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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章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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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一郎没想过还会与牧绅一重遇。
毕业那年他随国际反恐同盟一支医疗队去往陌生的远国,牧匆匆离开父亲的葬礼,乘上那趟国际专列,一直送他到边境上。神奈川漫长的国境线绵亘于日落时分,荒凉而又孤独,神一生未见那样广袤的国土。
记得的是临别一个轻浅的拥抱和一帧渐远中不曾回眸的背影,身后营地灯火一亮,泪水就落下来。
极北之地冬日恁长,在所有的黄昏,一看到落日西挂在落尽叶子的针叶林后,就疯了似的地想念故国,却绝不回转。对那个人无名的未了心事终于归为去国的伤怀,任它恣意丛生在遥远的异国如蔓草岁岁苍黄。
后来,医疗站就在那么多无家可归亦无处安放的某一夕暮色里迎着战火摧毁。神奈川接回本国幸存者那天,神和牧通了一次电话,讲了很久,很久,却一句都不记得了。
呈递于反恐同盟神奈川支线的调离申请选了海南陆军医院,自此人世偏安一生从简,那不知是怀乡还是怀人落下的心疾就在没日没夜的忙碌中不治而愈。
国防部和陆军医院在城北城南隔了不远,这年月没有什么距离可以说得上远,除了人心。牧没来过,神没去过,许是无从寒暄,离别的记忆葬在远方各自不忘,再回去已是另外一个人,这样的关系淹没在这座城市的人海里一生再不会见到也未尝不好。
这雨来得很不寻常。五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场雨,后来怎样了,放晴时记忆竟是空白的。城已入夜,却是陆军医院的忙时,纷纷医者正向牧身侧匆匆来去,或讶异地一瞥而过,或几人低头顾自耳语,不透半点讯息。
急救室的门响,牧转眸看过去,神宗一郎立在门下,第一次见牧仿若等待宣判的样子,中间隔了几年两两相忘的时光,也能不动声色地揭过。神快步走来递上病历册和自来水笔,没有过多解释,“验伤报告和手术方案,看过签字。”
很多年后牧还清晰记得那光景,满页除了藤真健司几个字,一句都未看得下去,仅凭直觉抬头问,“有危险。”
神点头,瞳中是医者惯看生死的镇定坦然,“伤不致命但弹片停留的位置很棘手,失血过多生命体征不稳,且此时的意志力相当低落,恐怕难以撑过长时间手术。”
彼此维持着对视沉默许久,牧有一千个问题,却都不知从何问起。神忽然侧身让开,说,“牧可以去看他。”
这个时候,这样的话,牧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用意,没再多说什么就大步向急救室走去,听见神在身后唤他名字又停步,医者来到他面前,替他理好领带,抚平染血的衣襟,左右看了看说,“好了。”
虽然早已耳闻神宗一郎是这一国最年轻的首席主刀,但亲见他穿上白袍还是第一次,医者在手术前许他去看他的病人,绝非为了让他们道别,而是在拜托他去做一件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只有牧绅一才能做到。
护士见到牧就退了出去,急救室静下来,只余心电监测的低鸣。藤真眉心轻皱,睡得并不安稳,牧抬手想替他拂开,手在苍白的颊边停了停,最终还是握在他冰凉的手上。
药力浮起来,疼痛一淡,立刻疲倦至极,藤真抬眼,几乎看不清上方的面容,心里恍惚觉得,这是最后的对话,他说,“牧,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竟然还记得,牧平淡一笑,“那你告诉我,是什么?”
灯光明晃晃的,意识却暗下去,只有牧的掌心仍是人间的温度,藤真说,“是有一天,你忘记我。”
牧俯在他颊边,低声问,“今次的计划是让我不忘?”
藤真侧望着他,回答,“是。”
牧顿了顿,缓缓说,“藤真健司,你对于我,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曾经炽烈的字句,就这样在耳边迅速冷去,“我一定会忘记你,当你没活过,我会遇到别人,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牧稳住呼吸,“你别想,让我一生一世记着一个不存在的你。”
开始下坠了。藤真本能地握紧牧的手腕。那个人,他的手,曾经在一道格子门的两边,和他那样笃定地握着的那只手,还有握着他的手信誓旦旦说我还在的那个人,他们将各自死去在永远听不到彼此的地方。
喜不能泣,痛不能呼。失重,怎么也止不住。手松开,整个世界霎时熄灭了。
医生说安西光义的心梗已入膏肓,老人家却决计再不踏进病院。只向山上一檐旧居一泓净池,饲一尾锦鲤扫一阶乱红。仙道来时在山下河边折了一枝白茶当手信,上了山,竹篱一启花叶惊飞,老者正倚着一柄竹帚在廊沿半寐。
廊前台阶已朽,步伐极轻仍吱呀作响,仙道经过时回看了一下,老者尚未知觉,于是走进敞开的居处,把白茶安放在屋中小案上,忽听廊上的老者平静地问,“行动还好?”
仙道笑了笑,回身答他,“托您的福,差强人意。”
安西光义扶着竹帚站起来,“藤真健司设的陷阱,我并不打算遂他的意,所以未下任何命令,流川只是为了替你洗清罪名。”边这样说,边缓缓移步至小案旁,落座时有点踉跄。
仙道搀了老者一把,与他对坐,“很抱歉又一次破坏您的计划,不过请放心,我在那间楼层的监控系统里植入了事先录好的影像,牧绅一截获的监控画面中刺杀者会是我,而不是流川。”
案边竹席上有茶,安西光义斟好一盏递给仙道,说,“你们都是任性的孩子。”又向自己杯中斟满,待水声汩汩淡开,茶烟袅袅上浮,思绪也远了,“说了也许不会相信,乱红是联合执政公约的一部分。订立之初,人们对神奈川的未来尚且怀有清晰明确的向往,可以为了一国不分你我,亦不计生死,而今答案还未揭晓,问题已被忘却了,余下的不过是一纸契约。”
仙道安静地听完,始终垂目向杯里悬停的几叶新茶,许久才说,“流川是自由的,这样的职责应该由我承担。”
安西光义兀自啜饮片刻,说,“你当然应该承担。乱红从来是口头传令,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五年前你破译的密码电邮,本来就是给你看的,我以为你会阻止你的父亲,但你选择了另一条路。”
仙道扶额,“这么说很失礼,但是竟然以为所有人会不问缘由按您的计划前行的安西老师,岂不是也很任性。”
安西光义呵呵而笑,顾自品茶,不再说话。
最后仙道说,“放过流川。我会尽力弥补五年前未尽之责。”
安西光义阖目摇了摇头,“藤真健司这步棋,并未给任何人留有余地。他无论生死,国会都一定会过问此事,你继乱红之任,流川获罪,或者相反,你来选择吧。”
仙道离开时山风乍起,小径上枯叶一卷,掠过台阶,入廊向那方小案,轻落在茶凉的杯水上,恰是流川在院外启了竹篱,两人门前一遇,就像寻常主客一般点头而过。
风在身后,吹往若干年前。
沿三月大街向西元里,过林荫路,穿青砖小巷,翻越ANSIR古老的围墙,奔去格桑花为两岸的中央大道,然后是四季广场图书馆集训楼,小径上一树樱花一树红果冬青一直绵延到信息楼前,跑上四层闯进那间阶梯教室,“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是那门人尽皆知通过极低的选修课,那一年只有两人,老师早已拂袖而去,余下角落里伏案小睡的少年,懵懵懂懂一个抬头,就成了一生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