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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东林道方本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才待要开口说话,就见她先拐进了旁边义庄的大门,稍稍停了停,也跟着她进去。庄子里还算干净,放着补了又补的桌椅几凳等物,房子草草用白漆涂了一层,上面满是各种不堪入目的涂鸦,正厅里坐着三四个断手断脚的闲汉正在聚精会神下象棋,五六个人拄着拐杖围在旁边看着。有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看到柳温落进来就转过身来招呼道:

      “哟,小柳来了啊。”他的脸和身材看起来拉得很长,也许是因为瘦的关系,也许是因为额上的深刻的横纹,让他看起来格外苍老些,眼内却含着淡淡的光。

      他这样一喊,正在下棋的人都停了下来,纷纷道:“晚饭,晚饭,晚饭。哟,小柳,今天可把咱们饿坏了,来得挺迟啊。”

      答应一声,柳温落将大食盒里的稀饭和两屉玉米面馒头拿出来,又拿出一小锅卤蛋,一条煎鱼还有刚才的鱼肉豆腐汤和葵菜炒蘑菇拿出来,义庄里的那几个人早已拿来碗筷,坐下来稀里呼噜地吃起来。

      一个人边吃边吸嘴,嘿嘿直笑:“有些荤腥味就是好日子啦。”他一边吃,一边替旁边一个两条手齐根尽断的人夹菜和添粥,又把把馒头撕碎了,泡在粥里。“老张吃粥。”

      “唔唔。”老张的整张脸都埋在粥碗里,从下颚到上唇,被炸出大大的一个伤疤,现在好的已近差不多了,却仍不能将整张嘴合起来,汤水不断从他嘴角落下,好在他的衣服也并非干净,所以粥渍在上面并不显。但是比较起旁边一个咧嘴笑着的傻子,他的衣服已经算是干净的多了。傻子坐在泥地里,抓着馒头吃着,点着空无一物的大院子,一边高声道:“集合!马队在哪里?张八,倪六,王树华,一二三四五,咱们队齐了啊,你们跟着我走。”他跳起来,对着虚无的士兵转了一圈,又嘿嘿地笑起来,坐下来吃他的馒头,本已经是灰旧不堪的衣服就更脏了。

      心中一跳,东林道方知道这些人是西陈战后的溃卒,便暗自小心,仔细地看了看大厅和四周,厅上的光还亮着,在光与光之间有一大片暗影,仔细看了这才发现原来大厅最里面在小板凳上还

      “坐”着个老人,正瞪着前面一张纸做的象棋棋盘冥思苦想。说是坐,是因为他的双腿齐根尽断,整个身子都绑在一个小凳子上。东林道方看一眼柳温落,见她正在和刚才的那个男人低语着什么。她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更显地古怪,就干脆走到厅中,走到老人的面前,看那棋局。她走地近了,便问到一股尿屎的臭味。

      “看什么看!没看过下棋的么!王八羔子。”老人年纪很大,声音也不小,气若洪钟地直嚷嚷。

      “看过下棋的,没见过下的这么臭的棋。”东林道方知道被他看破,干脆拉来旁边的一个小凳子坐下,“下炮!炮五平七。”

      老人瞪她一眼。“老子我偏不下炮!”却偷偷地把炮移了下,瞟一眼棋盘,又转瞬间哭丧起脸来。“妈的,老子也还是输!”

      “那我来下你的棋?”东林道方道:“你老下对家去。”

      “我老张哪里要你小辈让!”却果然偷偷将纸做的棋盘转了圈,趾高气扬地说:“炮二平三!”

      “相七进五。”

      两人你来我往着实下了几回,外面吃饭的几个都吃完饭,拿着汤进来看。

      老张被这么多人一看,着实有些气虚,额头隐隐都能看到汗光。等东林道方下到第五十五手炮七平四,老人便哼的一声,将棋子一丢:“老子不搞了,你把老子开的那么好的局骗了去!这局便该算老子赢。”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来。

      旁边的几人嘘声大起,刚才那个和柳温落说话的中年男子端着米饭和鱼肉走进来:“爹!吃饭,别闹了。”

      老人乖乖接过饭碗,瞪一眼东林道方,扒了一口饭,又夹了块鱼肉咬一口,赶忙把肉吞下去,把汤喝完了:“唉呦,今天又是小柳烧饭啊。兔崽子张桥,再给你老子盛一碗。”

      张桥甚是孝敬父亲,果然转身又盛了一碗给老人。旁边看下棋的众人,见这里又不下棋了,便三三两两地走到厅里闲坐聊天,然后有人翻出牌九来,不一会就摇起色子,所有人聚成一圈玩起牌九来。东林道方望去,见众人的赌资不过是白纸一张,上面写着“饭一餐”“饼两块。”

      和父亲耳语结束,张桥直起身子,看到她在看赌牌九,就笑一笑道:“长夜无聊,稍作消遣。”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然在院子里坐着的傻子,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倪老六跟上啊,老六!老八,老八,你在哪里,兄弟找不到你!”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挖土,一时间挖地狠了,指尖都是鲜血,东林道方站起准备去拉,院子左边一间小屋的门却打开了,出来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她伛偻着腰,不知道是因为背上的孩子,还是背负了太多的生活重担,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发疯的傻子。然而她的力气哪里敌地过对方,被傻子一把抓住了头发,拎着头发拼命地往地上撞。傻子又撞又踢,含了满口的痰往她脸上吐去,妇人默默承受,只是弯过手,将孩子牢牢地护住,孩子却还是被摔地哭起来。

      看到旁人都不去理会,皱眉长身而起,东林道方正欲上前阻止,却被张桥拦住。颇为不豫,东林道方冷哼一下,张桥苦笑着对她道:“他这样发疯几乎天天都有,我们也习惯了。你再等等看。”

      傻子打了刚才一阵,大概是累了,抱着头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妇人从地上爬起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傻子被拍了两下,将头靠在妇人的肩上,又嘻嘻地笑。妇人把孩子从背后解下,放在怀里哄着,又从袖子里那处手巾,给傻子仔细地擦了擦脸,又将自己额角的血迹和脸上的土灰抹尽了,才牵着傻子的手,把他慢慢地拉进屋里。

      一种深深的无奈感,从东林道方的心头涌起。

      柳温落一直倚在堂前的木柱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这时才转身望东林道方一眼,转身从桌上拿了鱼汤和馒头,跟着妇人走进小屋子去。张桥才过来拍拍东林道方:“你跟着我走,小柳还有点事要和她说。”看到他神情不算作伪,又除非遇上和师门大宗师同级的高手,否则她东林道方总自信对付任何人都有一搏之力,便点点头道:“请。”

      架起双拐,张桥走在前面,推开院门,往旁边的一条小巷走去,出了小巷,跨过两坐木桥,拐过一个大弯,原本坑坑洼洼的路上开始铺着青石板了,可是但是旁边的水沟里仍是浮着一团一团的赃物,两人从一堵高墙下走过,隐隐约约地听到喧哗的人声和酒声,再走几步,前面就豁然开朗起来,原来已经是在街上,两旁店铺上打着青旗和红灯笼,旁边有花枝招展的老鸨和龟公在招呼客人。

      这里的房子不过仍是旧木楼,抬头望去,楼上用竹帘隔成一个个小小的鸽子笼似的小间,一群身着艳色单绫的妓女们,在严寒中冻地哆哆嗦嗦站在楼上,一边还要装出笑颜,招呼来往行人,显然是最低等的咸肉庄子。

      两人又往里面走了段路,那木楼越发破旧起来,到了最后一家前,那楼破地似乎都要歪倒下去,门柱上的漆也剥了大半,若说前面的几间进出客人还有穿棉夹袄,长袍子的行商小吏,这里来往的不过都是些褐衣短装的庄家人和车把式,要不就是码头扛货的短工,一股子臭哄哄的腥味隐隐约约地浮在空中。

      走到楼中,那走道狭小不堪,隔着木板的小间,根本堵不了声音,充耳满是□□,张桥不断地和人打着招呼,介绍东林道方是他来探亲的表弟,腰有些毛病,又是口吃不会说话,待穿出楼里,从另一边的扶梯下去,就是个大院子。院子里连点花都没有,除了缀着两三处杂草,就是摆着一排用布幔遮着的东西。两三个下人坐在一盏高高挑起的红灯笼下在猜拳赌钱。东林道方后退一步隐进阴影里,这些人的眼光刁毒,稍易一不甚,就容易被看出破绽。幸好他们都专注于眼前赌局,并未朝东林道方这里看上一眼。

      张桥递过去五个铜钱给其中一个:“武哥,好手气啊。”

      那被他叫作武哥的人,有着一张瘦削脸,面色阴沉,理也不去理会他,劈手把铜钱拿来攥在手中。旁边的另一个年轻些的人瞧了他们一眼:“哟,带着人来啊。”

      “东边的第三个。”张桥笑一笑看一眼东林道方:“林哥赚了不少啊。”

      “那是,今天手气不错,要发财咯。”林哥笑道。“不过东边第三个有人了,你等等。”

      “是老刘吧?他呀,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蹲在马桶上尿都激不出个水花来。一二三,才进去马上就又得出来。”旁边的人插嘴,众人一下子就哄笑起来。

      林哥笑了一会就停下来:“送饭菜的小柳呢,这小子今天没见啊。”

      “有事耽搁着了吧。”

      “唉呦,那小子的脸俊的。老子贯来不喜欢兔儿爷,被他的眼睛这么一看,浑身上下都他妈硬了。”

      “嗯哼。”武哥咳出一口痰。“这小子伶俐着呢。凭你也他妈想吃口肉,做梦去吧。“

      东林道方看他的语气,就知道定是在柳温落的手下吃过什么苦头,却又不好明说,却无形中起了保护柳温落不受别人骚扰的作用。便在心中一笑,她忽然觉得有些了解柳温落。这个人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特质,就像是不管在什么样的困境下都会静静地微笑着等待她的猎物落入陷阱的狡猾野兽。而且她小小年纪拿捏人心之精准也着实让人惊叹,这次自己被她引到这里来,不管结果如何,看这情况都有借刀杀人的味道。不过奇怪的是,东林道方自己对于柳温落倒没有生气感觉,反倒有种发现了珍贵却叫不出名字的宝物时好奇不已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环境和遭遇将她锻炼成现在这般情状,她对这件事后续发展的倒底做了什么样的安排东林道方不断地在心中揣测着。

      这时,有个人从布帘里钻出来,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匆匆地往外面走,众人纷纷笑起来。林哥推了王桥一把:“现在空了,你快去。否则一会又排上了。”

      王桥拄着双拐,往里走了点,掀开布帘子进去了。东林道方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情怯,她怕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却又希望能看到熟悉的面孔。稳一稳心情,东林道方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她原本已经在心中做了最坏的设想,没有想到眼前的景象比自己的设想还要残酷和恶心。布帘里面是个四方的铁笼,笼中关着个女人,她四肢敞开,被镣铐钉在地上,腹股处却被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好让笼外的人轻易能够到那个隐秘的部位。更为可怖的是,她的手腕和脚髁以下的四肢均被斩去,伤口已经结痂生好,变成一个肉球。笼中恶臭不堪,充满着饭馊味和人体的腥味尿臭,让人闻之欲呕。

      那个女子穿着薄衣,腹股处也都被撕开,一眼即可望见红肿溃疡和撕裂的部位,血丝精斑粘满了衣裙。但她既没有发抖,也没有发疯求饶,只是微微地闭着略偏狭长的丹凤眼,静静地四肢着地,将头靠在铁笼之上,神情冷淡地像坚冰一般。

      东林道方蹲跪下去,用仿佛害怕惊扰到她睡觉般小心翼翼的动作,轻轻地抚开她的头发,托起她的下颚,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忍住鼻腔的酸意,轻轻道:“宋百户!宋百户!”

      宋豫突然动了一下,整个身体似乎都痉挛起来,她猛然抬头,挑起眼角,口中发出一连串气音,好像破旧的风箱被人用力鼓动似地——往她嘴里望去,东林道方发现她的舌头已经被人齐根剪断,心中愤怒至极,又强自忍耐,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我来了,你放心。”

      宋豫怔怔地盯着她,忽然张开口大笑,她笑声怪异,夹着空气从口中漏出来的嗤嗤声说不出地可怖,泪水却从她的眼中落下,滴在东林道方的手背上,将她的外衣都润开。东林道方几乎有错觉,滴在手背上的并非是泪滴,而是流动滚烫的熔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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