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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满长安道 ...

  •   一

      我是千秋阁的一名执笔。
      江湖千秋阁,铁笔录江湖,史传千秋载。
      前几日,师傅收到线报,顾门门主顾长安经脉衰竭,活不过五日了。
      顾门长安,羽扇花冠,算无遗策,当真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风骚人物。她若死了,千秋阁必定是要为她单独立传的。
      可巧的是,早在年前师傅就与少林寺的了缘和尚有了约定,这几日是要去普陀山参佛的。于是,这天大的馅饼就晃晃悠悠地砸中了我。
      我一骑千里赶往顾门,希望赶在顾长安荣升西天极乐之前,与她作一番促膝长谈。得了第一手的素材,我便能写出一篇锦绣文章,也好在千秋阁内扬了名。

      顾门下马,我踏过铺满细雪的石桥,转身入了林中雅阁。
      阁内熏香袅袅,绯衣女子慵懒地蜷在一堆白裘里,对窗而坐,案上红泥炉正烫着一壶上等清酒。
      那女子青丝花冠,羽扇轻摇,甚为清美。
      她抬眼缓缓道:“萧执笔,随意。”
      顾长安,顾氏长女,五岁能诗,七岁作赋,十岁武林各派秘典如数家珍,是个百年不出的传奇人物。而十年前的歼魔大战更将她推向了武林中的封神台。彼时,她不过二九年华,竟能运筹千里,率领六大门派围剿青木崖,将魔教一干妖孽全数扫尽。
      面对如此女子,我不敢大意,施过礼才盘膝而坐。因事先做足了准备,我知顾长安是个随和的女子,便取出笔墨,直接问道:“敢问门主这几日想起了谁?”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总会为子孙后代留下几句至理名言的。我却认为人在死前的光景里,所思所想不过最爱一人尔。当年我还只是个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小小执笔,对于曝光他人情事来博取眼球的事,我没有丝毫的羞愧。
      窗前顾长安浅浅一笑:“薛扬。”
      “谁?”薛扬?太无名之辈!
      “魔教薛扬。”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愕然。
      魔教教主小妾生的第二十六子薛扬,勉强跻身魔二代,但又因其资质平平、武功平平、才具平平、各种平平,放在浩如烟海的魔教高手里,连他亲爹也不特别待见。
      已经死去十年的人,无名无利,又有谁会记起他呢?
      顾长安倒了一杯清酒,双手捧起瓷盏,慢慢饮道:“这一生,我最幸运的是天生颖慧,不必过分努力,就能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财富、权利以及名誉。而我最不幸的也是天生颖慧,自以为是,步步逼死了我的挚爱之人,无人可救,无法挽救。”
      顾长安的故事也由此定下了哀艳的基调。

      二

      顾长安与薛扬相逢于一个落霞满天的黄昏。春风扶柳,百花吐蕊,适合各种或欢脱或凄美故事的上演。
      酒饱饭足,顾长安捏着牙签,小指微微翘起,一下一下地极认真在剔牙。
      因初入江湖,她不慎被专业人士摸走了钱袋。
      她算过这一桌席面大约要二两银子,涮一天盘子的工钱是二十文钱,要做三个月的小工才能抵上饭钱。
      “鄙人薛扬,借个光。”一张浓眉大眼阳光普照的脸挤入了她的视线。
      顾长安眼角高高挑起:“我不喜欢与人同桌。”
      “可据他说,你的一顿饭已经从中午吃到了晚上。”薛扬呵呵一笑,指着身后愤怒的小二。
      她拒绝脸红,继续装着剔牙。
      对面的男子,腰佩八卦刀,眼眉正气流露,举止光明磊落,分明只是某个小门派下山锻炼的小弟子。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她烂熟于心,里面绝不会有这样一个将正义凛然摆在脸上的傻瓜蛋。
      薛扬被瞧得特不好意思,讪讪然地将手中的馒头递了出来。
      顾长安接过馒头,没有任何矜持。她确实有些饿了,便小口小口地吃着,极缓慢的,像是在品尝着某种珍馐。
      掌灯时分,她望向对面学她慢慢消耗食品的少年,问道:“你在等人?”
      薛扬点头:“刚才我借了三两银子给一个急着看病的大姐,那大姐要我在这里等她还钱。”
      顾长安暗暗一笑,果真是个正义愣头青!不过还是可以利用一下的,她蛊惑道:“长夜漫漫,我们以饭资打个赌添些趣意如何?”
      薛扬挠着头:“好,不过你得陪我说说话,光等实在是闷。”

      午夜时分,月朗星稀,长街空无一人,自然也无那位大姐。
      顾长安负着手,小人得志的跟在薛扬身后去结账。
      酒馆里的灯因打烊全都熄了,唯有糊了招牌的长灯还挂在檐下,夜风一吹,滴溜溜地转着。微薄灯光投射到下方,将薛扬的肩膀渲染得分外厚实,像一座挡风遮雨的大山。
      顾长安躲在他的背影里,看他一枚枚地数着铜钱,抿唇笑着。她从小就看惯了人心波谲尔虞我诈,竟不想江湖上还有漏网之鱼、出淤泥之莲,这等的志存高远的理想奋斗型青年被她给撞上了。想起方才他脸红脖子粗地要去衙门告状,还振振有词道,他必须为民除害,免得下个无辜的百姓被骗了,顾长安就忍不住地笑了又笑。
      当然,被骗了三两银子后,薛扬也是穷人一个,付不起饭钱。
      最后他们俩在酒馆里涮了一个月的盘子,建立了深不可摧的革命战友情。
      后来,薛扬傻傻笑道,当时我就知道你没钱付账。他又笑道,其实你不用绕那么大的弯子,我也会为你付钱的。
      顾长安靠在他的肩头,羽扇轻摇,看天上云卷云舒,淡淡笑着。
      傻子,世间何事不在她羽扇花冠的计算之中!

      三

      传说,每当月圆之夜,极南端的厄立特里海中会有成群的鲛人浮出海面,她们坐在礁石上,一面梳理如海藻的长发,一面唱着如天籁的歌声。
      又说,鲛人落泪成珠,如果有人拾到,便能得到鲛人的祝福,一生荣华长贵。
      当顾长安与薛扬听到这个消息时,两人眼珠骨碌一转,相视一笑,算是合了拍定了意,要去南海撞一撞鲛人的大运。

      船行至锡兰,风暴铺天而来。
      二十丈长的大船被滔天大浪狠狠地掀翻,顾长安根本来不及思索应对,就被打入浪中。
      她挣扎着向上游去,却不得不被滚滚而至的浪头一次又一次地打回冰冷的海底。在一片绝望的深蓝中,她依稀听到有人在执着的叫着长安长安,她回过头,看见一个身影,像一条健壮的鱼,破过风浪,将她带出冰蓝色的囹圄。
      她伏在他的肩头,与他仿若一体,沉浮在这辽阔而的寒冷的大海里。
      他们已经漂浮了三个时辰,可目及之处依旧是一片沉默的海水。夜里如水的清辉倾泻下来,顾长安冷得瑟瑟发抖,她咬牙切齿说:“下辈子我一定要投胎做个鲛人,不怕风暴,不怕大海,也不会死得这样窝囊了。”
      静默了片刻,她望着满天星辰,轻轻叹道:“薛扬,到时候你要记得到厄立特里海来找我,我会为你落一粒珍珠,保你荣华长贵。”
      薛扬忽地回过头,明亮的眼眸里有火在燃烧。他仿若看穿了她虚假的坚强外壳,只一字一字地说:“长安,不要害怕。如果你的世界是一片黑暗,我会为你点燃一盏星辰,记得找我,回家。”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带着麻醉药的绣花针,轻轻的,顽固地驻扎在了顾长安的心里。让她的心醉了,且涌出了莫名的渴望。
      渴望与身边这个红着脸的傻子漂浮在此,让时间停止流逝。
      然后,忽而一眼,他们就牵着手白了头。
      也不是没有青年俊彦向她说过甜蜜的表白,只是他们一味赞她女中豪杰,可为武林之柱石,众人之倚仗,却忘了她顾门长安也不过一女子,也渴望有个可供休憩的港湾。
      但万万人中却只有薛扬这个不起眼的平凡沙砾,愿为她撑起并不强壮的翅膀,护着她,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受风吹雨打。
      有如斯一人,她顾长安一生何求!
      继而,他又犯了傻气,吻着她的眼说:“老天保佑,将来你一定要像我一样蠢笨而快乐。”
      她泪不可抑,笑着说:“好。”
      也许真的是傻人有傻福,竟让他们遇到了船。

      次年秋,他们在苏州下了船。
      收到顾门来信,老父叱责道:父母在,不远游。今父缠绵病榻,汝亦乐不思蜀,安心否?
      顾长安怀着信思索了三日,终向薛扬辞别。
      虽不舍,薛扬还是默默地将她送到了渡口。船帆扬起,分别在即,人潮涌动里,他突然抓起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长安,我知道你恼我了,那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向你做过承诺。可……可我们如果就此私定终身是不对的。你相信我,再等三个月,我回家禀告过父母,就来娶你。”
      那时薛扬双颊通红,犹如熟透了的苹果,模样可爱极了。
      被突如其来的求婚给唬了一大跳,顾长安自认还算镇定,便轻摇羽扇道:“婚事你不必担心,我替老父应下就是了。至于你说的三个月,着实有些紧迫。但我顾家也算殷实,不差钱,只要你礼数周全,随意挑些聘礼即可。”
      她话音刚落,身旁的白衣秀才便哈哈大笑道:“这位姑娘快人快语,着实豪爽。在下也只好跟快一步,预祝两位早生贵子了!”
      船上的人听罢,都觉十分有趣,纷纷向他们两人祝福道早生贵子,有好事者竟一股脑的说道了儿孙满堂。
      顾长安捏着羽扇分外窘然,她暗自叹道,自个果真还是太年轻,修为不够,遇上薛扬,就冲动了、魔怔了。
      那厢薛扬正羞红着脸,向各位乡亲抱拳朗朗大声道,大喜之日,必请各位见证者喝杯喜酒。
      于是,那欢喜的笑声益发大了,直惊得桅杆上的白鸽呼啦啦地成群起飞,为顾长安写下度日如年的离骚。

      如果就此截然而止,这故事就是春思少女梦中的完美童话。
      后来,顾长安才明白,所有的温馨美满,都不过是为了最后的离别堆积哀伤。
      三月后,魔教覆灭,薛扬跳崖而亡。
      听到这里,我不禁问道:“薛扬一直没有说过他的出身吗?”这话里我隐下了后面一句:如果你知道薛扬是魔教中人,当初是不是就不会对魔教赶尽杀绝了?
      顾长安垂下头,缓缓展开了羽扇。羽扇遮眸,江湖人都说这是顾长安算计人前的征兆,可我知道,那其实只是为了掩住眸中的哀色。
      “前年,我找到了魔教退隐的长老,他说,薛扬一直认为配不上我,因为他只是个魔教里的小人物。”顾长安呜哑的嗓音漂浮在漫天细雪里,低沉而哀伤,“其实,真正配不上的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啊……”

      四

      回到顾门,见老父正红光满面地逗着鸟。
      顾长安笑吟吟地梳弄起怀中小猫的皮毛,忽地手劲加重,猫儿吃痛,惨叫了一声,直惊得羽尾斑斓的鸟在笼里乱窜,落了一地的鸟毛。
      “父亲大人老当益壮,再重的病睡一觉便可痊愈,着实可喜可贺啊!”
      老父愤愤扔掉落在头顶的鸟毛,捧心道:“心病,我这是心病!”
      顾长安饮了口雨前龙井,好整以暇地坐下,等着他的老父亲和盘托出。
      事情是这样的。眼见着魔教日益嚣张,六大门派一合计,咱们得展展老大风范啊,免得到时候让魔教骑到了咱头上,大大的丢了面子。于是乎,众人高瞻远瞩地将我推上了武林盟主的位子,带领大伙围剿青木崖。
      咳,咳,顾长安打断了老父亲的话,青木崖远在天山,劳师远征得不偿失。这摆明的亏本买卖,六大门派那帮禽兽恐怕不会做吧?
      老父抚须笑道,你有所不知,这些年魔教名下的产业不断壮大,每年赚的银子可不少啊!
      哦,魔教灭了,我们顾门能分到什么?顾长安打了个呵欠。
      老头得意一笑,从此以后,天山雪莲任由我顾门采摘,独门一家,别无它号。长安,只要你帮我扫平魔教,雪莲的五成收益都归你。见顾长安不置可否,老头动情道,此事若成,爹的顾门门主之位也是你的。
      我更喜欢银子。顾长安扣着羽扇,微微笑道。老头正值壮年,岂会甘心将权位让给她。与其费尽心机争这个烫手山芋,不如拿些实惠实利的银子。她细细想过了,最近马上要筹备嫁妆,孔方兄她还是很喜欢的。更何况日后成了婚,估摸着养家的重担还得由她来担着,能者多劳嘛。
      老父亲听罢她表忠心,激动得泪花都冒出来了,直道,好孩子,好孩子。又将一份薄如蝉翼的绢纸塞入了她手心,这是细作传来的情报,你好生参详。
      顾长安一见那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便叹道,如此详尽,这位间谍大哥怕是打入敌人内部已有十年了吧?果然孤胆英雄,着实令人佩服,恨不能相交啊!
      老头小眼顿时精光四射,玩味笑道,到时候你自然会见到的。

      金石丝竹,觥筹交错。
      顾长安举杯跟在老父身后,游走于各位掌门之间,引人注目。这是剿灭魔教后的庆功宴,众掌门俨然把她当做未来的武林盟主来捧着,不断恭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顾侄女聪慧过人,将来号令武林,谁敢不从?
      对于该得的赞赏,顾长安从不谦虚,故众人的吹捧她也都一一笑纳。其实,这次的布局她也是极满意的,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让整个魔教全无还手之力,实乃她平生最为得意之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长安隐在了僻静处,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低声唏嘘道:“想不到了魔教里也有如此刚烈的汉子,薛魔头恐怕做梦也没想到,到头来会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薛扬同他生死进退。”
      “薛扬这人坏就坏在太淳朴了,江湖上谁人不知顾家一门的人精,他顾一鹤假里假气地说了一句,你要让长安身败名裂吗?他倒偏偏信了,居然。”
      “唉,青木崖深有万丈,那么高跳下去,八成摔死了。听说薛扬本是要改邪归正了的,连魔教的好些情报都是他提供的。”
      砰,顾长安手中酒杯坠地。
      她低声喃喃道,一定不是他,天下之大,哪能没有同名同姓的?况且那个呆子那么喜欢干行侠仗义的傻事,定不会是魔教中人!

      薛扬,二十六子,身长八尺,剑眉星目,有古之豪侠风范,平生仗义,好打抱不平。武功微末,唯一把八卦刀使得尚可。
      刑架上穿了琵琶骨的魔教护法奄奄一息地说出。
      还有呢?顾长安用冰凉的调子问道。
      还能有什么?顾长安你不是后悔了吧?魔教余孽桀桀笑道,那笑声像是腐朽铁器摩擦着青石,瘆得人骨子里发寒。你当初许他绝不滥杀无辜,只将我教里作恶多端的人伏法,可如今你连他也逼死了,你是害怕了吗?害怕薛扬的冤魂找你报仇?

      顾长安利口尖牙竟无从反驳。
      牢房深处,忽地跑出了个疯疯癫癫的妇人,她紧紧攥着顾长安的衣角,不肯松手:“顾小姐,我儿薛扬得罪了您,是他不对,我代他给您磕头认错,求求您大发慈悲饶了他吧!”
      那妇人发疯似的磕着头,砰砰砰的,让血都渗到了青石砖里,缓缓地画出了狰狞的图案。
      “饶了他……只要饶了他……我死都可以……”
      这泣血的哀求,化作了字字诛心的利箭,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顾长安站在阴暗憋仄的牢狱里,脸色青白,狠狠地把嘴角咬得鲜血淋漓。
      刀剑怒鸣之音渐渐逼近。
      他们终于来了,顾长安惨然一笑,明眸里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她提枪而出,雷霆一击,将冲在最前面的苍山掌门挑落下马。

      五

      夜如墨斗,大雪不期而至,纷纷扬扬,顷刻间,万里江山裹上了一层银装。
      无星的夜幕下,顾长安跨坐在汗血宝马上,绯衣猎猎,长缨在手,凛冽得犹如凄厉盛放的红梅。
      她已经杀死了八个人,长枪上鲜血未干,锋锐的枪刃像一头嗜血的猛兽,镇压着包围她的众多高手不敢轻举妄动。
      “叫你们的头领出来说话。”顾长安沉声道。
      黑暗中,一支支火把点燃,慢慢的汇聚成了一条火龙。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缓步走到了龙头的最前端,那是领袖的位子。
      “长安,你还执迷不悟!”长者痛心疾首道。
      如此慈悲,如此卑劣,如此演技精湛,顾长安望向那老者,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于他,武林盟主?老头?顾一鹤?抑或是很久没有叫过的父亲?
      众所周知,在每个江湖故事里都有会一个肖似岳不群的正派掌门,他表面正直,内里小人。而每当这种人物撕破面具时,总会伴着泼天狗血。可惜狗血是一个好故事的基本保障,所以此文也不可免俗。
      她早该料到的,那个道德至上的傻子怎会认同她的私相授受,他一定是瞒着她与老头见了面,并恳求老头原谅他勾引她的罪行。而老头何等人,半世沉浮,卑鄙都能修成了高尚。从见到薛扬第一眼起,老头就打定了将他送入万丈深渊的主意。这不仅仅止于,他拐走了他最得力的女儿,更在于,这个魔教里的怪种让他看到了顾门成为武林至尊的希望。
      “长安,我以为此番歼灭魔教,你已改过自新。没想到你还痴迷于魔教中人,你还是我的女儿吗?”
      你何曾把我当做过女儿?你又何曾把他当做过女婿?
      顾长安回枪割断了垂发,风雪中,一缕缕断发如飞蓬飘转在这绝望的世间:“今日你我父女之情就如这断发,从此两断,再无瓜葛!而我顾长安今日定必是要去救他的,哪怕与天下武林为敌!”
      她浮出一个短暂的冷笑,短暂得犹如昨日昙花:“我化身为魔,凡阻我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浴血一身,单骑突围。
      顾一鹤站在寂静的雪地里,残破的肢体混着鲜血沿着西方铺散开来。他以苍老的姿态眺望远方,在血路的尽头,他依稀看见一骑绯衣在舍命飞驰:“长安,你一定会后悔的,而最终你还是要求我的,这就是命啊!”

      九死一生,抵达崖底。
      顾长安蹒跚走向陷在泥土里的那具身体。
      当看到那熟悉的容颜,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口中鲜血与眼中泪水同时滑落。
      一路上,所有委屈,所有苦难,为了他,她都将永不后悔。
      她缓缓蹲下,想抚摸一下那人的脸,感受一下那人的温度。
      可手指还没触及,她就一头栽了下去。其实,雪地一战,她早已力竭,而能强撑到了现在,凭得只不过是她的一丝信念。

      六

      甫一睁眼,顾长安就取出枫露丹喂给薛扬。
      枫露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全江湖不过三粒。
      吃过丹药,薛扬的脸色渐渐好转,她稍稍安心。在崖底寻了个干燥的洞穴,铺上干草,她将薛扬背了进去,然后,一个人将魔教教主给埋了。
      望着粗陋的木牌,顾长安只觉老天爷太折磨人了。一天之前,她用脚趾头都没想过,她也会有向老魔头磕头的一天。
      但薛扬还在,她似乎能感觉他正在专注地看着她。
      她三叩大礼俱全后,才对着那个土包包特语重心长地说:“老薛头,我将来迟早是要成为你薛家媳妇的,所以,你在地府里受了我一拜也不要太激动就是了。”
      崖底寂然无声,唯风刮过,阴恻恻的。
      看来公公对她不是很满意,顾长安轻叹了一声,刚才她还是站在阶级敌人的立场上,语气是重了些。反思过后,她又柔声道:“您老放心去吧,以后我会和薛扬好好过日子的。他本心侠仁,我会帮着他多行善事,也算是给你老薛家积福荫了。”
      就这样,白日里她采取草药,细心捣碎后,为薛扬敷在伤口上。
      夜晚,她生起火堆,靠在薛扬身边,向他描绘未来的幸福生活。等到要睡前,她总会握起薛扬冰冷的手,温柔笑着说:“你好生养着伤,等你好了,我所说的都会实现的。”
      夜复一夜。
      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地说着。
      她说:你我的婚事我已经告诉了你的父亲,他老人家很高兴。至于聘礼什么的,你不必操心,我办嫁妆的时候顺带帮你准备好了,你只需提亲即可。
      她又说:我们成婚后,我还是陪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还世人一个四海晏清的江湖。
      末了,她笑着漾起酒窝道:等你厌倦了江湖,我们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我们会生两个小孩,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九重殿宇.
      她迟疑了片刻,推开尘封的大门,走进了静谧千年的佛殿。被天窗割碎了的阳光洒落下来,尘粒飞扬,有一种寂寂的荒芜。
      仰望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佛像,她居然从佛目里看到了垂悯。
      对望良久,她的眼角缓慢地沁出一滴泪。
      忽而梵音高唱:万生无象,红颜枯骨,顾长安为何还不清醒?
      “我一生从未臣服于任何人,包括高高在上的天神。”她丢弃与生俱来的高傲,以一种屈辱的姿态匍匐在地,虔诚道:“佛祖,顾长安在此请求,请您延续我的幸福。若薛扬复活,此后余生,我愿为您门下走狗,无论是弘扬佛光,还是血洗异端,顾长安皆在所不辞!”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薛扬因你而死,你因薛扬而杀百人,顾长安此段孽缘何不放下?你清楚的,尘埃入土,他早已死去。佛音低沉。
      她望向那慈悲的佛面,只觉千骨百骸都凉透了,于是恨恨道:“这里的一切都只是梦,你骗不了我的!我能编织七天的时光,就能一直编下去!”
      九重佛殿瞬间崩塌,巨大的横梁将她压入地底,犹似永堕炼狱。

      顾长安从惊怖中醒来,全身冷汗涔涔。
      已经是第七日了,金子般的晨光拂过薛扬,把他的脸照得纤毫毕现,肤色青黑,血管凝固,僵硬的像一具干尸。
      她痴痴地看着,无声呜咽。
      每天每夜她都会为他换药、擦拭身体,她当然知道他饱满的脸颊一天天的凹陷下去,他紧致的皮肤一天天的干枯。是的,她一直都知道她手指下的只是一具尸体,不会说话,不会呼吸,冰冷而没有温度的尸体!
      可她入了魔,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对于她自己编织的谎言,她甘之如饴,她愿一生都活在谎言里,永不醒来。
      “薛扬,薛扬……”她低声呢喃着:“你睁开眼,告诉老天一句,这一切不是我自欺欺人!
      薛扬双唇紧闭,一如这七日,他从不回应于她。
      幻境塌崩,顾长安萎顿如泥。
      终于再也装不下坚强,心痛成那样,她恨不得立即死去了才好。
      盘桓在心头七日的淤血一口喷出,她盯着那沾满血迹的青黑僵硬的脸,痛苦嘶吼道:“为什么我要遇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魔教的薛扬?为什么要让我一步步逼死你?你个魔教中人,天天行侠仗义做什么?我纵然诸葛再世,也猜不到的,猜不到你会是魔教少主!”
      她哭得声嘶力竭,直到脱力昏去。

      七

      铅云低垂,风雪渐大。
      顾长安又温了一壶酒,慢慢饮道:“酒是个好东西,如果当时崖底有酒的话,我恐怕已经醉死在那里了。”
      在崖底痴痴呆呆地坐了三日,顾长安终于接受了薛扬已死去的事实。那时她已瘦得不成人形,根本无力将薛扬的尸身带出崖底。不得已,她将薛扬的尸身火化了,把骨灰存入瓷罐,随时带在身边。
      出了崖底,她大病了一场,以致走投无路,只得又救助于顾门。她隐忍在顾门,受尽刁难,终于在三年后整死了老头。死前,老头苍白笑道,无情无爱,长安这样的你是多么合格的顾门继承人。
      又过了一年,她在东山壁寻了一处风水俱佳的地方,静悄悄地将薛扬的骨灰下葬了。
      “莫不是东山的凌云寺?”我问道。
      顾长安点头:“听了了缘大师的指点,这样可以修来生。”
      了缘那个老秃驴不过是想骗你的香油钱,踌躇了一下,我没有告发了缘。一则,我与了缘还有些情分,二则,顾长安不可能不知道那只是了缘的忽悠,可她依旧诚心,想来不过是寄个念想罢了。
      默然良久,有个问题哽在喉中,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我瞧着顾长安脸色尚可,便横下了一条心,问道:“顾门主若想结来世姻缘,何不早随薛扬?”
      她自斟自饮许久,才抬眸,淡淡扫过我:“世上每人都有每人的事,薛扬未完成的,自然由我代他完成。况且他曾对我说过,这一生会我点燃一盏星辰,永远等我,回家。”
      我这才记起,年初顾门风光大葬了名老妇人,传言,那老妇人既不是顾一鹤的妻妾,也不是顾门的长辈,只是个来路不明的疯癫婆子。
      又传言,顾门几年前扶植了一个车马帮,专门收留改邪归正的魔教子弟。

      “一生最浪漫的事,不过执手与你一起慢慢变老,然后,我们啰啰嗦嗦地回忆起往事。萧执笔这是你上个月为平氏伉俪所写的故事的结束语。”顾长安对窗独酌,一杯接着一杯,浇着心底噬骨的哀。
      她又像一个老人叨絮地说,我记得那么多,却唯独缺了那个与我分享记忆的人。
      她记得,辛卯年黄河决堤,她随薛扬八方奔走,乞求富户多多捐些钱粮赈济灾民。后来,灾民陆续返乡。薛扬累得像狗一样趴在泥土里,眼睛却亮如星子,对她说,若能以一己之力,换百姓一世安稳,该有多好啊!当时她拍着他的头,嘘唏道,你这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屈原的身子管仲的心呐!
      她记得,为了铲除关外悍匪,他们被困沙漠。毒阳炽烈,直将人烤出了一层盐花。她摇了摇水囊,只剩下最后一口水。她无言地将他拉到沙丘后的阴影里,为他枯裂的嘴唇抹上水。她柔情似水,他呵呵一笑,依葫芦画瓢为她也抹上了水。他们就像是干涸池塘里的鱼,相濡以沫,只是当时她忘了后面的一句——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记得,三月烟花里,他们在扬州太平桥边的桃树下,埋了一坛状元红。薛扬学着酸腐感叹道,状元公方饮状元红,我一介粗鄙,自是喝不上了,不知这没学问的毛病会不会也要传给儿子?那厢,她斜觑着他,眉色高挑,我顾长安的儿子状元早是囊中之物,到时,让你们爷俩喝个不醉不归。
      透过袅袅蒸腾的酒气,顾长安的眸里像是下了一场细小的雪,清冷而寂寞:“世人都说,人间最哀伤不过将曾经的美好片片撕碎,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现在回想,我与薛扬大抵就是如此了。”
      这就是顾长安为她执着一生的爱情所下的定语。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执灯奈何桥,曾记否,少年鸳盟?”她素手扣扇,轻敲窗棂,撒盐般的细雪在她身边簌簌而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萧索叹道:“大雪如狂,天地寂寥,实在是一个令人长眠的好时节呵。”
      我知她已醉得熏然,便带着一字未写的手稿,悄然离去。

      八

      第二日天晴,从顾门里传来了消息。顾长安昨夜梦中逝去,留了一封寥寥几字的遗书,只道,合葬东山壁。
      是夜,我写废了一箩筐的纸,直到东方微曦,我才将一封中规中矩的列传飞鸽传回了千秋阁,洋洋数千字,唯独没有薛扬。
      当拥有洁白尾羽的信鸽盘旋着飞向高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心神俱疲,仿若人生前二十年的忧伤都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我当即就拿着被子蒙住了头,默默念着没心没肺就好没心没肺就好,然后口干舌燥地睡去。
      第二日清早醒来,我啃着包子喝着米粥,却恍惚着以为自己还停留在光怪陆离的梦中。等到吃完三笼汤包,我混沌的脑子才闪过一道正常的思维光芒:我被名满江湖的顾长安给算计了!
      从她的故事讲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算定我绝不会将薛扬写入千秋阁。
      我捏着汤匙对天长吁短叹:羽扇花冠,算无遗策,果真名不虚传!

      春去春来,我渐渐在千秋阁站稳了脚跟,也开始收了弟子。
      写惯了爱恨离别,我对世间诸事少了许多感慨。可不知为何,每当雪花飞扬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倚窗而立的女子,青丝花冠,羽扇轻摇。
      再隔了几年,又是个大雪如狂的冬夜,我终于写完了一出名门秀女与魔教少年的折子戏,并交与了玉堂春的段老板。因这戏本甚为悲切,我想着世人大抵是不会喜欢的,但又思及顾长安与薛扬的种种往事,心头终究是不舍,便切切叮嘱了段老板务必用心扮演。段老板与我是旧识,对于诸多要求也没推辞,含笑着应承了下来。
      未及我料的是,这出戏竟深受欢迎,在九州传唱甚广。世人听闻,多有垂泪。连鲁国大儒也曾评过一句,此戏男女情事哀缠,是应了古书上的情深不寿。
      后来,某一年桃花盛开的三月,我得了清闲,特意去听了这出戏。演到最后一折戏的生死离别,台上浓妆戏子哀哀唱道: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我默默然了许久。直到夜色垂落,戏散楼空,我才离去。
      一路落英缤飞,回到千秋阁,是最小的弟子为我开的门。见到我,他先是讶异,但又极快地垂下头,道:“师傅脸上有露水沾了桃花。”
      我伸袖拂去,才发觉我已是泪流满面,只是弟子不敢说。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满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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