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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虽然行地快,两人也花了大半时辰才来到城里。

      早已是华灯初上,万千家灯火,染地夜色都有些暖橙色地灰。

      因不是边城,河阴宵禁并不严格,路上多是行人,有合家出行的,有夫妻抱着孩子的,有士子士女在路上高声说笑的,也有盛服浓妆的相公,小姐们打着车从街上过的,店铺也大都开着。两人往城南走,转过两三个弯,乌图什留将她拉进一户人家的大门,门前站着两名仆从,手中执着大红的灯笼,打量她们一下,便让她们进去了。穿过几座楼台歌榭,假山曲池,黎琴看里面那亭台雕梁画栋,灯火辉煌,不断有莺声燕语传出,知道这是暗处里的秦楼楚馆,专门招待些有钱客人,因此与别处二三等的窑子不同,便拉住乌图什留的袖子不愿再进,反被乌图什留着意拉着往前,可怜黎琴推脱不得,心下又有说不得两三分的好奇,当下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往里走。

      越往里走,越是清幽,人声渐隐,只剩一片阔大的竹林,掩着碎石小径。明月投下清辉来,洒一片银澜在千竿方竹上,风来影动,风去叶响。小径深处,立着几间用回廊连着的白墙黑瓦的小屋。屋外疏落地种着芭蕉,虞美人,墙外垂着大片紫藤萝的花枝,不过并非时令,因此不见有花。倒是檐间爬满常春藤,满目生绿,间杂着红叶数处,好似火焚翠玉般,甚是好看。

      乌图什留走到最外的小屋前,将名帖递给守在屋外的侍人,不一会就来人将两人引至左手边的一间厢房里。

      来人朝着乌图什留行礼:“大宗师,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又问黎琴:“不知这位娘子当如何称呼?”

      黎琴看她问地文雅,又知是乌图什留朋友手下之人,亦回答道:“姓黎单名一个琴字。”

      “不知黎家娘子要随大宗师一起见我家主人还是要单独招呼?”

      “替吾小侄物色几位不俗的就罢。”

      来人朝着旁边垂手侍立的一位年轻人招手,低声吩咐几句道。那位年轻人低声应过后,抬起脸来朝着黎琴微微一笑:“黎家娘子,请随我来。”边转身疾步走出房子,躬身作请,黎琴被乌图什留一推推出房门,再返身要推时,乌图什留已将房门关上,再推不开。

      那位年轻人看到黎琴窘黑着脸,就笑了:“黎家娘子,先看看,美人又不咬人,怕得什么,请。”

      黎琴心想,这里的美人固然不咬人,却只怕要被家里的美人咬残了,又挡不住心中好奇,又想不过看看,出不得事,莫要被人先瞧不起了去,就拱手道:“如是,还请这位娘子带路,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拱手:“小可姓孙,孙有常。黎家娘子,这边来。”

      两人步出小院踏上回廊,原来回廊一侧临着个小小的荷塘,美人靠上坐着两三堆人,有在手谈的,有在打叶子牌的,旁边堆满签筹,几人都衣着华贵,一身衣服起码能换得黎琴半年吃食,更不用提头上所带珠钗腕上的各色镯子,都轻声细语谈笑着什么,旁边不断有侍立僮仆换上热茶鲜果瓜仁,灯火耀然,恍如白昼。

      她这样走过,便有几人抬起头来,朝她嫣然一笑。

      待过了回廊,孙有常才问:“黎家娘子,刚才的几位可有看中的么?”

      黎琴愕然,摸摸鼻子:“怎么都是女人?”

      “到这里来的,自然都是找女人。”孙有常笑道:“看来黎家娘子对这几位是看不上了,那么再请稍移贵步。”

      两人再走几步,穿过廊洞,便是几处不相邻的小舍,那些小舍形制各异,却还是平常居所的模样,偏是门窗均未糊纸和镶嵌琉璃,只拿极薄上好湖纱遮了,因此屋内之人和陈设都太半可见,但偏朦胧处,不能一眼望穿,让人生出夜探闺阁的无限趣味来。

      有几间放下了极厚的帘子,想是正在接客。有几间堂皇富丽,陈设着各色珍宝古玩瓷器,有几间不过放着些檀木书几,琴箫书剑,更难得的是还有南岚天竺式样的。

      所谓灯下看美人,更添别样情态,便是谓此。舍内美人有吹箫的,打双陆的,煮茶的,吃饭的,写字的,画画的,卧在榻上看画本子的,更难得是还有位正将身上轻甲卸下,披着武服准备洗澡的。刚才在回廊上的几位已是长的不俗,这里的几位更是眉目宛然,难得的是各有各风情,一分增不得一分减不得,动作意态自然优雅,无丝毫的造作之情。

      比如那个正在卸甲的武者,正将腕甲递给侍女,看到黎琴过来,侍女在她耳边说什么,她微微转身挑眉托着下巴朗笑,一片坦荡英武。

      黎琴心想:“这分明不知道是谁嫖谁了。”不过,她比比这个,觉得不如柳温落肤若凝脂;比比那个,觉得不如柳温落情态可爱;又觉得柳温落较剩下的有情无情,缱绻处已胜去所有人五六分,当下恨不得赶快看完,回去吃饭,一样是灯下美人,且美人更胜却世间颜色三分,何必花这冤枉时间。

      等走完一圈,孙有常又问:“不知黎家娘子看中哪位?我也好引荐。”

      黎琴摸摸肚子,觉得有些饿,便道:“不知有热茶和糕点没有?若有汤面什么便好了,我在这里坐会,等乌图什留前辈出来就好。”她怕乌图什留有事商谈的时间长了,又想回去地晚了还要麻烦柳温落烧饭,不如先吃过。

      看得出孙有常颇有些愕然,哪有嫖客进了秦楼楚馆不嫖不喝酒的,但还引者黎琴去了一间偏房,道:“这是客人们休息时用的房间,黎家娘子且待一会。”她问了黎琴想吃些什么,就走了出去,找了小童吩咐几句,自己仍在旁边侍立。

      不大会,果然有侍人端着碗鳝丝笋片面并着几碟小菜进来。黎琴拿来谢过,踞案吃了,倒还鲜甜,吃完,自己踱到书架翻出本《两京杂记》看。

      看了半晌,倒把书看去一大半,黎琴等地有些心焦,便开门去看。那院中还是一派好月色,远远望去,放下帘子的小屋越发多,有些丝竹的声音在夜色中隐约传来。

      她侧耳听去,唱的是时曲,其中“片云将暮雨,吹送小楼东”犹妙,不觉暗暗点头,细细品词中之意,看到院内一株美人蕉,不由续道:“莹火生寒碧,檐花堕小红。”正吟哦间,忽然看到对面摇摇晃晃冲出个衣衫不整的人来,撞到她怀里喊道:“黎家娘子,救我!”

      黎琴赶忙将此人扶起,扶到屋中坐下一看,原来是上次见到的宋班头。于是黎琴唤孙有常端来热水浓茶,让宋班头喝了,替宋班头洗把脸听她将原由道来。

      原来府院大人今日亦在此处设宴,宴请官场上的朋友——大魏官员相交不准召相公吃喝,故越是繁华的地方请小姐伶官地越是多。席上众人都喝高了,碧山知府便抓着宋班头硬要她喝酒,被连灌十多盏,她喝得也醉得狠了,便借故去一旁小厅休息。朦胧中有人将她的衫子除下,与另一个人一起要来强她,宋班头奋力挣开,打了其中一人一掌,从小厅中逃出,远远地听到黎琴的声音,便冲了过来。

      正说着,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黎琴和宋班头相视一眼,不由地有些骇然。黎琴摆摆手,叫她不要慌,把外袍除下来替宋班头披上,招手让孙有常过来。孙有常亦是乖觉,紧紧挨着宋班头半躺下,披一半黎琴的袍子在身。黎琴又将自己的头发打散了,松开领子,泼些热茶汤渍在身上,将妆台上一盒胭脂撒些在领角袖口,便摇摇晃晃地出去开门。

      只见府院大人站在门口,她看到黎琴出来,微地一愣,她眼神一动,唇角浮出丝冷笑来。后面似乎还站着个人,不过隔了夜色,看得不很清楚。可惜,府院大人脸上老大一块鲜红掌印,却是清清楚楚的。

      黎琴横下心,笑着拱手,大着舌头道:“大人别来无恙。我正与相好喝酒呢,不料大人也来了。不如一起?”

      府院大人略略点头,眼睛略略点过屋内,在披着黎琴衣服侧转的宋班头身上一顿,却并不多话,拱拱手就离开了。黎琴将门关上,向孙有常和宋班头道声“多有得罪”,穿上衣服,梳起头发。孙有常亦退到一边,复又垂手肃立。

      宋班头靠在榻上,不知想到什么,睁着细长凤眼,泪一滴滴滚下。她哭也并不出声,只握紧拳头,跟自己发狠较真似的咬着牙,唇角渐渐被她咬出血,慢慢地也不哭了,那血倒浸了她满口。

      编一篇劝慰的话,黎琴絮絮叨叨说个半天,只听的咚地一声,孙有常扶着脑袋,用手揉着,显是刚才听着睡着,脑袋就抵到墙上撞疼了。

      黎琴心里有些恼意,孙有常却笑道:“黎家娘子,你说些《王风》《易经》管甚么用!”她走过来笑一下,目光闪动一下,整一整领口,指着宋班头就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主人养你一二十年,你身子值屌文铜钱!看看那些房子里的女人哪个不比你俊不比你强?!还不是叫张腿就张腿,只恨张得不够大,叫吃屎就吃屎,只恨吃得不够香。也有人脱光衣服要爬到主人床上,还爬不上的,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莫不是要拿乔抬身价?我告诉你,你趁早撒泡尿把自己照清楚了!”

      宋班头跳起来,两个人又抓又掐地扭打在一起,扯头发拉耳朵都使上,比街上泼妇打架还不如。可怜黎琴这个老好人,拉哪个都不对,只好随她们去打。一时间打地房间里几翻书倒,两个人打累躺在地上呼呼地喘气,黎琴自己在旁边看书,等她们打完了黎琴赶忙倒两杯茶让她们喝着,免得再打。将头发衣服理好,孙有常喝着喝着就笑了:“黎家娘子你怎么说?”

      想一想,黎琴也给自己倒杯茶,以茶代酒敬了两人一杯,把杯子握在手里,开口道:“两位,我黎某人不过是仗着家里母亲有几亩田,做过些时日的官。小时候在军里读过几年书,又不曾上得战场,最难的不过是修路的时候去挖挖土,搬些沙包,并不曾过得你们这样。你要问我,我也答不出。不过我觉得,人有百千十种,面貌不同,性情也不同,选择自然也不同。没什么对错,每个人的才华手段也不一样,最后结果也不一样,只别后悔就好,对得起父母天地。”她又讲什么“君子自华”“天行健”,洋洋杂杂一大串。

      宋班头噗地一声笑出来,挑起她的凤眼,泠泠一笑,转脸对对着孙有常:“谁叫你问她。”

      孙有常拱拱手:“只这一次,小人下次再不敢了!”

      两个人笑起来,黎琴被她们的笑声打断,又不知她们在笑什么,后面一大篇草稿都忘死在腹中,只好总结道:“真巾帼行事,何处不是海阔天空,谁家心中不存凌云志气!”

      宋班头举杯道:“虽然是一股子书生的酸味,这两句还倒值得一杯。”

      “很是。”孙有常道。

      三人拿杯,以茶代酒干掉一杯。宋班头朝两人拱手,朝黎琴施个大礼:“此地宋某再留不住,先行一步。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黎琴忙要她等等,把怀中的银囊和外套递给她,握着她的手摇一摇:“路上保重。”

      宋班头并不推辞,将外套披上,把银囊放在袖子里,就托开窗子要走。孙有常忙要她再等等,不到片刻就从外面拿来一个竹路引递给她:“这是一个客人留下的路引,她去年贩丝绸来这,可惜患了肺肿,再救不好,我们主人葬了她,不过还留下点东西在这里,你且拿去,若是投军也方便。”

      谢过两人,宋班头跳出窗外,转身没入夜色。

      黎琴一拍脑袋:“还未请教她的名字呢。”

      “她姓宋,叫做宋湛。本来也是本地一户好人家的女儿。年轻时候颇风光了一阵子,请了武师来习武,不过家里老母患病,四处求药,渐渐地把家业败下去,她只好投在府院王大人门下做事,也有十多年了,老母年前去了,自己也没来及娶亲,热孝刚下呢。”

      “是可怜人”

      “天下何人不可怜?”孙有常忽然道:“我还常常见到高门大阀的公子姑娘,来这里喝醉了,抱着柱子哭的。”

      正感叹间,乌图什留推门进来,她肩上背了个大包袱,鼓鼓囊囊地看不出是什么,上下打量一下黎琴:“吾友说汝眼角极高,一个都瞧不上,吾还当汝那病是治不得了且又转深一层化作相思病去,怎却弄得脂粉满身?”

      忙把事情经过讲过一遍,黎便推着乌图什留要回家。两人别过孙有常,就往园子外走。

      路上乌图什留凝成两个契印,丢在地上,契印没入土中,有法阵的光芒一闪,随即又消去。黎琴知道乌图什留性情刚毅,便猜那府院大人九成是要倒霉了,心下有些幸灾乐祸。

      还没跨出园子,孙有常呼哧呼哧地追来,将一张上好松纹硬纸折成的名帖递给她:“箫小姐要你下次来的时候去找她。”

      “箫小姐是哪位?”黎琴将名帖翻过来,帖子的一面是墨竹,旁边留空的地方用怀素的狂草写着:箫炽。旁边居然是自己刚才吟的两句:“莹火生寒碧,檐花堕小红”

      “就是那个穿武服卸甲,拿眼睛不知看了你几次的!”

      “怎么她有拿眼睛看我么?”黎琴颇有些莫名,又有些穷酸书生式的得意,摸着自己的脸感叹:“难怪姐儿爱俏,果然喜欢我这般没甚么钱的小白脸。”

      听她这么说,饶是孙有常见多识广,也忍不住翻个白眼,又叮嘱她:“箫小姐欠了老板的情,来这里还三年,年限一到马上就要走了,你若有意思得快些手脚啊。”

      口中应付几声,黎琴把帖子随手塞在袖子里,拉着乌图什留快走,两个人急步赶回山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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