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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一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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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或许有些变故就是这样,发生得突兀却不出人意料。
比如说盗跖终于在院外的竹林里抓住一只谍翅,飘落了一地的白色鸟羽。
又比如说本应在屋内准备饭菜的雪女失去踪影,活生生的人消失得毫无征兆。
盗跖在附近探查了一圈回来,并无收获。跨进屋内的时候才发觉人已经都齐了,也注意到高渐离和一个时辰前一模一样的动作,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信纸,不去碰,只是看。
其实这张纸每个人都看过了,除了用和雪女极像的笔迹写下的‘勿念’二字之外并无他字,而所谓极像的笔迹,只是因为没有用以前雪女常用的狼毫罢了。但事实上当日离开的时候那么匆忙,谁还会记得去带一支小小的狼毫?
无人定论,但干净整洁的室内清楚地表明,除了自行离开之外,在众人皆在的情况下,对雪女的无故消失没有更合适的解答。
只是,更无人愿意相信,发自内心信任的伙伴做出这般类似背叛的行为的事实。宁可自欺欺人,也绝不相信。
众人在桌旁从午时坐到了戌时,屋外渐渐暗了下来,几个人却似乎全未察觉。
天明眨了眨眼睛,扯着身边盖聂的袖子小声喊饿。
剑圣淡淡地看了身边的孩子一眼,带着剑起身,撩开帘子进入后堂。
结果今日的晚饭是盖聂做的。
饭桌上一片沉默,没人对剑圣也会做饭这种平时会作为一段时间谈资的话题发表任何意见,只有天明默默地自己拿勺子再盛了一碗。
班大师扒完了最后一口饭,在有人起身之前似是随口说了一句‘明天就离开吧’。
但这不是随口,这是一个决定,一个经历过风浪的老人在危机面前的决定,就算听起来只是轻描淡写。
没有人有异议。
高渐离也没有。
就算这段时间的日子再平淡再普通,可这里住的终究不是普通人。卫庄的追杀依旧如影随形,秦王的士兵还是步步紧逼,他们都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不会有谁天真到以为真的能安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而且,他们都足够坚强。
所以朋友的失踪或者背叛也不能阻拦住任何人的脚步,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这不是冷漠,也不是无可奈何,这是这些人都互相认可的选择。
正因为这些相似,才能走向一样的道路,才能足够坚韧,才能存活于这个乱世。
高渐离也是这样的人。
是以他没有固执地去找雪女的下落,而是坐在这里,表情波澜不惊。
然后众人一个个离开,留下高渐离一个人。
没有人去安慰,也没有人去猜测雪女的作为。
这些对高渐离不重要,这世上没有谁比谁活得容易,就算再过紧密也是一个一个的个体。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确认一些事的重要性。
2
天明觉得他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了,这种感觉在发觉自己麻木不仁地看着昨晚还睡过的屋子化为飞灰的时候尤其深刻。
早上天还未亮盖聂就喊了他起来,收拾完包袱细软出门,才发觉众人早就在屋外等着,身后两架朴素而破旧的马车一架给了端木蓉躺着,另一架塞上了些杂物兵器之类,还留了一个小角落给他蹲。
天明自发自觉地在车上的小空挡里铺了块布坐下,换了一个自己觉得舒服些的姿势,顺便试图思考一下这回的奔波还要多久。
最后盖聂掀开布帘看了一眼,一边放下一边转头对赶着另一辆车的班大师点了点头,举动很普通,是出发的信号。
落雪还是没有化完,在没人的车厢里天明还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地作冷,正打算从身边不知谁的包袱里抽出一件衣服披上,车轮一颠就直接扑在了一堆软软的包袱里。
好不容易掌握平衡之后天明坐起来,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手上缠上了柔软的布料,一时倒像分不开一样。‘不管是谁的衣服,先穿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天明想着,一边费力地把手从乱成一团、只能成为布包的衣物中抽出来。
马车一路颠簸不停,黑暗的小空间里空气显得有点闷,天明猛地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布料里抽出一件衣服,正打算裹在身上祛除点寒意,在摸到的一刹那动作却是停住了。
那个柔滑的触感很明显不是男子的衣服。
那么,别无他想,是目前行踪不明的雪女的,而收拾的人,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天明捏了一会,把它又放回原处。
他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至少还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问,有些东西不用问。就像雪女为什么会离开,就像为什么这些衣物没有和那些木屋一起化为灰烬。
在天明下一次萌发要去取衣服的想法之前,马车忽然停下。
盖聂掀开帘子,里面抱膝坐着的少年自觉地从马车里爬出来,没有问为什么。
在盖聂进马车的这段时间里,天明看着每个人如临大敌的表情有些疑惑,而这些疑惑在下一秒看见地上的谍翅的时候荡然无存。
很明显,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
这种结果并不算出人意料,但只是在意料中没有那么快罢了。
盖聂出来的时候只提了一个包袱,手上却还有两件披风。
盗跖伸手接过一件,另一件到了天明身上。
披风有点不合身,天明穿的松松垮垮。盖聂半蹲下来把披风上的系带系好,然后再理了理穿在天明身上怎么看都有些大的披风。
3
本来前往蜀郡的计划由于谍翅的出现暂时搁置,从清晨就开始一路疾行的众人也算是有了个休息的机会,虽然真正在休息的只有天明一人。
盗跖牵着喘着粗气的几匹马到溪旁饮水,其他人都眉头紧锁地席地而坐。虽说是休息一阵,但都明白现在无论谁吃起那些本来就无味的干粮更是味同嚼蜡,索性开始研究起路线。许久过后总算达成一致,决定转而前往汉中。
理由有二,其一是为了躲避谍翅的追踪,汉中接近都城,人员众多繁杂,谍翅在这种环境中追踪多少受阻,容易逃脱监视。其二是汉中比起蜀郡更靠近咸阳,不论是打听消息还是寻人都会方便的多。虽然同时也有身处秦王附近的危险,但并不是不值得一试。
这里都不是纸上谈兵的人,决定一出就立刻准备出发,连一直置身事外啃着肉干的天明都被毫不犹疑地连人带肉干‘请’上了车,随后在快速赶路的马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
不过这毕竟是逃难途中,而且荆天明的性别又可悲地为男,所以在天色已经暗到连路都看不清的时候才被放下来的天明没有得到任何同情,除了盖聂在头上一个意味不明的抚摸。
孩子总是很容易满足的。
天明从马车上歪歪扭扭爬下来的疲惫立刻就被一只烧鸡治愈了。
原本有些鼓鼓的脸庞立刻缩了回去,笑眯了一双眼睛捧着鸡蹲到自己大叔身边,开吃。
拽着鸡腿啃得不亦乐乎的少年有些迷茫地听着大人们的讨论,有关于曾经的,有关于现在的,有关于未来的,那些东西他还统统听不懂。他只明白自己离终点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有很多很多人一起,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操心,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啃着烧鸡就可以了。
彼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逃亡两个字到底代表了多少血雨腥风。
而那个时候他本来也是不需要知道的。
守夜的是盖聂,所有的建议和反对在这个男人的默不作声下全部铩羽而归。
夜里很安静,在翻滚到第二十八圈的时候天明总算确定自己是睡不着了,从马车里裹着被子钻出来,在盖聂身边坐着一动不动。
剑圣似乎是在出神,过了好一会才发觉自己身边凑上了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盖聂伸手想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在碰到那些睡乱的头发之前忽然发觉天明也似乎心不在焉,眼睛空空地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于是就收回了手,只是喊了一声那个孩子的名字。
在天明眼神稍显空洞地抬头的时候,盖聂忽然感到心口有些闷,或者那应该被称为一个大人对孩子的怜悯和心疼。
那不应该是一个孩子的眼神,没有灵动没有活泼,但连迷茫和挣扎也没有,只是空空的,映出面前看见的东西,干净到可怕。
盖聂在天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有些风尘仆仆,有些疲倦沧桑,眼神却不是和孩子一样纯净的,那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感情,多到他自己都看不清,深不见底。
看着天明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盖聂试图给一个微笑,可僵硬的脸让他想起自己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曾笑过了,一直是一脸木然的严肃。
最后两个人在车旁坐了很久,然后一个睡觉一个守夜。
一晚上的交谈其实并不多,但有的时候仅仅是几个句子就足够了,无论是对于天明,还是对于盖聂。
这是他们自己的默契,出现在多年前,并持续了那么多年,亦师亦父,亦兄亦友,无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