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见》顾白蛋

6、3

　　八月初八，景福记开张，典礼颇为盛大，竟然有唐王和太子列席。

　　我坐在景福记对面的东安酒楼二层，看到太子和唐王错肩而立，一个嚣张跋扈，一个沉稳如水。

　　从唐王出现的一瞬间，我的目光就再也无法挪开。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人，安静地陪我自习，帮我挑选导师，大包大揽负责着我的校园生活。只是，我们总是不断地错过，我要钱要地位，从卖房做起然后包工，在银行暂停了我的贷款之后，是他卖掉了公司帮我续上资金，然而幸福总是会被挥霍光的，当那个满嘴抹着蜂蜜的男人出现之后，他远赴美国，再未出现。

　　这是我生而为人最后悔的事，我想过，如果能重活一遍，我绝对不会让他离开我。

　　在这个世界中，我遇见了唐王，虽然他从未对我过多投注，也从未对我有过关心，但是就在他举手投足之间，就在他扬眉转睛之时，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他们有着相同的气质，是一种足以将我以往记忆转化为情思的气质。

　　我倚窗而坐，看他毕恭毕敬地对着太子行礼。古来帝王之家兄弟阋墙之事朝朝代代皆有之，输得那个定然是以死为代价。太子居于东宫，为人傲气，行事精明，皇上虽中意唐王，重臣支持者亦多，但毕竟太子是长子又无过错，无理由取而代之，纵然东宫之位是风雨飘摇，可势力甚大的裴氏一门立场不明，任谁也不敢动弹。

　　也许终有一日，太子登基大宝，唐王被贬至贫瘠之地，我与他终生不见。

　　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跟在太子身后进了景福记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结了账奔景福记而去。

　　景福记内，张灯结彩，在兴奋的顾客和穿花蝴蝶一般的伙计中，我抬目四望，那个穿浅褐色纱衫的人早已踪影全无，想必要么是回去了要么是被迎去了别处。

　　“如此翘首四盼，是在等我么？”忽而有人耳语，我陡然心惊，一抬眼，那只穿红披绿的野鸡将脸凑在近前，再一望，后面竟然是我心心念念的人。

　　顿时，我退开两步，恼羞成怒。

　　“敬少爷——希望你下次说话时不要离得这般近，我听得到。”

　　“在下见小姐你心事重重，恐你对在下的话置若罔闻——”

　　“我一向对讨厌的人都会退避三尺，何况你我之间实在也没什么好说——”我冷笑一声，上前两步，行至唐王身前，行礼道：“殿下近日可好？”

　　“嗯，好——”他依旧不冷不热地回了话，然后抬手示意我起来，问道：“你身上可好些了？”

　　“除了晚上睡不大好，其余没什么事了，我会尽快把图样送过去的。”

　　“嗯。”他点点头，对着敬远恭道：“皇兄的车驾已起，我也要走了。”

　　敬远恭微微欠身，道：“殿下好走——”竟然是送也不送的！

　　唐王轻应一声，转头而去，一如往常一般，不曾多看我一眼。

　　“喂，金三娘。”他懒迈步走到我面前来，如此暑天，穿得像火一般，瞧着就令人燥热，我瞥了下眼，细长的凤眼还是不符合我的审美习惯，虽然安置在他的面上确实风流俊俏。

　　“贺礼呢？”他恬不知耻地伸出手。

　　“贺礼？”我指着济济人头道：“不是已经送了三成的顾客给你？”

　　“啧——”他不满起来，“你也忒小气，这三成是我自己开口要的，难道你就不会动下心思，主动送些别的？”

　　“哼——”我白他一眼，二话不说就往外头走，这地方，真是多待一分钟都憋气。

　　“哎，你等等，跑什么跑——”他一把拉住我，“既然你不送我，那我就大方点送你咯，给你个好东西——”说着话，他从袖口里抽出一根木钗来，我一眼望去，雕工极是精细，镂空的密密麻麻的小花布满钗身，在钗尾上雕出一朵芙蓉来，镶了颗宝气十足的珍珠。

　　“这个，是我送你的信物——”他将钗插在我头上，我一抬手打算拔下来，刚碰到就听到他说：“这是你娘的遗物，你爹跟我爹要了许多年，现在我送给你。”

　　“你打算让我去说几句好话，或者是我爹看到了这支钗，然后追忆从前，想到你爹命不久矣，就答应让你爹去拜祭我娘？敬远恭，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亮了！”我把木钗塞回他手中，狠道：“等有一天，姐光明正大的挤掉你敬家的金号时，你可以再拿着这支钗来找我，我可以出个好价钱买下来，足够让你过下半辈子——”

　　“哦？”他挑眉，抱臂笑道：“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我就试目以待，不过怎么办好呢？金小姐这么讨厌我，我却这么喜欢你啊——”他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凑在了我的耳边，轻声道：“你可要好好的拒绝我啊！”说罢，他一闪身消失在了人群中，而我手中却凭空多出了一粒雕了莲花的金扣子。

　　我抿了抿唇，一脸懊恼地出了景福记，顺手用那粒金扣子打发了街口的叫花子。

　　……

　　自景福记开张以来，我就忙得一塌糊涂，白天在金号里照看生意，晚上则在房间中赶唐王要的头面图样，忽而感到回到了曾经。在创业初期，恨不得连轴转的岁月已隔了代，记得那个男人曾经问过我，你就那么向往金钱和权力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实际上，我只是很享受这种战斗的生活。男人厌恶女强人大抵都是因为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中，女人就不应该大出风头。

　　在心底，我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惺惺相惜的对手出现，他高大英俊，手段高明却为人正气，能让我为之折服——然而，对手是出现了，但人品却让人不敢恭维。

　　“三娘，给唐王府的图样还没画完？”爹推开门走进来，他放了杯参汤在我桌上，道：“别太辛苦了——”

　　“嗯。马上就完了，”我拿着图样道：“上次做给皇后娘娘的是一副头面，是二十八事，这次给德妃娘娘、苏妃娘娘、婉妃娘娘的头面，各二十事，挑心、分心、鬓钗、俏簪、掩鬓、小插、花钿、顶簪、后分心……上次送给德妃娘娘一支累丝挑心，她非常喜欢，所以这次的技法以累丝为主，苏妃娘娘信佛，便多配了些佛手簪、禅杖簪，婉妃娘娘素爱花蝶，主题就定了蝶恋花，多用宝石……爹，你觉得如何？”

　　爹细细瞧过了图样，道：“没什么问题，不过我瞧了下，婉妃的图样似乎太过花俏了。”他摸着下巴，琢磨片刻，“你看，未必每支都要用这么大的宝石，现在各家金号对宝石打磨都不是那么在行，上次送进宫里的那支钗不是已经拿回来加固？三娘，做头面和建房子一样，讲究的是错落有致，你这些花样单个来看都不错，但是凑在一起，就略显繁冗。”

　　我思索片刻，老实说，我这个爹确实令我大吃一惊。虽然在上个时空中，我并不是做首饰一行，但女人对首饰有着天生的喜爱，平素我没少光顾各大首饰店，本以为能靠着未来世界的精巧设计在古代脱颖而出，殊不料，我那些所谓的设计却并不能独领风骚，一是需要倚仗现代工艺，二是与古代匠人比起来，那些山寨来的设计，显得太过平庸了。在这里，一花一草一人一物一木一石均可入饰，令人叹为观止。

　　我只得不断地去学，既然金福盛和景福记打金的技术不分上下，那么我只好在经营模式和产品上下功夫，引入加盟制，再遍开直营店，当金号布局完成之后，剩下的则是产品。实际上，一个好的企业家，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一个好的产品经理，产品经理可以不懂得技术，但一定要懂得消费者的心理。在实际生活中，很多消费中的需求都是潜在的，并不显性，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有需求的，那么产品经理则需要将这种需求通过产品来告诉消费者，并改变消费者的生活习惯，引导他们的生活理念，这种作用力反过来就会令消费者对产品趋之若骛。

　　而我要做的，就是将金福盛打造成一个最高端的金号，充分满足女人的虚荣心，改变她们对金器的需求认识。

　　“爹爹说的极是，婉妃的图样，我再修修……对了，这个月是女人回娘家省暑的时候，各色的礼品是少不了的，那这个月的主题就定为“母亲回馈月”，爹爹觉得如何？”

　　“省暑的礼品自然是少不了的，但小家小户的未必拿得出额外的这笔钱——”

　　“爹，你看——”我抽出两本册子来递给他，“这一本是各大户的定制本，至于这本就是这次母亲回馈月主推的产品，上个月我就叫师父去打了，要是爹爹没什么意见，明天就叫人摆上柜。”

　　老爹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像……”

　　“对，这些都是仿皇后娘娘送给北狄小公主的头面赠品，为了避讳，我都稍作改动，而且将重量减轻，略去宝石，价格方面也算便宜，再趁机打折，就算是私房钱也是买的起的。”

　　“大户的定制本是？”

　　“我明天去拜见刑部的曲夫人，曲夫人一向最爱这些，而且她交友甚广，这本子放在她那里是最合适的，还有，这次会趁机推出母女卡，一旦在活动期间购买金饰，以后都享受上门包养服务，无论母亲或者女儿购买金饰，都可以打个九折，但前提是要母女同来。”

　　“同来？”

　　“嗯，”我上着色，低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只希望能够提供一个母女见面的机会罢了。”

　　爹久久未开口，他的手在我肩上重重的捏了一把，沉声道：“三娘，无论金福盛昌盛或者破败，我都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做下去，有感情地去经营它，而不是把它作为赚钱的工具。”

　　“嗯，我明白。”

　　“好吧——那你去做吧，为父现在可以彻底放手了。”

　　“老爹，你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年前不就已经放手了？”

　　“那还不是看你嫁不出去——苏北的金山大王倒是前些日子拖人来说话，你看——”

　　“得了吧，就他儿子，长得跟黑李逵似的，要不是为了做生意，我才懒得跟他虚与委蛇。”

　　“黑李逵？”

　　“不知道算了，爹，你好烦，我还要改图样，你能不能出去啊？”

　　“……你到底要当多久的老姑娘？”

　　“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