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破尘》千禧

15、第二节 奈何心伤

　　惊鸿，惊起鸿雁轻捷飞。
　　短暂而匆促的驻足。
　　作为客栈，最好来客住得长长久久才是，取这么个名字，有些不吉利呢……躺在床榻上，有些倦意的千岁模模糊糊地想着。
　　坐马车其实并不如想象中舒服，就算是布置华丽考虑周到的皇家马车。至少，坐了一整天马车的她是这么觉得。
　　颠簸了一天已够累人，原本也许可以在车辇中稍作休憩的，却因为那两尊同坐的大佛和左府的事，让她只能绷着神经，心情沉重地假寐。
　　身心俱疲啊。
　　侧过身，嚅动了几下嘴唇，千岁意识开始涣散，渐有入睡的趋势。
　　叩叩。
　　门外，来人轻叩两声。见房里无人应声，又叩两声。
　　那力道并不很重，但对于眠得极浅，犹在半梦半醒间的人来说，最是容易惊醒。那种心悸的感觉，比熟睡中被人吵醒来得难受许多。
　　千岁猛地睁开眼，心里上了火。
　　“谁？”
　　“娘……娘娘……”似乎听出千岁语气中的怒意，门外的杏月紧张起来，“杏月……杏月给您拿了些吃的……”娘娘好像生气了，呜呜，为什么让她端来？
　　眉峰动了动，纵然心悸犹存，她还是尽量收敛了怒气，“我说过不用了。”
　　“可是……可是……娘娘您早晨只食了两块糕点，一整天都没怎么进食，奴婢几人都担心您身子支持不住……”杏月说得委屈。
　　明白杏月她们是好意，千岁只有暗自叹息，她现在真的是吃不下东西。
　　“我没事，就累了些，东西你拿下去吧，我想睡了。”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别让人来扰。”
　　“是……可……”忽然，带着哽咽的声音收住，噤了声。
　　随即，敲门声又起。
　　叩，叩。两声，不急不徐，虽轻却暗藏内力。跟着，不等里头人出声就先行开了口：“娘娘。”低低的，沉沉的。
　　千岁怔了怔，“原将军？”
　　“正是属下。”
　　“有什么事吗？”
　　“……”对方犹豫片刻，似在考虑该如何开口，“……属下恳请娘娘您用膳。”
　　床榻上的千岁慢慢坐直了身子，用力眨了眨眼，两条腿不自觉地放下床。
　　门外的人看不见千岁的动作，只觉半天都没动静，脑子里想着该不该再说一次。吸口气，正要再次开口，两片门板被人从里面拉开。微张的嘴迅速闭上，漆黑的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
　　千岁的视线也锁着他的。
　　有什么东西就这么流窜在两人之间，细细密密，划过心房。
　　这一刻，谁都没去想这样的对视是否合乎礼教，就连被人撇在一边的杏月似乎也没意识到。
　　不过，仅仅是片刻，原子御回神得快，立刻调开视线，低下头，“请娘娘用膳。”刚才的对视，让他看清她的脸色，真的不好。
　　他的话让千岁刚转开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他脸上。在那张疤痕遍布的脸上，她看到了担忧。
　　心底一股热流涌过，“是什么？”她想，她是没办法拒绝这个人了。
　　“是粥。”他答。
　　“拿来吧。”她向着他身后的杏月道。
　　“是！”杏月两眼一亮，破涕为笑，赶忙端着盘托上前。
　　盘托里，小碗白米粥还冒着热腾腾的气，边上贴心地摆着一小碟腌渍脆瓜，以及一勺一筷。
　　杏月将托放在房里的桌子上，一一拿出盘托上的东西，然后退开站到一旁，眨巴着眼看着千岁，好像在说：快点吃。
　　看到杏月那带着点委屈和乞求的可爱表情，千岁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朝原子御微微欠了欠身子，转过身回房。
　　“娘娘。”身后，原子御叫住她，千岁应声侧过头。“请娘娘务必保重身子，莫让大家替您担忧。”他很认真地说。
　　“嗯，我明白了。”点点头，她也用最认真的态度回答。随后进房，关门。
　　反省一下是她不好，祥云的态度固然伤了她，但她似乎过于沉溺这样的伤痛中了，甚至还迁怒别人。忘记了周围有人会担心，好比杏月和桃香，好比素梅，好比他。
　　或许因为祥云和素梅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初交的朋友的缘故，她把从原本世界无法带来的亲情友情都倾注在了她们身上吧……
　　甩甩头，坐到桌边，她拾筷执勺，用心的吃。但克制不住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
　　于是她有些故意地塞进一大口粥，用力咀嚼着明明不需要费大力咬的东西。
　　很快，一小碗粥吃得底朝天，千岁粗鲁地用衣袖抹抹嘴，使狠劲儿地将勺和筷拍回盘托，令得一旁的杏月低声惊呼了下。
　　她心里有了决定，眼里有了神采。
　　日子还是要过的，祥云的事，她要想办法挽回。不管怎样，她连试都没试，不是？
　　嗯！这么想着，千岁觉得心中舒坦了些，用不再有气无力的声音告诉杏月：“杏月，我真的没事了，让大家别担心。不过今天着实累了，还是要早点休息。你收拾下也早点歇着，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说完，冲着杏月展开一抹笑容。
　　收起碗筷，杏月激动地猛点头。虽然刚才娘娘的粗鲁吓到她，不过看着娘娘好像恢复精神，真的没事了，她觉得很开心。她不喜欢娘娘之前那副没有笑，恹恹的样子。
　　喜滋滋地收拾好东西，杏月快步出了房，将门合上，还千岁一室清静。
　　待她走后，千岁独自在房里绕着桌子走了几圈，顺便舒展舒展全身筋骨，还意思性的做了两遍广播操里的伸展运动，然后才躺上床。

　　*** *** ***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的千岁被肚腹一阵强烈的绞痛疼醒。头昏沉沉的，她慢慢睁开眼，两手紧紧抓住被褥，蜷缩起身子不动，期待这阵绞痛可以很快过去。
　　事与愿违。
　　疼痛非但没过去，反而一波强过一波。
　　额头、鼻尖渗出细汗，咬紧牙死忍着，心想该不是之前的腌渍脆瓜吃坏肚子了吧？
　　待到肚子似乎没那么疼了，她颤巍巍爬起身，随手披了件衣服，拖着身子找去茅房。
　　感觉应该是深夜了，但为了安全，客栈每层都点了几盏烛灯，因此千岁也断不真切，而且肚子实在痛得她没法思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守在她房外不远处的两个侍卫她要去哪里，让他们别出声。好不容易在没引起更多值班侍卫注意的情况下摸到了茅房，解决完后又蹑手蹑脚地摸回去。
　　顺利回房后，她小舒一口气，庆幸没别人发现，毕竟拉肚子还是挺丢脸的。
　　慢慢躺回床上，闭上眼，等着脑中的晕眩过去，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蓦地，强烈的绞痛再次袭来，且来势汹汹，这一次不仅仅是肚子，连胃都在翻滚。
　　难受……好难受……
　　舔舔干燥的唇，她想倒杯水喝，可是身子一动，她就觉得恶心想吐……
　　忍着不适，努力撑起身子爬下床，连外衣都没顾得上披，就这么穿着素白的里衣踉跄地走到门边，使劲全身力气打开门，才跨出一步，像是力气用尽了般颓然倒地，在深夜里发出巨响。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没失去意识，只是痛得说不出话，连呻吟都没有。
　　她知道侍卫冲过来了，知道彩蝶她们跑过来了，知道原将军和素梅赶过来了，最后，御医来了。
　　然后，她被人抱回了房，再然后……她终于能昏过去了，暂时的解脱。

　　*** *** ***
　　“秦太医，娘娘她怎么了？”一群人围在千岁的床边，将小小的厢房挤满。
　　年过半百的秦太医捋了捋胡须，面色凝重的看着众人，“软枝黄蝉。”
　　“软枝黄蝉？”
　　“没错，一种植物，有毒。”
　　“有……有毒……”几个宫女惊呼。
　　“秦太医，这里附近并没有软枝黄蝉。”这种植物他知道，来时他已勘查过客栈周围环境，并没有发现有类似的植物，“而且，这一路上也没有。”除了……他想到一个可能，而这个可能让他整张脸恐怖地冷沉下来。
　　那是从哪里来的？众人惊怕地面面相觑。
　　秦太医点了点头，看着似乎已经猜到的原子御，沉重地道：“皇宫里有。”而且还是一大片，随处可见。“一般人并不知道，这植物其表可供观赏，只有食其汁液才会中毒。”
　　“那……有人想害娘娘？”而且就在他们这些从皇宫出来的人之中？
　　有人这么一问，房里忽然变得极安静，静得诡异。
　　人心惶惶。
　　原子御那双墨黑的眼不再是温润的，冽冽透着寒光，一一扫视房内的人。
　　“娘娘之前吃过什么？”老太医忽然问道。
　　“是……是……粥，奴婢拿粥来给娘娘用过……”杏月抖着唇，两腿打起摆子。
　　粥！是那碗粥！
　　该死的！原子御瞪着眼，双手用力握成拳，有着细微的颤抖。那碗粥，还是他劝她喝下的！
　　“粥是谁熬的？”他问，声音冻若寒冰。
　　“是……奴婢……”彩蝶走上前，两眼微红。
　　“你——”不及质问，床上的人儿忽然翻身坐起，接着往床沿一趴，“哇”一声就吐开。站在床边的秦太医和两个宫女闪避不及，衣裙下摆皆沾上了秽物。
　　也没顾得上擦拭，秦太医忙道：“老夫这里有些药材，赶紧拿去煎了！”
　　一干人终于反应过来，上前就要拿药。
　　“等等！”娇柔的叫声喝住众人，“药我来煎。”素梅大步上前，伸手抽走秦太医手中的药。
　　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能信。素梅如是想。
　　原子御也是这般想法，且他并不相信梅妃。“属下和梅妃娘娘一同。”
　　素梅睇了他两眼，对他的无礼没多说什么，转身出了房。
　　房里，剩下秦太医和六七个宫女。“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该换的换，该擦的擦呀！”秦太医压低了嗓子吼着，随即又替千岁把了把脉，“还有，打盆水来，快！”
　　一番折腾，待原子御和素梅端着煎好的药进房时，宫女们已经整理好一团脏乱，千岁安静地躺在干净的垫被上，被褥好好地盖着。而秦太医就站在床边。
　　“怎么样了？”
　　“不行，烧起来了。”边说边示意桃香换一块巾帕敷在千岁额头。
　　“药来了，喂娘娘喝下。”他指着桃香道。
　　“不，我来喂，你去把皇后娘娘扶起来些。”素梅很快地接过药碗，对着桃香说。
　　桃香依着做，大家看着素梅小心地喂着千岁，每一口都吹凉了才送到她嘴边。千岁也颇配合，没有将药吐出。
　　喂完药，秦太医又给诊了一次，确定没什么变化后说：“夜深了，大家都先回去吧，不需要这么多人在这里，留两个人照顾就行了，让娘娘好好休息。”
　　然而照做的只有几个宫女，剩下的都不愿离开。桃香、杏月没有，彩蝶、彩衣没有，素梅没有，原子御也没有。
　　一阵沉默。
　　“你们走吧，我留着。”素梅淡淡地道。
　　桃香等人却是听得一脸惶恐，“梅妃娘娘！这可使不得呀……”怎么能让梅妃娘娘做该她们做的事呢？
　　“我说可以，秦太医，您就把他们带出去吧。”素梅看着秦太医，用眼神告诉他她已决定如此做。
　　秦太医无奈地点点头，桃香等也不好再忤逆素梅的意思，遂乖乖地跟着秦太医一道出去。
　　“原将军——”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人还站在原处不动，“您怎么不出去？”
　　“我留下。”他想留下，要留下，甚至觉得自己必须留下，尽管于礼不合。
　　似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她没跟他计较称呼上的不敬，只是挑了挑眉，露出一朵惑人的媚笑，“将军大人，您这样令梅儿很是为难呢。”眯了眯眼，她讽刺道。
　　“我留下。”还是那句话。转过头直视着素梅，眼里写着坚决。
　　“……好吧，”她耸肩，后退至门边，“那我走。”然后看着原子御愣住。
　　原子御确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以为她该极力反对他留下，而不是自己离开留下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还没算上他们的身份。
　　她在想什么？
　　其实素梅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看到原子御的态度，似对千岁也有动摇，让她想伸手帮千岁一把，但是这么做，无疑也帮到了义父。她不想看见千岁被义父利用，也不愿看见千岁神伤……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帮了千岁还是害了她……
　　不过她不打算多说，只轻轻道一句：“好好照顾她。”便拉开门退出去。还严厉吩咐守在外面的两个侍卫不准张扬，也不准告诉别人她离开。好在那两个侍卫对原子御是彻底的忠心，信任他们的主子并且也明白状况。
　　而屋子里的原子御，因为素梅的离开，很快也将注意力拉回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人儿身上，不再多想别的。
　　重新拧了块湿帕覆在千岁额头，替她把被盖紧，掖好。
　　接着搬来个凳坐在床边，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唔……”床上的人轻咛，睡得不安稳，“……妈……”
　　她在说什么？
　　“……小星子……救……我……”千岁从被里探出手，在空中挥舞，好像要抓住什么。
　　原子御考虑了下，迟疑地伸出大掌，抓住两只慌乱的小手，却反被千岁牢牢抓紧。
　　她皱着眉，一脸扭曲的忍受，手下丝毫不放松。
　　原子御也不动，就这么任由她抓着，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千岁已经不再梦呓，但她的手，始终未放开。
　　忽地，床边的男人全身皆备，凝神屏息注意着窗外，一瞬间，确定来人是谁后才放任对方推开窗，随着灌入的冷风一道，敏捷地翻入厢房内。
　　“关上窗，她寒热。”
　　迅速关上窗，来人看了看床上的人，却忽然发现两人床边交握的手。眼神闪了闪，嗓子眼儿里有些干涩，“她……好些了没？”
　　“有好转。”顿了顿，“你都知道了？”
　　“嗯。”如玉的脸上，有着满满的疲惫，“是她做的，我想你该猜到了。”
　　原子御不出声了，半晌，才又道：“她现在人呢？”
　　“我把她敲晕了，在车里，幸好那里有软被，不然以这天，过了夜也该冷死了。”见原子御没反应，公孙女汝叹口气，“她也不好过，发生这样的事，怎么能叫她不恨呢……”
　　哎……
　　“等她醒来，你打算告诉她吗？”他指指床上的人儿。
　　他忘不了下午在车辇里，她那受伤的表情。如果她知道是谁下毒伤了她……
　　“看情势。还要想该如何向其他人解释这次的事。”放毒的居然是那个胆小的女人，而他却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