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魏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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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忌入城之后便直接向王宫赶去，然而到达的时候天还是全黑了。他在宫中原有住所，匆匆去梳洗过了又换过衣服，便被人领了去赴宴。
魏王设宴之处在一处偏殿，是平时用于招待一些亲信的，地方不大，但布置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是以比一般宫殿更为华美。魏无忌对王宫极为熟悉，看到来的是这地方，知道不会有外人，先放了心下来。他出征才回来，实在没有精力应付太多的人；魏王倚重他，也决不至于为难了他，吃了饭应该就能回去。
入了殿内，魏无忌先扫视了一遍，果然坐的都是自家兄弟，虽然平时未必说得来，然而这些贵族公子多的是酒色之徒，说起话来不会给人压力。只是他自己的席位上，却坐了个意料之外的人，饶是他修养再好，看到那人时面色还是不由自主地僵了一僵。那人交叠着双手，正专注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非同一般的热切，正是本该回家了的中行无诡。他穿了件华美的袍子，剪裁合身，即便是跪坐着也能看出在那身体中蕴含的力量；可再华丽的衣服也遮不去他眼中的纯净，是以虽然他这样穿着显得十分漂亮，却依然带着几分局促。
魏无忌不喜欢他这副装扮，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却硬要涂了过多的胭脂，反而不美。而真正令他恼怒的，是他决不想中行无诡出现在这种场合。中行无诡生性纯朴，他不希望他被这些声色犬马玷污了。为此他在城门口遇到龙阳君时曾特地交待他代为照顾。龙阳君有今天，魏无忌也曾出过一份力，两人平时交情还算不错，原以为可以帮到忙，想不到却把人直接带到魏王面前了。若这是魏王的意思，其居心是在令人惴惴，今日必要小心应对。
魏无忌心中不满，忍不住向龙阳君瞪视一眼，却见龙阳君低垂着头，将下唇咬得死紧。他猛地警醒，知道自己失了冷静，竟去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起来了，急忙收敛心神。再看中行无诡，已经微微地坐直了身子，脸上的局促变成了不安。他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怒意已经被他看出来。中行无诡心思虽然单纯，对他却极为了解，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明白。
魏无忌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因为擅自跟了来，怕自己生气。然而此时说话不便，只有先收了情绪，上前向魏王行礼。他心思变化虽多，其实看来只是愣了一瞬，并没有多少人看出来。
魏王兴致甚高，亲自扶了他起来，笑道：“无忌，不用多礼了，今天只是家里人聚一聚，你这次又为魏国扩张了国土，我要为你好好庆祝！今天不醉不归！”
魏无忌自然是不敢真的失礼，恭恭敬敬地行完了礼，才退回了自己席位上，目光再也没有向别处扫过一眼。魏王也不在意，回了自己席位上便向众人举杯，筵席算正式开始。
贵族即使别的不会，享乐都是最在行的，席间只听得觥筹交错妙语连珠，几杯酒下肚之后气氛更是活跃，已经有人抱着侍女开始调笑。魏无忌始终以眼角余光关注着中行无诡，只见他神情有些紧张，但却只是关注在自己身上，对其他事情视若无睹，心下略为宽慰。他要应付别人说话，顾不上也不敢和中行无诡交谈。宫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因此半分也不敢行差踏错。所幸众人问的大多是齐女如何之类的问题，随口扯两句应付不成问题，时候稍久，他也就放松下来。
眼花耳热中，魏王突然向他发问道：“无忌，我知道你最喜欢结交朋友，因此让龙阳君请了你这位朋友过来，就是怕你冷落了他，怎么你像是不太高兴？连话也不说一句，莫不是不喜欢我的安排？”
魏无忌想不到他细心至此，略感尴尬，连忙道：“怎会呢，只是我与诸位兄长久别重逢，理当与大家多亲近一些。还要多谢王兄设想周到。”
对面的相国魏齐接口道：“无忌，你的眼光倒真是与众不同，我送你的那些漂亮的小男孩子不好么？偏要找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难道他特别带劲？还是你只喜欢像从前那样被王兄们疼爱？”他说完，将嘴角一扬，显得十分得意。
魏齐也是公子身份，孟尝君离开之后得以担当相国之位。他年纪较魏无忌长了十岁有余，相貌英俊风流自喜，性格却十分凶淫，常以折磨他人为乐。魏无忌年幼时，在他手下吃了不少苦头，现在虽然不怕他，撕破了脸总是麻烦，因此凡事能忍则忍，像这样的口头便宜都是一笑置之。然而他能忍，旁边的人却坐不住了，中行无诡抬手就想拍案而起；魏无忌料到他这一举，不等他手举起来便从旁拉住他手臂。中行无诡挣了一挣没有挣开，一开始的火气已经有些降下来，又见魏无忌十分坚持，只好顺着他意思坐下。
两人这一番拉扯动作并不大，加上正巧有舞姬挡在身前，竟然没有人发现。魏无忌知道中行无诡心中必是气愤难平，趁着面前有人遮挡，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忍一忍罢，他也只能逞些口舌之快，若是你真生了气，不正是趁了他的意么？”
中行无诡急道：“可是你……”魏无忌忽然将他的手一按，转过头去仍是正襟危坐。原来面前舞姬已经撤走，没了遮蔽，魏齐的眼光直直地刺了过来。中行无诡还待再说，魏无忌在几下紧紧抓住他的手，这才止住了他。
魏齐见他们这里没什么动静，又笑问道：“无忌，不愿答我么？”
魏无忌淡淡道：“王兄多年来的照顾，我无一日不铭记在心。”
魏齐脸色一变，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再接口。魏无忌乐得不和他周旋，然而终究有些不快，随口喝了几杯闷酒。
魏齐的话在一众公子中显然有不小的影响，原本众人只是与魏无忌说话，现在却已经有人借着酒意来向中行无诡劝酒。中行无诡向来滴酒不沾，此时约是先前余怒未消，居然拿起几上的酒杯就一饮而尽。魏无忌被他吓了一跳，仓促间不及阻止，又不好表现得太过关心，不禁在心中暗骂中行无诡沉不住气。可是想想他生气也是因为自己而起，那一分气恼又成了无奈，一时间有些愣神，却又让中行无诡连喝了好几杯。
几个公子见中行无诡不推托，都仿佛得了鼓励，越发殷勤起来。魏无忌见到他们的眼神，便知道他们是听信了魏齐的话，认定中行无诡在榻上必有过人之能，将他视作一项新奇玩物。这些贵族哪一个不曾狎玩过娈童，丝毫没有想到有人会认真愿意喜欢个男人。魏无忌倒当真希望他们以为他喜欢被男人抱，这样他们才会对中行无诡敬而远之。他只要一想到或许有人会起兴向他来借中行无诡去“玩”两天，心中便似是被铁锤狠狠砸过，几乎透不过气来。
中行无诡却对他的忧虑浑然不觉，酒喝得多了望着他一直笑。他一笑，便引得数双眼睛都牢牢盯在他身上。魏无忌越发恼怒，中行无诡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特别温柔，而现在他最珍惜的温柔却在被一群闲人肆意掂量，令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起来向魏王道：“大王，我在外奔波多日，今日终于有幸与各位兄弟一同饮酒，其乐也融融。只是现下我已不胜酒力，愿大王准许我先回去歇息，来日定当再与众位尽兴。”
他虽然心情不佳，说话时仍不忘了把握分寸，是以魏王并不觉得不适，笑着应允道：“是我考虑不周，无忌此行时日颇久，定然疲累，你今晚就在王宫中住下罢，回去太麻烦。”
魏无忌知道不能拒绝，爽快答应了，又与众人客套几句，一拉中行无诡便向外走去。中行无诡倒是十分乖顺，紧紧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偏殿。
室外颇有几分凉意，中行无诡被冷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颤。魏无忌连忙为他拢了拢衣襟，揽住他肩膀靠在自己身上。两人贴在一块儿，根本走不快。不过他也只是想离开那些窥探的眼光，并不是真的累了，好不容易能跟中行无诡独处，乐得多清静一会儿。他刚才见中行无诡喝得不算少，现在又这样顺从的靠在他身上，想必是醉了。他从未见他饮酒，想不到醉了竟是这样温顺，觉得十分有趣，先前的不快早消散了去，心中只觉和美舒畅。
魏无忌正在想自己心事，忽然听到中行无诡在耳边道：“若是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该有多好。”魏无忌转过脸去看他，见他虽然脸色潮红，望着他的眼神却仍是清澈，原来并没有醉。他笑道：“想不到你酒量倒不错。”
中行无诡叹道：“那又怎样？我看着你被别人欺侮，一点办法也没有。若早知道回来是这样，我倒宁愿还留在外面，至少你顾忌少一些，遇到这种事不至于一味忍让。听他这样说你，还要我忍耐，实在太难了！”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显然又想起了刚才的耻辱。
魏无忌伸手去扳开他的手指，宽慰道：“我做都做了，还怕他说么。如果你一时控制不住做了傻事，我才会头疼得多。”
中行无诡急道：“我只是心疼你，决不会让你为难的！”
魏无忌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经十分清楚。魏无忌出使齐国时，只是一点言语上的小冒犯便会被他拿来大做文章，当时的态度可谓张狂，只是因为他不需要留在齐国；而现在回了自己国家，只要他还想好好待下去，就必须懂得隐忍，否则会找麻烦的绝不止魏齐一个。
中行无诡对人情世故并不是十分敏锐，却在刚一到大梁便看出了他的难处，他一面为他的体谅欣喜，另一面却又不免有些担忧，抱紧了他说道：“你后悔么？我不愿你离开我。”
中行无诡皱眉道：“你还说这种话？便是没有什么事我也不会离开你，何况现在让我见到了你的苦楚，更是不能弃你而去了。”他这话与常人的逻辑大相径庭，然而却正像是他会说的话。魏无忌即便早就清楚他的性格，仍是十分感动，凑过去轻轻在他鼻尖吻了一下，道：“是我说错话。你待我这样好，即便真的要走，我也会想尽办法留你下来。”
中行无诡拉低他的头，将嘴唇印在他唇上。他二人从薛地一路回来，因为身在军中一直不曾有过鱼水之欢，可亲昵的举动却越发多了起来，亲吻时已经配合得默契无间。中行无诡向来都是极尽温柔，今天因为喝了酒，力气稍微使大了些，却令这一吻更为激情。魏无忌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他，那一瞬把自己原先的心事都抛了开去。
然而失控也只是一瞬间，魏无忌听到一声轻咳，立即反应过来此举的不合时宜，连忙松开了中行无诡，向出声的地方望去。浓重的树影下，站的是个少年人的身影。他舒了口气，道：“龙阳君，你不陪在大王身边，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们所在之处是王宫一处偏僻角落，若非追着他们出来，决不会有人会自己找过来，是以他才有此一问。
龙阳君向前走了两步，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并没有什么太大表情，只有几分掩饰得恰到好处的讶异。他恭恭敬敬地答道：“公子，大王不放心你，让我来照料着。”
魏无忌清楚魏王的性子，享乐时决不会再顾虑到别人，龙阳君必然是自己担心才会跟了出来。想不到他说谎时是这样面不改色，魏无忌倒觉得有些好笑。他此时心情大畅，对他不再有气恼，笑吟吟地道：“我没什么事，你快些回去罢，王兄不见了你，只怕要更不放心。”
龙阳君面上一红，咬着下唇道：“不会有事的，我……”他看看中行无诡，终于还是改口道：“……我这就回去了。”正想转身，忽然又轻声道：“带中行先生来这里，是大王的意思，我不敢违抗。”说完，举步便要走。
魏无忌却被他这一说，想起自己原先忧心的事情来，叫道：“等等！”龙阳君依言停下脚步，低着头等他吩咐。魏无忌道：“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只是这件事情到底有违我的本意，你帮忙再把他送回去吧。”
中行无诡失声道：“怎么！你居然要我走？”
魏无忌道：“只是暂时分开一下，王宫里面不太平，你还是回家里更好。”
中行无诡不满道：“无忌，你的心思我懂，你是怕我看了不该看的事情会不舒服。可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根本不需要这样避着我。我说了要与你分担一切的，你不能这样忽视我。”
魏无忌无奈道：“我没有想过要瞒你什么，只是觉得现在不是时候。无诡，信我好么？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只是现在还太早，我不希望你一回来就面对这些。”
中行无诡也不想在外人面前与他争执，不再多说作为默许。
他二人你来我往的说话，龙阳君在一边其实颇为尴尬；好不容易得出个结论，却又是令他颇为难做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搭话。魏无忌看出他心事，先一步说道：“你找人带他走吧，宫里的人我不方便动。王兄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样子，现在走了不会有事。”
龙阳君默默点头，向中行无诡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中行无诡既已作了决定，便不再多作纠缠，跟着龙阳君慢慢去了。
魏无忌向他的背影望了许久，只见他腰杆仍是挺得笔直，脚步却已经虚浮了，竟显出几分荏弱来。他轻轻一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中行无诡明明是战场上的悍将，他却总想着要去保护他，不让他沾染太多的污秽。有时他回想自己做过的事，虽然都是出于好意，但有些太过急切，分明是会伤人自尊的，中行无诡却都只是包容下来，并不出怨言。他知道中行无诡是懂他的，那仿佛是上天的恩赐，令他满心珍惜。他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任何误会，因此有什么事都会与他沟通，显然行之有效。他们之间相互信赖相互依存，如果没有意外，这样过一辈子都可以。
当然，魏无忌不敢有这样的乐观。他只有尽己所能地为两人铺路，从确定要与中行无诡一起回来开始，一直思考到现在。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魏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