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信陵饮》魏公子无忌

12、监者

　　次日魏无忌起身时，中行无诡还在熟睡。他小心没有惊扰到他，自己偷偷出了门。昨夜太过匆忙，他竟忘了将中行无诡回来的消息告诉中行恢儿，今日起身时想起了，不敢耽搁，先去找了中行老爹。大梁处于非常时期，城中铁匠都被请至军中帮手，中兴老爹也不例外，魏无忌顺路经过，并没有多费时间。
　　登上城头，西门外已经看不见秦军的踪影。想来暴鸢不易对付，白起须得要将兵力集结在一起。鏖战这么久，魏军应敌经验也颇为丰富了，魏无忌见城墙都修复得差不多，各处井井有条，很是宽慰，抵不住心中渴望，预备往南门看看情况。才下了城墙，迎面只见魏中安走了过来。他点头打了招呼，魏中安却像有些不满，念叨道：“公子怎么自己一个人就出来了，如果有什么事，身边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魏无忌对门客向来宽容，魏中安说话虽有些逾矩，仍是笑道：“难得有一天好日子过，只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下。怎么你伤全好了么？”
　　魏中安道：“没好难道就该闲着？公子太小看我了。”
　　魏无忌笑笑，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边道：“我知道你能挺，这便随我去南门一趟罢。”
　　魏中安跟在后面，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中行先生如何了？”
　　魏无忌道：“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一阵就能恢复了。”
　　魏中安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听说他从前也曾是一名猛将，难道是真的？”
　　魏无忌感到他今日对中行无诡不像是仅止于礼节性的关心，有些惊讶，答道：“自然是真的，怎么这样问？”
　　魏中安尴尬道：“我从前，都以为是你怕带着他不服众，捏造出来的。”
　　魏无忌心头一转，顿时都明白了，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们相识这么久，难道你就这样看我，这样不相信我的眼光？”
　　魏中安连忙摆手道：“不是，我只是以为这种人都是……”
　　他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却明白，魏无忌一时气结，叹息道：“怎么突然又改了看法？”
　　魏中安道：“我昨日看他使剑，气势滂沱，实在是个身怀绝技的人，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我只是奇怪，像那样厉害的战将，怎么甘心就这样埋没了自己？”说毕，疑惑的眼神向魏无忌瞟来，似乎还夹带了不平与谴责。
　　魏中安性子颇有些耿直，当初不喜欢中行无诡时便从不曾有过亲近表示，现在看法改变了，也没有掩饰对魏无忌的不满。魏无忌喜欢他这脾气，可是他与中行无诡两人间的事情，如何能向一个外人解释清楚，斟酌了半晌，才道：“中安，有些人虽然善于征战，可未必喜欢杀戮。无诡之所以还掺杂在这些事情里，完全只是因为我。我不想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情。”
　　魏中安皱着眉，似懂非懂。魏无忌笑着拍拍他的肩，道：“等你成了家，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情。现在要紧的，还是大梁城的安危。”魏中安是他十分重视的门客，能对中行无诡有改观自然令魏无忌十分高兴，若非中行无诡因昨夜的打斗累垮了身体，他几乎要感激魏齐了。
　　说话间南门已至，两人登上城头，只见下方秦韩壁垒分明，各据一方。韩人引了近二十万援军过来，秦军一个多月来也损了不少人马，人数上勉强可算得势均力敌。暴鸢将才不如白起，但是秦军兵疲，仍是扯平。双方实力相当，现在看来还胜负难料。只是魏人这边防守总须做足，以备不测。魏无忌观察一会儿，知道自己不宜擅离职守过久，还是匆匆赶回了西门。
　　这一回在城墙下等他的却换成了中行无诡。魏无忌见到他，急忙笑着迎了上去，道：“你怎么来了？不多休息一会儿么？”
　　中行无诡先和后面的魏中安打了招呼，才皱眉道：“有事情没交代，怎么睡得下去！你去了哪里？我都找不到你。”
　　魏无忌自知理亏，解释道：“我去南门看看形势，看过就回来了，没敢多待。外面有些什么消息？快说来我听。”大梁被围城，与外界已多时不通音讯，他心中确实非常急切。
　　中行无诡也不多废话，道：“别处的消息我也没有多打听，只听说段干崇偷袭秦军不成，之后收拾了残兵败部仍旧回了华阳驻守，算是切断了秦人退路。虽然人数不多，因为位置关键，秦人多少也有些忌惮，总不能全然放开手脚。另外廉颇自攻下房子之后再也没有其他举动，听说芒卯正试图与廉颇商议暂时罢兵，以回来支援大梁。赵魏同源，逼死魏国赵人也没好处，我猜成功的可能很大。”
　　魏无忌兴奋道：“都是好消息啊，看来老天还不曾要亡我大魏，只要我们再支持久一点，秦人处境就要糟糕了。”
　　中行无诡点头道：“不错，你可以放宽心。若这样容易便亡国，天下局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胶着了。”
　　魏无忌摇头道：“无诡，你太乐观。”
　　中行无诡道：“或许罢，看多了摇摇欲坠的国家却始终不曾被打倒，总觉得理所当然是这样。”
　　这也是事实，只是被击垮的国家更多而已。魏无忌无心与他争论此事，拉着他的手往上攀。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回头对魏中安道：“中安，消息暂且别让别人知道罢，让大王和那些大夫们多知道些厉害也好。”魏中安点头应了，心中不免有些好笑。先前魏无忌比谁都担心大梁安危，现在有了希望，却立刻有心情去教训别人了——大概与中行无诡平安归来也有关系罢。

　　从大梁城头向下望，城外平原此刻空空荡荡，杳无人烟。中行无诡委实愣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我终于有些明白，城中的人是何种心情了。大梁曾经这样热闹，现在却连人影都见不到，真让我难以接受。”
　　魏无忌道：“战争来了，百姓自然要躲得远一些。秦人打了这许多时候，势必不肯空手回去，依白起的性子，就算我们现在愿意投降，也只会被屠城。还好有援军在，应该不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中行无诡摇头道：“我真是不明白，总是这样打来打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魏无忌不禁莞尔。然而想回答时，竟然无言以对，只觉得心里慢慢地涌起一股悲哀来。中行无诡见他皱眉，伸手将他一揽，道：“别再多想了，人都瘦成这样了，就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魏无忌一个多月来劳心劳力，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怨气，可是听中行无诡这一句话，却突然感到有些委屈，恨不得把所有不如意都向他倾诉一遍。他猛然发现到自己这心思，不由一惊，连忙推开中行无诡。中行无诡没有防备，竟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不由抬头惊异地望他。
　　魏无忌早已后悔，上前拉住他，歉然道：“无诡，我不是故意的。”
　　中行无诡看看他，皱着眉一言不发。魏无忌见他瞪眼瞧着自己，深感刚才举动莫名其妙，只怕他会气恼，正想解释两句，中行无诡拉着他就往下面跑。
　　两人跑到城墙转角隐蔽处，齐齐贴住了墙根，魏无忌还没开口，中行无诡便堵了上来。仍是他身上独有的干净气息，并不柔软的嘴唇紧紧贴住他，带了些平时没有的霸道。魏无忌张开嘴，迷恋地勾勒他的舌尖，一面挑引着，一面慢慢引导他回到惯常的节奏。中行无诡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绵绵密密的亲吻中，到底是谁为谁痴，却也难以分清了。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两人早扭作一团。魏无忌心满意足，望着他浅浅一笑。中行无诡愣了一愣，低声叹道：“你我之间，明明还是如从前一样，为什么你又推开我？”
　　魏无忌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额头与他相抵，柔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现在不是我软弱的时候，我不敢不控制好自己。”
　　中行无诡气道：“傻子，人哪有不疲倦的时候，你不来依靠我，还能去靠谁？”
　　魏无忌一挺胸，傲然道：“我是个男人，自然可以承担一切。”
　　他比中行无诡略高，这样一动作，加上神情中自有一股自信，确实显得十分有气势。中行无诡却不管他，皱眉道：“你是男人，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在自己肩上放的担子太重，我虽然劝不了你，也不能见你过于勉强自己。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会更安心。”
　　他说别的未必管用，可是魏无忌最在意他的感受，当即软化道：“唉，你说怎样就怎样罢。有人肯听我诉苦也没什么不好。”
　　中行无诡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你先前是怎么回事？”
　　其实两人这一番纠缠，魏无忌早将先前的情绪丢到九霄云外，此刻回想起来已不觉得有什么，不由摊手道：“只是一时情绪发作，现在已经好了。”他见中行无诡表情将信将疑，勾住他脖子笑道：“你还怕我骗你不成？反正你现在回来了，有什么事我总是第一个跟你说的，你放心罢。你在外面奔波这么久，劳累得很，就别操心太多了。”
　　中行无诡道：“我倒觉得你脸色太差，怕你支持不下去。现在援军来了，能放的事情就放一放。”两人狼狈不相上下，说出的话便差不多，不由相视而笑。
　　魏无忌虽然答应了中行无诡，可是毕竟不敢太过放松，略微说了两句便拉他走了出去。今日城内很是平静，援军果然有莫大的宽慰人心的作用，只望事情确实可以就这样得到解决。
　　过不多时，南门传来消息说韩秦又已开战。魏无忌不能离开，不停地派人过去打探。他与中行无诡都清楚，即便韩军占了体力上的优势，也很难强过秦人。如今的形势，拖得一时是一时，只要秦军稍一流露出不支的兆头，观战各国便不会客气，到时大梁之围自解。
　　今日之战，仍是点到为止，双方伤亡都不大。白起似乎一改往日作风，显得十分谨慎。魏无忌虽然没有与他打过照面，对他的习惯却已有几分清楚，向中行无诡疑惑道：“白起向来强行霸道，如今竟然连续两日没有发作，只怕其中另有阴谋。”
　　中行无诡同意道：“昨日我随韩军过来时，曾远远看到他一眼。此人虽然恶名昭著，长相倒不凶恶，看来是个颇富智计的人。只希望暴鸢可以小心应对，别被他算计了去。”
　　现在大梁命悬人手，城中人再焦急，也只有寄望于城外援军。魏无忌担忧了一会儿，知道于事无补，加上有中行无诡在身边，心情还是颇为开朗。

　　魏无忌的忧虑不久就成了真，一连数日的势均力敌令暴鸢过于轻敌，终于惨败，被秦人逐出数十里，直退到开封才堪堪守住。秦人回大梁时正遇上芒卯引军来救，双方都未及准备，结果仍是白起略胜一筹，将援军击退回去。
　　魏王料不到秦军在久战兵疲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如此神勇，几乎绝望，是以当白起再次遣时节入城时，他收敛了所有脾气，客客气气接待了来使。
　　魏无忌未能获准参与此次谈判。谈判的内容，他心中十分清楚，无非是提供一些好处，让秦人退兵。不论好处的多寡，都只是屈辱罢了。魏王不让他参与，大约也是怕他冲动误事。其实事已至此，他想闹也无能为力了。若是暴鸢可以支撑更久一些，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可是秦军这样善战，委实令人胆寒，还怎能指望其他各国敢来支援。秦国对于东方六国来说，已经太过强大，并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改变的。能守住大梁，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晚，魏无忌交还了兵符，拉着中行无诡并他父亲饮得烂醉。失意之余，他竟然倒还发现，中行老爹喝起酒来实在是过人的豪迈，中行无诡醉倒后仍陪他痛饮到最后。中行父子是如此相像，都带着一种沉稳而安定人心的力量。中行老爹虽然从不曾对他示好，却在他需要宽慰的时候毫不吝啬，正如所有爱护小辈的长者。
　　酒醉过后一切还是如常发生，魏王许了温城给秦人，于是大梁终于解围。又过数日，城外便恢复了以往的熙熙攘攘。魏王得了一时安逸，从城中守军到来援的各路人马，开始一一论功行赏，连那莽撞的段干崇都不曾遗漏。赵人在房子筑好了城，又开始蠢蠢欲动，芒卯匆匆领了赏赐便回战场去了。
　　魏无忌辛苦一场，最终一无所获。他料到这结果，并不生气，只是看着曾经强极一时的魏国如今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忍不住有些心灰意冷。这种心情，却是中行无诡怎样都无法体会到的，因此毫无办法。所幸魏无忌为人并不消极，沉闷了几天，华阳的门客陆续回来了，多了许多人陪他说话解闷，便也渐渐开朗起来。他心知等魏王给他机会过于被动，不如继续扩充势力，壮大自身。反正已经招了忌，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中行无诡是熟知他这习性的，见他能够振奋精神，甚是安心。只是他虽然为人和善好相处，也交了些朋友，却及不上魏无忌长袖善舞，更不喜欢应酬，即便每日是与他同进同出，终究感到无趣，和魏无忌商量之下，还是回去铁铺给他父亲打下手。
　　这一日中行无诡正忙得满头大汗，魏无忌从门口探了头进来。他不常在白天过来，中行无诡道是有什么急事，随手擦了一把汗就迎了上去。魏无忌笑嘻嘻地跳进屋，也不管他满身的汗，张臂便将他抱了满怀，咬着耳朵小声道：“无诡，你身材真是越来越好了。”
　　中行无诡赤着上身，怕弄脏了魏无忌衣服，原本正想推开他，闻言不禁面红耳赤，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去看他父亲。中行老爹对他们视若无睹。他微微松了口气，还是觉得不太妥当，拉拉魏无忌双臂示意他松手。
　　魏无忌明白他意思，笑道：“怕什么，你父亲面冷心热，既然许了我们，见我们感情好高兴还来不及呢。”虽然这样说，到底知道中行无诡脸嫩，松了手退到一旁。中行无诡这才发现他穿了平民衣服，一手还提着个酒壶，想来又是要去见什么隐士。果然魏无忌下一句便接口道：“你陪我去见一个人，成不成？”
　　中行无诡是不会拒绝他的，换身衣服跟中行老爹打过招呼，便一起出了门。
　　两人携手走在街上，魏无忌丝毫不在乎旁人眼光，神情很是轻松。中行无诡却是没想到这上面，他许久没随魏无忌做这种事，好奇道：“你要去见什么人？怎么还要我一起去？”
　　魏无忌笑答道：“我也是第一次去拜访，不知道他脾性如何，有你在能壮胆。”
　　中行无诡知道他是在说笑，反正很快就能见到人，也没有再追问。
　　魏无忌心里却只是想和中行无诡多相处些时候。他连日来总是忙着与门客应酬，深感冷落了中行无诡，此行正好借机两人独处。可是看中行无诡脸上，分明不如他这样雀跃，不由道：“无诡，这两天我们见面少了，你生不生气？”
　　中行无诡奇道：“你有事情忙，我生什么气？”
　　魏无忌无奈，提醒道：“我们相处时间少了，难道你不会不开心？”
　　中行无诡一怔，疑惑道：“难道我该像那些女子一样，每天无所事事只等着被召幸？”
　　魏无忌为之气结，摇头道：“算啦，你没感觉最好。”
　　中行无诡却又笑道：“无忌，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们现在天天见面，不是已经足够了么？难道真的要时时刻刻粘在一起才好？那还能做什么事，到时只怕你会嫌我烦。”
　　魏无忌听他这样一说，顿时醒悟到其实是自己小瞧了他。中行无诡虽然与世无争，却不是女子，只能仰赖男人生存。他不由讪讪道：“那怎么会。是你说得对，我再不说这种话了。”转头去看看中行无诡时，他笑嘻嘻的并没有生气。魏无忌也没有再多说废话，岔开道：“我当日和你分开后回城，曾经受到夷门一位老者帮助。原想等秦人退兵之后找机会报答他，哪知中安查过之后，发现这人极不寻常。他虽只是一名守门人，在夷门却十分受尊敬，地位并不下于寻常兵头。我想他总有过人之处，不能轻易放过了。”
　　中行无诡点头道：“不错，他帮过你，我定要好好谢过才是。”
　　魏无忌听他全没在意自己的后半段话，不禁莞尔，心道正因为世上有你这样身怀绝技却又纯朴真挚的人，才让我相信必有不图名利的真隐士。想到身边的人终于可以朝夕相伴共度一生，心中喜悦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