知道包拯并不像看上去这么憨直,因为存了戒心,答话不敢过于肆意,斟酌着把当年波斯商人的事说了,竟比当年在大理寺录口供时更小心。
从波斯商人的饮食起居到个人喜好,事无巨细,连索元礼自己都讶异对最后的雇主居然还存有如许多记忆。波斯商人的死因在大理寺黑牢里被他反复琢磨过多次,镌刻于内心,成了心魔。此刻重又提起,供词如流水价从索元礼嘴里涌出,全无滞碍。
索元礼语气寡淡,像在述说一桩完全与自身无关的事。冷漠的神情则暗示着他经历过太多世态炎凉,期望早在大理寺刑房里被炼成了绝望,如今所有情绪已经消耗殆尽,只余木然。
包拯从心底里油然生出歉意,却不能直说裴东来与自己正打算复查这个案子。当索元礼说到波斯商人热衷于嚼食一种波斯特产的名贵烟草,包拯眼底倏然一亮,连珠炮地追问起详情来。
索元礼盯视着包拯絮絮启合的嘴唇,想要从一个个由唇际迸出来的问题里揣摩出包拯用意。半明不暗的灯下,包拯的唇色红殷饱满、微微撅起带点儿孩子气,因为刚啜了口姜茶,还润泽着水光。索元礼一眼一眼看过去,莫名的燥热从小腹里生出来,胯裤下一时间像燃了一团子火,火势猎猎地越腾越高,浓烟迷蔽了脑子。
雪屑散飞,落在脸上叫人觉出脸颊滚烫。
“这种烟草极罕有,就算在波斯也不容易买到。”索元礼话一出口,猛地警觉自己竟沙哑了嗓音。自知受了眼前这青年的诱引,索元礼抗拒般将视线从包拯唇际挪开,恰好跟包拯对眼一视。落在眼底的瞳仁清澈澄明,黑的极黑,白的极白,似一轮布好的棋,设了个引人入胜的局。索元礼对弈棋这种唐人的玩意儿并不懂,正因不懂,所以愈觉神秘。青年沉思的眼色在夜幕低靡的长廊上明艳更胜灯影,顾盼神飞间藏着这许多的谜,衬得灯影也像没了颜色。
——分明触手可及,偏偏碰不得。
譬若陷阱里的饵食,看得到,却吃不得。
正因为得不到,于是越想要。凡此种种,又是另一种诱引。
包拯满脑子的案子,只想着赶快把胡商暴毙的旧案问清楚了才好,哪想到一会儿功夫里索元礼已经折腾了这许多念头。沉思片刻,喃喃自语:“看样子还得去大理寺查阅当年的笔录。”等了半天不见索元礼说话,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索元礼紧紧咬合的牙关边肌肉一抽一动,眸子灼亮像烧了两团野火在里头。
包拯以为索元礼离家千万里,蒙冤受刑,遭人鄙弃想归也归不得,因此对大理寺怀恨在心,连听到大理寺的名头也恨得抑不住。同情之余更想帮裴东来转圜一下,于是说:“索大哥,过去的事让你受苦了。”
索元礼一怔,燃腾得滚烫的欲念被包拯出其不意的一关切,倒有点哭笑不得。只好顺着包拯话意故作大方:“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说话间不自觉地舔舐上唇的伤口。伤口上的血痂粗拉拉地刺在舌尖上,似在提醒他包拯像一根扎在某人喉头的刺,危险且致命。
包拯之前就注意到索元礼唇上有伤,一直没好意思问,这会儿终于问出了口。“你的嘴唇怎么了?”
“小伤而已。不小心磕破了。”
包拯停了一时,又问:“痛不痛?”
“不管是怎样的伤,伤的时候有多痛,时间一久自然就忘了。”索元礼语带双关、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两人都知道这不是事实,否则索元礼不会对四年前的种种记得这么清楚深明,彷如昨日。
雪沙沙地下,两人一时无话。
之前心存戒备互相试探,倏地一静下来,两人却不约而同生出些许黯然。不期而至的感伤不在包拯意料之中,超出情理之外,想要探个究竟的好奇心一旦被渐起的同情取代,凶险得格外诱人。包拯偷偷偏过脸去看索元礼。
背灯处,波斯人的眉骨下伏着浓重阴影,不动如山的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一团子暗里,惟独双眸炯炯厉亮得像一头静静踞立、伺机而动的枭。
一动不动亦散发着野性与隐忍。
“我脸上有案情?”索元礼突然发问。满口白牙在暗影里扯起一弧森白,择人而噬似地咄咄迎逼过来。包拯被他笑得心里着慌,不自禁朝后退出一步。
远远不知哪里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有脚步声朝这边急急走过来。随着脚步声渐近,笑容如退潮的潮水般从索元礼脸上迅速敛去,索元礼踅转身道,“少卿大人。”
“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是我?”裴东来从暗处走出来,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暮色里愈白得出奇,两颊却泛着异样的酡红,仿佛敷了白垩、又点了胭脂一般。
强抑着的恚怒说明了他一无所获。
“走路的声音。”索元礼躬身行礼,满脸似是而非的恭敬,“少卿大人的步伐疾若风火,举重若轻,力道跟旁人全不一样。”
裴东来眉棱骨不易察觉地一跳,转眼望见包拯被雪水濡湿了肩头,眉头微蹙,“怎么站在风地里?”边说边伸出手,手指尖在黑地里像长了眼睛似的一举拿住包拯手腕,低声责备:“你的手好冷。”
包拯下意识拊掌交握住裴东来温热有力的手。感觉到包拯微微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裴东来噙了一个浅笑在嘴角,说:“回家吧。”两人携手并肩踏着雪往回走,各自沉浸在起伏的心绪里,都没有留意到身后紧紧跟随的那一双阴郁目光。
伫立在金吾卫衙门前、目送着裴包两人远去的波斯人仿若一尊武士铜像,雪屑掠过眼睫时一眨不眨,一丝表情也欠奉。蓦地,从那张英武瘦削的古铜色脸庞上掠过一丝狠戾的杀意,稍纵即逝,才令人憬悟这原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班头紧赶着跑出来,躬身作揖、大声道别,直到裴东来的背影走到看不见,才吁出一口长气。一回头忽然看见索元礼弯腰团起一把雪填进嘴里,咯嘣咯嘣狠狠咬嚼着大口吞咽下去,班头愕然地张大了嘴。
“贼冷的天偏喜欢站在风里挨冻,还爱吞雪团子。这胡狗果然他妈的难懂。”
金塔悬尸的谜团还没解开,就在天后下令“限期破案”的第五天,白马寺又一次成了洛阳城的话题中心。这一回没有死人,轰动全城的是白马寺即将从江南道某名寺迎接一尊高僧坐化金身入京。
薛怀义在“迎奉金身”一事上暗中使劲,裴东来隐约觉得出。流言的新鲜感从来不会超过七日,之前金塔悬尸惹来的各方关注很快被高僧金身取代。茶楼酒肆、花街妓馆今日热议的话题是高僧法号及生平,迎接仪仗何等规模,以及金身入京将为东都带来是吉是凶?
裴东来坚信金身入京是薛怀义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与此同时,薛勇却大大透出一口气。迎接金身入京是化解东都紧张气氛的一剂良药。一则大理寺不用被这么多双眼睛死盯着不放,二则薛勇察觉到来自内廷的风起了微妙的变化。无论凶手是谁,目的为何,薛勇以为天后的旨意已在内廷的风向以及“七日之限”中显露无疑,那就是——趁早结案。
这日午后难得清闲,薛勇揣摩完天后的心意,抻着懒腰从案卷里抬起脑袋。雪止风静,天井里日光寂寂映着雪光,亮堂耀目得万物迷离,薛勇眯细了原就不大的蒙猪眼,怔忪了一会儿命张训沏一壶好茶送来。
茶还没奉上,裴东来到了。
大理寺的粱架斗拱、檐柱棂窗一色寡素深墨,远目望去,行走其间的青年白发乌衣、面容冷定、步履从容。暗色隐花的胡服、三道极窄极细的束腰蹀躞,打横挎着精钢锻火唐刀、腰际垂着锦囊之外还有一只本不应贴身佩戴的鎏金镂花铜薰香球,黑帽皂靴,上下没有半点织绣。明明是声名最盛的少年新贵,正春风得意,给人感觉偏偏冷厉得像千年不化的高山冰雪亦或未尝有机会出鞘沾血的绝世名刀,美则美矣,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薛勇一瞬间生出看到表妹的恍惚,旋即回神。那张脸上的如画眉眼,丰唇秀颏确是表妹的,惟有笔挺的鼻梁过分地高了一些,与纤柔端丽的五官犯了冲,然而这阳刚气过重的弧度若是属于一个男子并非不合称。
念及表妹的儿子终将娶妻生子循规蹈矩平安度日,薛勇松了一口气,很像一个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把不肖子引上正途的慈父,满心满脸尽是安慰。一时得意得过了头,控不住在裴东来进来时,神态很是慈祥地问了一句:“东来,依你看什么时候迎娶贾小姐过门比较合宜?”
裴东来愣了一愣,答话时神气语调里都含了讥诮:“舅舅如果觉得好,什么时候娶都可以。”没等薛勇的嘴咧成一个喜悦的角度,裴东来又道:“贺喜舅舅,贾家小姐虽然跟舅舅年岁相差大了些,却未尝不是好事。老夫少妻白头偕老的并不少见,我也该有个舅妈了。”
对薛勇来说,受裴东来奚落是寻常事,但是拿薛勇一心以为成事的婚事来调侃并不在薛勇预料之中。薛勇气急之下几乎跳起来,书案上的卷宗笔墨噼里啪啦掀翻了一地。“什么舅妈?!我在说你的亲事!”
裴东来垂着眼轻笑,长长的眼睫上像落了一层初雪,漆黑眼瞳在底下流转着戏谑。“舅舅觉得好,自然是舅舅娶。舅舅这么气恼,难不成也觉着不好?”
薛勇气结,虎起脸刚端出长辈的架势,猛一对上裴东来斜扬的俏丽下巴、冷笑时微微上翘像煞了表妹的唇角,登时洩了气。自知拿这个表外甥没法子,只好忍着气盘问为什么收了定情的耳坠子又反悔。又教训:既然反悔就不该收人家的定情信物。末了一摊手,要裴东来把耳坠子交出来。
裴东来被问住了。
他这时才记起,为方便推演案情,他把耳坠子交给了包拯。薛勇瞧裴东来拧着脖子不答话,明白了,心说必定跟那个小白脸书生有关。
恰好张训送茶水进来,薛勇一不留神烫了嘴,火冒三丈:“烫成这样怎么喝?!你倒是越发的会当差了!”
张训平日里都是这么泡的茶,也没听大理寺卿抱怨,今天被训了个莫名其妙。又听裴东来吩咐:“张训,去把四年前仲夏波斯商人那件案子的所有卷宗给我找来。”更觉摸不着头脑。
连薛勇也吃了一惊,青瓷茶碗失手砸在地上碎成八瓣。“已经结了的案子还翻出来做什么?!”
裴东来看了两人一眼,眼里带着不容置辩的坚持。“这宗案子有蹊跷,还有没查明白的地方。张训!去把卷宗拿来。”
张训应一声,挪了挪身子,脚没动,眼梢瞟着薛勇。
“案子早结了!”薛勇睖起眼瞪住张训示意不许动,生平头一回拔高嗓门呵叱裴东来:“事主死了,犯人也认罪了。你还要查什么?”
“真相。”裴东来的脸上有薛勇从其十二岁起就见惯了的固执与倔犟,年少气盛不知轻重,或明知轻重也毫不惧怕。薛勇恨恨想:看自己把这小子惯的,没大没小处处跟自己对着干。又想:这可不就是自造孽,不可活?涨红了胖脸吼:“真相就是结案!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翻案就翻案?”
裴东来毫不客气一句顶回去:“整件案子有几处不明,薛大人怎么可以草草结案?”薛勇还要追击,让一声“薛大人”噎得半晌喘不过气。
张训左右为难,索性站住了不动,等这两甥舅先把皮扯完。
裴东来冷冷一眼扫过去,“张训,你是给谁当差的?”张训听了一声不吱转身朝档案库走,不防被薛勇一把揪住了脖颈,质问得气急败坏:“你到底听谁的?!”
包拯还不知道薛勇已经把“悔婚”和“翻案”的帐都算到了他头上,更不知道此刻大理寺正堂里闹翻了天。裴府书房里,包拯面前摊了一地医书,这些医书大多有些年岁了,纸页泛黄脆弱得好比颤颤巍巍的耄耋老人,尽管包拯极尽小心轻轻翻页,书页打开的一瞬仍细尘散飞蠹虫四逃,激得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黄晕晕的阳光映照在窗户纸上,日暮迟迟,光影流动。包拯一下午翻阅了数十册医书,揉一揉酸涩的眼圈正打算休息一会儿,忽而在其中一卷上凝住了目光。这是一卷记录了多种野生植物药效的古籍,尽是乡野草莽一脉。包拯瞥见“荆花”二字眼先一亮,正要细看,忽然觉得身后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火烧火燎的,迟迟疑疑着转过身去,却见书房里空荡荡的,除了他和满屋书架哪还有旁人?
还没到掌灯的时辰,医书上的蝇头小楷浸沐在夕阳下,墨色古旧不易辨识。包拯俯下头去想要凑近些看,袭击就在他猝不及防时来了。身后蓦地迫近一阵劲风,没等包拯警醒,落在颈项上的一击撼得他眼前发黑两耳嗡鸣。
意识一瞬间仿佛沉入了黑不见五指的深水,失去知觉前,包拯朦胧瞥见一双官靴朝向搁着镶有鱼目的耳坠子的书案走过去。
“快,快来人!”包拯猛然憬悟,拼尽全力想要喊人,然而脖子里的筋努起老高,也只是翕动了下嘴唇,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紧接着,他就真的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等到再能听见时,眼隙透进几线光拢着一团子混沌。
耳畔依稀有人在低声轻唤,因为离得远,声音不太真切。等声音渐渐近了,细细分辩唤的却是“朱兄”,“朱公子”,“朱孝廉”,包拯一惊之下彻底醒了。睁开眼先望见帐顶的忍冬织纹,红溶溶的烛光透过幔子跃动其上,金红闪烁,包拯挣扎着试图坐起,不意牵起颈后一阵疼,忍不住呻吟出声。床前站着一个人影,听见动静一把撩开帐幔说:“你醒了?”
眼前陡然亮堂起来,霎时间,晃得包拯一阵目眩,眼睛都睁不开。慢慢睁开了,对上白睫下一对漆黑的眸子。平日里冷冰苍灰的眼睫晕染了烛光的暖意,眼底流溢着温柔关切。
“东来。”包拯揉着脖子坐起,想起意识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出声喝止,情急之下忘了痛,“证物!证物还在么?!”
裴东来按住包拯,摇了摇头。
两人都明白今天潜入裴府的人是有备而来,为的或许就是镶有鱼目的证物。裴东来替包拯斟了杯茶,递过来,“包拯,今天袭击你的人,你可还记得什么?”
包拯抚着额头勉强回忆那一双占据了他整个视线的官靴,走过去,仿佛又走过来,走过来之后的部分更像是一个梦,让包拯尴尬成了一段木头,连想一想都觉得脸红。
“官靴?”
听包拯提到官靴,裴东来心头一阵狂跳,心底里一个念头说:是他?旋即又断然否决。包拯遇袭的时刻,“他”绝不可能出现在裴府。“他”的名字虽赫然出现在密探名单里,但是包拯遇袭、证物失窃的事绝不可能是“他”做的。
——他是否与此案有关?
——如果连他都不可信任,世上还有谁是值得信任的人?
裴东来不由自主将视线转向包拯,觉得很不可思议。眼前的书生连真实身份都尚不清楚,却令自己深信他,不需要任何条件。
大理寺少卿的眼神过于专注、饱含疑问,包拯被盯视得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低头回避,嘴唇在茶汤上一啄,骤然燃起的刺痛扎得他痛“嘶”了一声。裴东来这才收神,蹙眉问:“怎么?烫到了?”
方才裴东来没留意,这时凑近了细看才发现,包拯的嘴唇红汪汪的,像是被用力吮啃过,过度丰润的饱满撑得唇瓣微微肿起,原本七分温厚的轮廓添上三分柔润薄红的光泽成就了十分的惹火,在烛光映照下,足以勾起抑压在人心深处的欲望。
裴东来突然脸通红,一转身拿背对住包拯。热烫似一场大火从两颊一直烧到耳后,大理寺少卿失了血色的耳轮倏地泛起浅绯,酒醉了一般。
包拯不明白裴东来为什么转过身去,只看到滚滚不断的红晕从裴东来的耳际蔓到后颈,浮在苍白的肤色上,不觉好笑。伸手过去在露出在胡服领口外的脖颈上一触,那一截线条骄傲得很少年的脖颈缩了缩仍不肯转回来,包拯忍住笑再摸,裴东来懊恼地回头呵叱:“你做什么?!”
包拯说你没事背对着我做什么,话刚出口,两眼直直盯住了窗棂。窗外是夜,夜色如血。血红的不是夜色,是火光。不知何时,熊熊火光照亮了夜色,燃红了东方天际。
裴东来从包拯眼里看到窗外的火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怔住了。他纵身冲到廊下,一折身掠上檐角,夜风撩动黑衣,翩翩雪屑纷飞,他终于看得真切:绛红色的夜空下,城外某处浓烟滚滚。那个方向......惊觉的一刹那,裴东来俯身下望,包拯也快步赶了出来,此刻正仰头看过来,两人读出彼此心里在说同一个地方:镜花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