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云之琅琅 ...

  •   “他说,我爱你,我以生命爱你,正因如此我无法容忍自己看着你走向深渊,却像小人一样为讨你欢心而不阻止你。”
      上面的那句话就是写个短篇的来由。记不到是哪一天,我突然想,看过那么多的小言,一般都是为爱可以做一切的,哪怕是错的。然后就有了以下几千字的小故事。
      当然依旧还是小言情,所以要求不必太高。

      序

      朕最初夺取天下的决心,不过来自所艾慕少女的谎言。
      太师陆逸斜倚在玄武门的最高处,遥遥望了一眼烂醉如泥的白晟帝,手中的白铜扁壶猝然落下,醇香的酒狼藉了一地。
      云琅初年的最后一夜,漫天大雪无声降临,而这个庞大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和最煊赫的辅政者却如同村夫一般,粗鲁而无礼地斗着酒,宣泄心中最隐秘的痛楚。
      从始至终,她给我的所有只有欺骗……
      白晟帝猛然抬起头,目眶泛红,显得面容狰狞,却又更加地悲戚。
      彼时,极目所望,千里江山尽没于清雪之中,如画浩大。

      一

      无星夜空垂笼大地,暗朱色的宫墙似乎永无尽头。
      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身后清晰的军靴声,像一群饥饿的野兽咬着他死死不放。
      “云苍,小杂种,你没有资格进入太庙,侮辱我神圣先祖!你必须以死赎罪!”
      句句咒骂,都是泛毒尖针刺入他的耳膜,云苍脸色倏白,心神剧烈起伏下他竟着了道。
      “啊——”
      激烈挣扎使金蚕丝更深入地切开肌肤,如天网捆得他动弹不得。云苍绝望倒地,鲜血淋漓。他昂着头颅倒向西方,檐角如犬牙的高殿默默矗立在浓夜里,咫尺之距,他却无法再靠近一步。那里是西殿太庙,供奉着前朝战神云翳——也是他的祖先。
      “金蚕丝的滋味如何?这是我早已布下的陷阱,好好享受吧,贱种!”云墨狠狠扯过云苍的头,迫使他仰望自己的鼻息。这一滩烂泥,凭什么骑射、武略、行军都要胜过自己一筹?他的父亲不过是被云家逐出门庭的浪荡子,他的母亲不过是低贱卑污的歌妓,他拿什么与嫡子长孙的自己争?
      “脚趾头都是高贵的大人,怎能让你的威风只在无人的黑夜发光?你应该挺身赴前线,暗算敌将,毒遍三军,然后名动四方……乃至遗臭万年啊!”
      如此刻薄恶毒的嘲讽,如此清泠动人的嗓音。
      云苍抬起头。
      浩然苍穹下,少女以一种锋锐的惊艳翩然而至。
      光可鉴人的长发绾作双髻,金步摇上垂着双串鲜红的珊瑚珠。宽襟素纱长袍,绣满银色缠枝并蒂莲。雁翎结绞成的茜红丝绳束在纤腰,款款而行,风流天成。
      “琅公主……”云墨惊慌跪拜。
      白琅斜睨过一眼,唇角讥笑。不过是个长于妇人手的软骨头。
      “你是谁?为什么夜闯太庙?”她步步生莲,走向那个血泊里背脊仍旧挺直的少年。他纯黑眼眸里带着荒野巨兽的狠戾。百折不屈的人,她一向最感兴趣。
      血至额头而下,染红了眼角,云苍努力瞪大眼,在他十八年的生命还没有女孩肯如此靠近自己,何况是这样丽色炫然的女孩。在她澹澹眼波里全是自己的身影,如此狼狈,可又如此纯粹,仿若除了他天下再无其它能入得了她的眼。
      “云苍,云翳之后,为明日殿前选将而来。”
      云苍依然高昂着头,神情孤傲。可他知道,有那么一束白月光就此留在了心间,一生一世。
      “云氏的家规我知道,但凡出征前必先祭祖,以祈求得到战神的祝福。可现在你血溅四方,再进太庙,是为凶兆吧?”白琅惋惜道,她拭去少年脸上的血迹,轻柔而怜惜。剑眉飞扬,鼻若悬胆,好一个英武少年,白琅捧起他的脸,轻声曼语:“这样吧,云苍,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神。我将赐予你无尽的勇气与荣耀,带着我祝福,天下无处不是你的战场,你将是九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
      这是蛊惑,他却甘之如饴。
      “记得,我是白琅,与你一生同在的神。”

      二

      阳光刺目,云苍猛地坐起,睡意顷刻消弭。
      白墙青窗,高脚几上的吊兰正抽出几支嫩蕊,小小的,白白的,分外惹人怜惜。院子里常青藤爬满了整面墙,绿意浸浸,阻隔了世间喧尘。
      这里绝不是他在河岸边的破败草棚。
      床头的明光铠在朝阳下,发出熠熠的慑人光芒,云苍不由抚过盔甲上的繁复纹路。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盔甲,以前他只能艳羡地望着云墨披上。
      片刻后,零碎而模糊的残余记忆涌入他的脑海,恍然地如一场醉得熏人的瑰丽梦境。
      昨夜他到底是没能撑住,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依稀记得,有人为他敷药包扎。其间纤指婉柔,仿若蕴着无限欲说还休的情愫。
      一时间他入了魔般,抓着那人的皓腕,紧紧的。
      你弄痛我了。那人嗔道。分明是白琅的声音。
      他执着着不肯松手,说不上什么,就像娘悄无声息离去的那晚,他有强烈的不详预感,因此他恐惧、颤抖,只想攫住身边的温暖。
      “我不会离开,永远也不会离弃你,可你想做我白琅的驸马……”
      他费尽力气想要挣开双目,可眼前只是一片涣散的色彩。有奢靡暗香袭来,细细碎碎的,仿若下了一场金色的雨。他知道,她与他如此近,几乎是脸贴着脸了,似乎可以看到,他们彼此的呼吸在夜色中交融,她媚如春花的容颜在月光下嫣然绽放,如梦如幻。
      “我白琅的未来夫婿,必是人中龙凤、世间英雄。他将带着铁与火的意志,席卷天下。而我将在太晖殿的最高处,等着他凯旋归来。暮雪中,我们携手相依,共看如画江山。”
      他的心剧烈鼓动着,他有迫不及待的诺言想要向她宣誓。可他发烧,声音嘶哑,断断续续的字词像碎片一样被强行揉捏在一起,发出怪异的音调。
      我是你最忠诚的仆人,你要江山,我便为你打下江山,你要天下,我便为你奉上天下。

      三

      “公主,你瞧。”
      侍兰声音低沉,在战鼓震震的校场几乎不可闻。白琅有心望去,观礼台前的空地被宫人们清理出来,铺上了锦霞似的鲜花。花丛中,一柄狭长的古剑默默高置着。
      帝初登大位,黎部土司献惊鲵剑以贺。上古利刃,宝光溢彩,她多次求而不得。
      “听闻,陛下要将惊鲵剑赏给今日的得胜者。”侍兰轻声解释。
      巧的很,高坐龙椅的仿佛心有灵犀般,回首一瞥。目光交错,白琅眼眸柔如春水,上挑的黛眉却带着些微的妩媚挑衅。
      红唇无声起合:白璋,惊鲵剑最终一定是我的!
      说罢,她令侍兰放下珠帘,懒得再去理会她的皇兄——王国的拥有者白璋。
      战鼓擂过三遍,整个校场已是鸦雀无声,杀意沉沉。
      这是最终一战了,云苍咬牙扎紧了护腕,提刀跨马而出,对手正是他自诩血统高贵的愚蠢堂哥云墨。
      “我要与你立下生死状!”云墨轻笑,刻薄眼角掩不住的得意。昨夜贱种早已受伤,如何与他相争?
      目光掠过观礼台前无动于衷的云家家主,云苍无声苦笑,是啊,他永远都是云家的耻辱,流着卑贱血液的杂种,他的祖父——云家家主只怕他死得太晚了吧?好,既然待我如此,那我又何须留情!
      “好!”云苍应道,九尺□□直指云墨眉间。
      不再犹豫,策马而动,巨大刀光如一轮凄冷的圆月笼罩了整个天地。
      刹那间,腥热的血如喷薄而出瀑布从天而降,云墨的坐骑已被拦腰斩断!连滚带爬云墨堪堪避开刀锋,他以为他幸运地逃过了死神的追捕,可低下头才发觉脖颈处鲜血淋漓。
      “云将军的凄月之刀终于有了继承人,我国复兴有望!先帝啊,老臣死而无憾!”大司马陆信仰天哭泣。
      是的,在消失六十年后,云翳的绝招——凄月之刀,在他最卑微的后代手中复活。
      他赢了,血染就的校场中央,云苍大口地喘着气,眼里是无尽的欢喜。欣喜不因他继承了先祖的凄月之刀,而只因那珠帘后绰绰约约的清影。那是他此生唯一留存的缱绻人,他终于能更靠近她一步。
      宝光潋滟的珠帘悄然掀起一角,露出隐隐的绿鬓红颜。白琅探出头,眼紧紧地勾着血泊里的胜利者,她那样专注,仿若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个英武少年,只有他。

      四

      深秋寒气从辽阔北方铺天而来,将整个皇宫笼上了一层极薄极脆的白霜。
      白琅靠着贵妃榻,神情怏怏的,任由满头青丝蜿蜒而下,铺满了膝盖。也不知静了多久,仿佛是做了个极不情愿的决定,她才扬起眼角,睇过侍兰:“备墨。”
      下笔婉转,其势若飞,寥寥几个字白琅写得极快。
      “侍兰,这封信你要亲手交给云将军。”白琅郑重嘱咐道。
      侍兰离去,望着她手中的白浆信帖,不知怎么的白琅忽然就觉得冷了起来,浸浸寒意像蛇一样的从足底爬过她的身体,用剧毒的獠牙撕咬着她的心。她不禁靠近了火炉。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炽热而鲜艳,如同三日前的那场盛大典礼。
      三日前,她黛眉明眸,丽鬓华衣,却藏在太晖殿的阴暗处,一直微笑着,静静看完了年轻将军隆重而沉闷的册封大典。听着殿外的山呼欢叫,她几乎就要压抑不住心中的得意与骄傲。
      就是那个身披银光盔的英俊男人,三年十战十胜,无数妙龄少女为之疯狂的云苍,在他还只是个人人都可轻贱的少年时,便对她许下了承诺:这一生,我是你最忠诚的仆人,你要江山,我便为你打下江山,你要天下,我便为你奉上天下。
      “云之琅琅,白之苍苍,生则同往,死则同葬。”男人特有的低沉嗓音响起,白琅从思绪中慌乱抽离。白璋取了壁挂上的惊鲵剑,他还记得当年校场上的神勇少年,顾不得浑身的伤,喜滋滋地将惊鲵剑捧给了阿琅。
      铮然一声,宝剑出匣,锋芒依旧。
      白璋拂过剑身上新刻的铭文,目光一沉,低声道:“听闻司造处的人说,你命人在惊鲵剑上刻了两句情话,朕原本是不信的,阿琅哪会是这般肉麻的人?如今亲见了,朕倒想问个明白了,阿琅你是动了真情,还是入戏太深?”
      “你吃醋了?”话甫出口,白琅便恼悔了,但她素来倔强,哪肯学小女儿态羞红脸低下螓首?她越发仰着头,目光盈盈盯着白璋。
      “我是兄长,长兄如父。”白璋宠溺着拥白琅入怀,仿若她还只是个梳着羊角辫小丫头,在她耳畔温柔话语:“阿琅,天下偌大,只剩你我血脉相连,朕是关心你,担心你。”
      熟悉的龙涎香充溢了鼻腔,瞬间就软了姿态:“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总逼我做不喜欢的事?以前让我接近云苍,你说你需要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现在他为你打了半壁江山,你却要我设计杀他?”
      “多么小孩子气的话啊!”修长手指拂过他最亲爱妹妹的乌发,白璋唇角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阿琅,你如此聪明,早已把一切看得透透彻彻,怎么就是不肯面对呢?三年前朕初登大位,天下不稳,当然需要一柄屠刀为朕扫尽魑魅。如今他功高震主,朕又怎能容他于世?”
      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温柔到了骨子里,却令她毛骨悚然。
      “阿琅,看你这次的计谋多么棒!云苍、陆信朕的两个心腹大患,将会被你一网打尽,这样完美、这样歹毒的阴谋朕哪能忍心将它夭折?”
      风尘漫漫的十年后,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这世间,有人爱她痴狂,有人视她如芥,她为那人欺骗天下,她又甘愿被那人淋漓利用。你看,滚滚红尘里,总有人那么傻,不计回报飞蛾扑火地去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即便他永不爱你,即便他心如蛇蝎,可他就那么固执地留存在你心中的黑暗处,无法忽略,无法漠然。

      五

      记得当年她才十二岁,袅袅小小,偶尔能被父皇记起,不过只因她的早慧,书读得比大多数皇兄要好。那时她在冷宫里寂寞地等待长大,渴望而恐惧外面的世界。她还不知宫外已饿殍满野,不知国土已烽火四起,直到叛军杀入皇宫的那夜。
      趁娘奶与宫女争执谁将她送给叛军的混乱,她逃出宫殿,躲在假山空隙里瑟瑟发抖。
      夜愈发暗沉,她愈发害怕,在一尺见方的石窟里不敢挪动一分一毫。就在她再也无法忍受时,北方燃起了火烧云般的大火。皇上驾崩了,王朝末日的哀歌在火海里哭泣,她却只能怔怔听着。
      “阿琅,是你吗?我找你好久了。”身后有人柔声说。
      回首,苍白清瘦的少年伫立在浓浓夜色里,像一柄剑,单薄却令人信赖。
      “九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这火与血的残酷时刻,如她这般微末的存在,在回首时,还有人穿过刀枪剑林来寻她。
      伏在白璋的背上,他的骨头瘦得硌着她痛,她却更加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不肯松下一点点。
      “害怕吗?”他问道。
      她点头,下巴轻轻挨着他的颈窝。尽管他走的巧妙,躲过不少乱军的追杀,可满目的鲜血与战火,还是令她胆战心惊。
      “阿琅闭上眼,九哥来为你描述路上的风景。这一路红花开尽,姹紫嫣红,就像是春日宴上的百丈锦。还有那战火般的千盏灯,它们是不灭的长明灯,会带领我和你光复白氏的荣耀。”
      她埋首在白璋的身体里,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掩盖了狰狞的血腥气味。
      许是老天可怜,许是先祖护佑,她与白璋竟安然逃出了血洗的京城。他们安抚旧臣,召集军队,平定叛乱。正是这非常人的磨砺,她开始了惊人的成长,不再是儒家经典的过目不忘,而是鬼谷阴阳的运筹帷幄。
      那段岁月,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危险,她都咬牙坚持,只因那夜他喘着气对她说过:阿琅,从今以后,天下偌大,只剩我们血脉相连。我们是白氏的子孙,要使天下太平,要让百姓安康。
      声犹在耳,可人呢?
      白琅望他离去,眼底没有丝毫的温度。
      阳光下他左肩上的绣金龙闪着刺目的光芒,他依旧清瘦,依旧苍白,可她知道,十年前的那个少年白璋,已被血腥和欲望掩埋,不复存在。

      六

      剔除腐肉,再敷上止血的生肌膏,待一切收拾干净,饶是百战百伤的云苍也已是冷汗淋淋了。
      深吸数口气,微微缓解下疼痛,云苍眼垂扫过角落,装药的玉瓶正泛出柔和淡光。
      正如那个送药来的公子,淡眉细目,很是恬静。
      他仿若是黑暗里绽放的白莲,无声无息地潜入天牢,淡淡的,像是拉家常一般地说:“今年京城大事一件连着一件,就没消停过。先是太师长子暗贪军款,枭首示众。紧接着宫中闹鬼,传闻是陆家长公子的冤魂在作祟。然后便是将军带刀潜伏太庙,意欲行刺皇上,被捕入狱。前几日又听说为了安抚老太师的丧子之痛,皇上竟将琅公主下嫁太师次子。说是明日就要大婚了,皇上亲自主持,整个皇城都喧闹了起来。”
      静了片刻,那华贵公子轻轻喟叹着悄然离去。正是这末尾的感叹,宛如在静静的湖面投入石块,极快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将军,这是狡兔死,走狗烹啊!”
      云苍闭上眼,坐在墙角,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怀中热捂的信笺似乎还残留着脂粉余味:近来宫中秽浊,特请将军百战血刀,以镇妖邪。黄昏时分,太庙偏殿,莫失约莫忘记。
      他赴她的约,软甲利刃,却那么凑巧,皇上就在附近上香。
      束手就擒,打入天牢,他没有丝毫反抗。刑具加身,皮肉绽血,他亦不曾说过一言。他就那样蛮横不讲理地沉默着,等着她的到来。
      她欠一个解释,哪怕送他上断头台!
      笨重的牢门再次打开,发出令人泛酸的摩擦声。
      云苍从迷顿中挺直了身子,侧耳倾听。细细碎碎的脚步中,夹杂着雪珠子扑打天牢石壁的簌簌声。似乎有风鼓荡入天牢,细细嗅来,暗藏着脉脉冷香。
      “你怎么那么傻?”幽幽的一声叹息,云苍只觉心都颤战起来,像是深海里的无帆孤舟,暴风雨还未至,就已乱了手脚。
      “即便与皇兄说了是我约你相见,甚至我指使你行刺,那又如何?最多不过一顿重罚!你又何苦如此不爱惜自己,承受这牢狱的罪……”
      云苍缩在角落里,怔怔望着那明媚少女俯身迁就与他,她柔如春水的眼眸蓄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
      这是为我流的泪么?她责备我,恼怒我,担心我?
      “琅琅,”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熟稔得仿佛是练习了千百遍,才有了这捧在掌心处的温柔:“因为你是我一生相伴与守护的神啊!所以纵然我身入地狱,也不会把你至于危地,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宣誓般的笨拙解释,如同一根精确短促的导火索,击中了她心房的最柔软处。她泪如雨下,抱着他,紧紧的仿佛要揉进他的血肉里。
      巨大的幸福感如潮水一般包围着他,令他窒息沸腾,即便是在最荒唐甜蜜的梦境里,他也从来没有与她如此亲近,肌肤熨帖,发丝交结。他灼热的呼气可以喷在她如玉的脖弯,她令人心碎的哭泣就在他耳畔:“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早已有了意中人……”
      她霍然站起,脸上带着毅然:“我去向皇兄自首,让他放了你!”
      劝招,自首,这场戏的步骤细节,竟与那送药的公子说得丝毫不差。脑中又响起了贵公子那不紧不慢的淡淡声音:白琅铁石心肠,只要她是定下的计谋,纵然自己会身焚魂灭,她也会走下去!将军这份自作多情的爱恋,岂能打动她,更何况一开始她便只将将军视为一枚棋子而已。
      攥着即将离去的衣角,云苍喃喃道:“飞鸟尽,弹弓藏,是吗?”

      七

      披了茜红婚衣,着了九凤花冠,白琅站在太晖殿的最高处,眺望脚下的千年都城。原本沉闷端贵的古都一夜之间因她而活跃起来,像是沸腾红亮的胡辣汤将灰暗都湮灭,浮出腻人的欢喜。
      这才是她白琅要的婚礼,盛大,喧热,空前绝世,她要千万人同她一起迎接这光芒璀璨的新时代的到来。
      夜幕降临,婚典即将开始。
      白琅拽着赤砂般艳丽的宽大裙裾,袅袅婷婷,走过悬起千盏红灯的枫木风廊。明暗幻变的朱色灯影投射在她如玉般润泽的脸颊,隐约地她似乎扬起了一抹神般残酷的微笑。
      这场由她亲手写下的戏,终于演到了高潮。
      她将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为爱痴狂的蠢女人,为讨情郎欢心,她丧心病狂一次又一次地刺杀自己亲皇兄。先是命爱慕她的云苍伏杀皇上,失败后,她又串通情郎,在婚典的礼堂内布下五百刀斧手,只待一声令下,涌入婚堂取下当今皇上的头颅。
      而她最爱的情郎便是她的未婚夫——名闻都城的贵公子陆氏二子陆逸。
      陆氏父子因长子的死,私恨于皇上,加之长久以来的野心,终生叛乱之心。为了能顺利地取代白氏执掌天下,他们将目光集中在了她这个痴迷陆逸的傻公主,利用她谋杀皇上。
      如果在这一系列诡谲风云后,皇上却安然无恙地活着。
      那么结果可想而知,将是陆氏灭族、云苍断头,而她这个皇上的最后亲人,其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一辈子幽禁在深宫,残喘着直到死去。
      正如白璋所说这是个完美而歹毒的阴谋,陆氏、云苍、甚至于她都将在历史中如烟飞散,从此天下再无人能阻挡他的独裁。
      而此时他正站在风廊的尽头,等待白琅的婉婉到来,然后再亲自送她步入这奢靡盛大的人生葬礼。
      “九哥,如果当初我没有成为阴谋家的潜质,你还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吗?”白琅止步在飞檐下,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白璋牵起她冰凉的手,淡淡道:“阿琅,如果没有利,世上谁会去做?”
      没有悲哀,没有愤怒,白琅反而扬眉笑起:“这样诚实的回答,不怕我假戏真做,真的背叛你吗?”
      “不,不会的,”白璋凑到白琅的耳边,轻轻地,笃定地说:“阿琅,你如此爱朕,又怎会背叛朕?”
      埋藏在心底、小心翼翼守护十年的禁忌爱恋,突然被人毫无顾忌地撕裂开,这一瞬间,白琅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痛苦。大概,她是真的移情了吧。
      “谢谢,谢谢你让我明白……”白琅露出甜美微笑。
      谢谢你亲手斩断你我间的情愫,谢谢你终于让我抛弃了年少时的愚蠢懵懂,谢谢你让我明白什么是爱与恨,谢谢你不再让我有任何负担。
      九哥,你可以为了一己权欲而谋害忠良,你可以为了奢极生活而奴役百姓,你已是暴征横敛的暴君。如今天下崩析,身为你的血亲、白氏的子孙,我不会让你一错再错了!
      白琅颤抖着松开惊鲵剑,鲜艳的血从白璋的胸口涌出。
      “阿琅,你竟然……”白璋不可置信,但也极快地反应过来,对身后的影卫大喝道:“公主行刺,就地诛杀!”
      “九哥,晚了,你看宫外,燎原的火已经燃烧起来。”白琅指着玄武门,那里举起无数的火把,铁青色的钢流正追随着他们的王者云苍攻打着皇宫。
      兵器捅破内脏的闷哑声从胸腔爆开,白琅低下头,她的胸前布满了十几枚穿透她身体的利刃。
      原来你真的爱他。这是白璋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生命随着温度正在她身体里急速抽离,恍然间似乎又回到那个月夜,少年云苍跪在她面前,宣誓一生的爱。
      白琅轻轻地闭上眼,最后的泪水沤湿了她染血的衣襟。
      他们有如此美好的开端,怎么就没能走到最后呢?
      而天下又有多少情侣同他们一般,因这哀寒的乱世而生死离别!
      天下哀鸿,人若草芥,总该有人挺身结束这该死的乱世,创造一个新的时代。
      所以,云苍,若来世四海宴清,我们就耗尽这一生,并马携手游尽天下美好山河,不再分离。

      八

      当昨夜从天牢出来的时候,细碎的雪珠子以换做了鹅毛大雪,哀王八年初冬的第一场雪不紧不慢地到来了。
      在刑部旁的老酒铺子里,白琅捧着一汪碧色的玉春酒,小口小口地啜饮。对面的京都贵公子陆逸正挽着袖子侍弄火锅,油亮滚烫的汤汁散发出诱人的辛辣香味。
      “空腹喝酒更冷,还是吃点白萝羊肉汤暖暖身子好了。”陆逸盛了两碗浓汤,将其中一份料足的推到了白琅面前。
      就是这个到处冒着油腻香气的酒馆,充满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氛围,让世上绝顶聪明的两个人都松弛下来。白琅垂下眼,极耐心地将洒在汤料中的翠绿香菜段挑出:“公子既已识破我的阴谋,就该告知天下,怎么反而找我共襄大业了?”
      陆逸笑了笑:“说起来公主也许不信,我相信公主,只因公主当年的一句稚言。泰京九年春日宴,我随父亲进宫拜谒,在青鸾殿外听公主与太傅一问一答。当时太傅问,为何君?记得公主未加思索便朗声答道,为百姓虽九死而未有悔者始为君!”
      白琅为其倒了满满一盏酒:“那要感谢公子让我找回当年的赤子之心了。”
      “非也,公主一直拥有赤心,只是从未在世人面前展示而已。”陆逸道:“其实我最好奇的还是云将军最后的结局,公主的计谋可谓天衣无缝,唯一的漏洞只在云将军身上,若公主心向将军,将军便可直上青云,反之则入地狱。”
      “公子未能完全信我,又何必拿话激我?”白琅黛色眼睫微微扬起,:“我的心意我自己清楚,这是天牢的钥匙,明夜云苍自会攻城!”
      素手丢了钥匙,提起脚下风灯,白琅坦荡荡离去。
      朱雀大街一色雪白,望去天地浩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哪儿,哪儿才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公主大义,可有话留给将军?”陆逸追出,对着风雪里的纤瘦背影敬重长拜。
      “告诉他,我将江山托付与他了!”
      “那公主可曾想过……找人代替?”
      “皇上身边有九个影卫,除了我,天下无第二人可靠近。况且你说找人代替,那谁家女子不是一条命呢?”
      对话间白琅没有回头,她缓然地步入黑暗,这是她选择的路,纵然前方已死,她也不必回头。因为她白琅能成为这个时代最好的阴谋家,不是她能看透人心,而是她对自己够狠,舍得把自己也变成一枚惨烈的棋子。
      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太庙,心底最深的执念投射到了现实。
      刚才天牢里,他攥着她即将离去的裙角,歇斯底里地说,他说,我爱你,我以生命爱你,正因如此我无法容忍自己看着你走向深渊,却像小人一样为讨你欢心而不阻止你。你若要我性命,我心甘情愿,但大司马陆信德高望重,你陷害忠良,是错误的啊!
      “云苍,我只记得你说过,我要天下,你便为我打下天下。如今我就要江山,明夜子时我在太晖殿等着你为我奉上江山!”冰冷的太庙大殿上,她轻轻地重复着天牢里的话,突然胸口那么痛。
      云苍,我回到太庙,以最谦卑的姿态匍匐在苍生前,祈求你最后的原谅。
      原谅我不能与你一生同往。
      云之琅琅,白之苍苍。

      终

      哀王八年冬,大军围城,白璋自焚于太晖殿。
      翌日,白晟帝抱着一柄断剑,坐在烧焦的废墟里,神情悲寂,宛如失去伴侣的雄狮。
      数万大军跪在他面前,沉默不言。三天三夜后,太师陆逸分开铁青色的大军,走到白晟帝面前,将将士们为他准备的黄袍披上。
      他跪下轻轻地说,琅公主曾有话要臣下转告,她说,我将天下托付与他了!
      帝始起,跨马飞驰,自此天下一统,四海靖绥。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