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鸿》花开盛世

33、惊觉银屏梦

　　菩萨蛮
　　李煜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云锦后来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鬼子打上来了！一骨碌爬起身来，侧耳再听，外面又没有什么异响了，反而是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不绝于耳！
　　大概又是那个不长眼的家伙擦枪走了火吧，云锦想着安下心来！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好像并不是睡在自己的炕上的——原来，擦枪走火的不光是外面的那些家伙！
　　看看日光已然过午了，时志飞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幸好幸好，如此倒也免了不少尴尬！赶紧抓起扔的乱七八糟的衣服穿戴起来，站在门口想出去，伸伸手又犹豫了，扒在门上侧耳听了半天，外面安静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估计他们已经走远了，这才颤巍巍的打开门，蹑手蹑脚的走出来，回身轻轻的阖上了门了，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回身——果然四周围一圈眼睛正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呢！
　　云锦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从这门里出来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如此这般的作为！她的一世英名啊，她的军师形象啊——这下算是彻底的毁于一旦了！云锦愣愣的看着众人，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还是罗胡子率先回过味儿来！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盖在身边一个家伙的头上，扯着嗓子大骂道：“一帮子混蛋玩意儿，耳朵眼里长驴毛呢！叫你们声音小点儿，声音小点儿，到底是把嫂子吵起来了！都愣着干嘛？还不手脚利索点儿！这都什么时辰了，连几个灯笼都没挂完，回头干不出来，今儿晚上你们几个也不用喝喜酒了，擎等着喝你爷爷的洗脚水吧！”
　　众人在他的大嗓门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又是一通忙活，云锦这才发现，院子里面竟然已经是张灯结彩！
　　云锦还在愣着，罗胡子已经过来，满脸堆笑：“嫂子，您醒了。您辛苦……”说着，一张络腮胡子的大脸憋着坏笑的冲她眨了眨眼，羞得云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尴尬的要死，却听一旁传来一声怒吼：“他奶奶的，还敢调戏我的女人！你又皮痒了是吧？”说着一个人影飞脚踹到！
　　因为出声在前，罗胡子早有准备，偌大的腰身竟然也能扭得起来，大半的脚力早就躲过去了，还是配合的一声惨叫，退出去好几步远，这才揉着屁股叫嚣：“我哪敢啊，有大当家的您这神威，劳累了一夜了还能这么勇猛，我就是三头六臂也不是您的对手啊！”
　　“哎呀，连老子你也敢消遣了！胆子肥了啊！来来来，咱哥俩再大战上三百回合，我不把你下巴卸下来，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罗胡子又往后退了一步，斟酌着比较保险的距离了这才悠悠得开口：“啧啧，我说大当家的，咱身体好也不是这么显摆的啊？你说你跟我叫什么劲儿啊！您还是留着点力气，今儿晚上还有硬仗要打呢！”说着冲着云锦挤挤眼睛！在时志飞“有种你别跑！”的怒吼声中脚底抹油，转身跑没影了！
　　时志飞不甘心的冲着罗胡子的背影追了两步，眼见是赶不上了，只好讪讪的转了回来。偷眼看云锦表情淡淡的，一脸的平静不见丝毫的端倪，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干咳两声，笑嘻嘻的腆着脸凑到她近前，低头从下向上看过去，云锦一双眸子烁烁的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
　　他就更加惴惴，只好硬撑着脸面一个劲儿的冲着云锦笑着，直笑道云锦实在憋不住了，脸上一松，嘴角上翘了，他方才偷偷松了口气，一颗心这才颤巍巍的落到了实处！
　　“少在我跟前装这个熊样子。”云锦狠狠剐他一眼，“我只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云锦眼睛一瞥四周围那些装聋作哑、手脚不停的家伙，时志飞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这是，这是……那个……”他话没说顺溜，远处一个家伙抱着一堆鞭炮跑了过来！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那个家伙气喘吁吁的，脚步没站稳就开始汇报吗，“山下的叔伯爷们一听说您今晚要成亲，把全城搜了个遍，这些都是刚刚送上来的，我才放了几个试试，嘿嘿，大个儿的都很响，这些小的就不知道了……”
　　云锦一听，果然所料不差，这个性急的家伙竟然真的打的是这个主意！
　　只是，试放鞭炮……这个主意还真是……很有创意！看着那个家伙满怀的大小土炮，云锦大概明白自己刚才是被什么吵醒的了！
　　果然，那个倒霉蛋儿顺利的赢来了大当家的奖励的一脚：“活活让你们这帮笨蛋气死，你怎么不挨个试啊？”
　　“我想挨个试呢，就是怕时间来不及……”
　　云锦再也绷不住了，噗哧一声笑出来，时志飞早就被那个傻小子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招招手让他快走！
　　回头看云锦笑的畅快，心情也就分外的爽利，再听匆匆赶过来的小六子的汇报的时候心情也就分外的轻松。
　　“那个……时间太紧了，酒菜准备了差不多。就是，肉可能不够……”小六子小心翼翼的说着，一边偷看他脸色。
　　“肉不够？酒呢？酒够了就行！”时志飞很爽快的点着头。
　　小六子放心不少，接着汇报：“山下的很多人要跟着回来，我没让，好不容易送下去了，再都回来了……”
　　“对，对！叫他们不用上来了，心意到了就行！请谁不请谁的，这也不是个事儿！都请上来了，老子家底儿也不够他们吃的！”
　　小六子胆子更大了：“红绸子红灯笼好说，咱们山上好歹办过三回婚礼了，这些都是现成的！红蜡烛不多了，我找了些红纸包上也能凑合！就是这个新褥子，新被子……”
　　“一床都没有？”时志飞眼一瞪。
　　吓得小六子赶紧回话：“有有，有两床呢！四婶子他们赶着做了，就是，就是……新的布料不够了，有半床的里子是凑的……”
　　“那也行，那也行，怎么这么罗嗦啊！还有什么？”
　　小六子深吸口气，心一横：“还有就是……最后一件事儿……没，没有喜服！”
　　“什么！”时志飞眼一瞪！吓得小六子差点儿没蹦起来，赶紧的解释：“实在是来不及啊，别的都好弄，就是喜服，问了好几个裁缝师傅，都说只有半天的时间实在是做不出来！非要做，做出来的恐怕也不是个样子……”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这回轮到时志飞蹦起来了，“结婚没有喜服？啊！你，你……你让我媳妇就，就……就穿成这样结婚啊！”
　　时志飞指着云锦一身的粗布青衫，急得直结巴！
　　云锦不禁皱了眉，十分不耐的白了他们一眼！
　　就这一眼，更加急得时志飞跳脚：“就这么点事儿你都办不好，就这么点儿事儿你们都弄不利索！他妈的，老子今天要是结不成婚，我，我……我就活剥了你们！”
　　“你吵吵什么！”云锦实在是忍不住了，狠狠瞪他一眼道，“这也能怪别人？什么叫这么点儿的事儿啊？结婚这也是小事儿？可以这么胡闹的？要我说，弄成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些个讲究！想结你就这么结，不想结拉倒，哪有你这么多事儿的？白折腾这些兄弟们玩儿呢！”
　　云锦一席话说得眼前两个人面面相觑。时志飞本来就担心没有跟云锦商量就贸然决定的婚礼会被拒绝，只盼着万事俱备了，云锦也就不好推脱了。一听云锦前几句话，那两人心都凉了半截，谁知道云锦话锋一转，竟然就……就这么轻易的同意了！
　　其实云锦早就想明白了，既然狠了心也离不开他，既然铁了心要留下来，那就安了心的跟着他！生逢乱世，两人相遇相知已是不易，何苦还要自己为难自己？昨夜既然已经依从了他，今儿个又何苦再来别扭这场婚礼？云锦是个利落的性子，要她装腔作势的做那些欲迎还拒的扭捏姿态，她向来是不屑为之的！当年为爱私奔，父亲的枪口她都敢忤逆，如今不过是做个压寨夫人，又有何难？
　　“怎么啦？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的帮忙去，真的不想结啦？”云锦眼一瞪，吓得时志飞赶紧的点头满嘴的答应着：“想，想……想结，想结！做梦都想结！好好好，你说行就行！怎么都行！”
　　他这边满嘴答应着，小六子早撒丫子跑没影了，远远地聚义厅那边很快传回他的吆喝声：“哥几个，加劲儿干啊！往后咱们可就名正言顺的有嫂子啦！哈哈，这下子咱们的军师可是没跑了！”
　　云锦听得哭笑不得，抬眼看，时志飞正一脸傻笑的看着自己——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傻笑什么？”云锦白他一眼，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葇荑，握在掌心！
　　“别走！再让我看看你！”他笑的目光灼灼，“真的想好了要嫁给我了？不后悔？”
　　“后悔？怎么不后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云锦斜他一眼，面上密布红云。
　　“来不及了！肯定来不及了！”时志飞赶紧说，“我一早就叫人通知的满乡满城，没有人不知道的了！你现在后悔肯定是来不及了！”
　　云锦半真半假的给他一拳，他也不躲，挺着胸膛挨了，人也凑上来，一把揽了云锦的腰，不让她躲开！
　　低了头，在她耳边轻轻的说：“打我就行，不解气你就使劲儿打！我知道这样实在是委屈了你！原来我想的也是八抬大轿、高头大马的迎娶你的……”
　　云锦本来羞得直往后躲，听他说得动情，心也就软了半边，老老实实在他跟前贴身站了，打断他道：“这有什么委屈的？婚礼再风光又有何用？当年在上海，洋车洋酒齐全，那也算是风光的了！可是，如今又剩下什么？再说……我总还是结过一次婚的，说起来……倒是委屈了你……”
　　“放……那个……胡说！”时志飞好歹把住了嘴，没把脏话秃噜出来，“我有什么委屈的？我一个大老爷们本来就无所谓，何况娶得是你……我现在是谢天谢地都来不及呢……这辈子老天待我不薄，即便是明天就死了，我也……”
　　云锦一把捂上他的嘴，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冒这些浑话！你还当自己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时候呢！咱们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要陪就陪我一辈子，陪到老！你想偷懒可不行……”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埋没在他的怀抱里……
　　“云锦……”他紧紧将她箍在怀里，温香软玉贴在身上，只觉得心里的火又窜了起来，抬头看看云锦身后的房门，推了她的身子就要进门。
　　云锦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这青天白日的，两人这般腻歪着也就罢了，真要这样跟他进了屋，门外这么多眼睛耳朵呢，往后她可就真的不用见人了！
　　赶紧推着他，从他怀里挣出来：“胡闹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却哪里肯依？活了二十多年，这才尝到了甜头，正是情热的时候，如何按耐得住？紧搂了云锦不肯松手，嘴里嘟噜着：“我跟我媳妇儿亲热，天经地义的事儿！谁来管我？”
　　云锦急了，望望四周，那些家伙们一个个不敢回头，看着各忙各的，却是人人嘴上憋着笑呢！
　　“快放手！要不我真急了！”云锦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看他神色落寞一脸委屈的，又觉得有些不忍，只好又小声安慰他道，“过了今晚，怎么胡闹不都随你？就这半天功夫你就等不及？再说了，按规矩，这会儿我见都不该见你！哪有婚礼前就赖在婆家的？我的屋子虽小，也该从那里出门子才是正理儿！这会儿就进这个屋，不是规矩，更不吉利！”
　　规矩这些，他是不在意的，但是，一听云锦说不吉利，他就老实下来。两人走到今天实在不易，他在心里也是千愿万愿两人能平平安安的白头到老。于是，乖乖的点头放了云锦回去，又再三叮咛她回去一定待在屋子里，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好好休息！
　　云锦看他眼睛亮亮的，脸上却笑的邪邪的，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含羞点点头，在他恋恋不舍的目光里转身离去！

　　谁知回去了，竟也不得安宁！
　　本来身上酸乏，也想躺下歇歇，谁知才走到门口，远远地身后小六子就疾奔而来：“嫂子，嫂子……”
　　云锦驻足，等了他一起进门。却见他一脸得意，将怀里的一个包袱往桌上一放：“嫂子来看！这是贺婶子送来的！”
　　包袱打开，竟是现成的一套红艳艳得喜服：“这是她闺女结婚时候的，她找人按你的身量改了改，赶快试试看，有不合适的，我再找人改去！”
　　小六子说着出去了，云锦把衣服试穿起来，就听得门外又有人说话。
　　声音不大，隐隐约约听不分明：“……足有一千多斤猪肉啊……还有好几个猪头……那猪头都是这么大个的，兄弟们看的眼睛都直了……”
　　云锦听着奇怪，穿戴好了，开门出来，正看见小六子冲来人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告诉他们，没我的命令，一根猪毛都不许动！”
　　来人看见云锦出来，冲着云锦行礼：“嫂子……”云锦看他一脸期许的样子，刚想发话，小六子已经接口：“别杵着了，这事儿回头再说。”
　　扭头打量着云锦一身的喜服，笑的见眉不见眼的，连说“好看好看”！
　　云锦看那人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才开口冲小六子道：“行了，有什么事儿直说吧。”
　　小六子敛了笑，挠挠头，颇有为难的神色：“按说这个事儿不该瞒你，可也不该这个时候给你们添乱……”
　　云锦扭头回屋：“进来说。到底什么事儿，怎么这么不利索！”
　　“是……沈……沈乡长！沈乡长派人送了一千多斤猪肉上来，还有酒，还有油！我知道不该留下，可是兄弟们眼皮子浅，没问清楚谁送来的，东西就给留了……要不，我再找人把东西送回去？”小六子试探的问。
　　云锦微微蹙了眉头，暗自斟酌着：怎么忘了沈家了呢？山上这样大张旗鼓的办喜事，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又怎么可能没有反应？
　　“还有……”小六子犹豫着，伸手又递过来两封信，“这个也是来人带上山的。”
　　云锦接过来看，一封上写着“吾儿鸿飞亲启”，另一封上却写着“吾媳云锦亲启”！
　　那“吾儿”一语也还罢了，这“吾媳”两个字刺啦啦入眼，云锦启信时便带了三分迟疑。
　　信纸展开，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吾媳云氏：
　　此四字，沈家欠汝至今。及闻晋喜佳音，为父心慰，遗无憾矣！
　　飞儿性情桀骜，孤勇坚韧却失之宽和。然其心性良善，不惧其伤人，唯恐其伤己！自此尽托与汝，望汝察其心，体其意，不离不弃！
　　望汝二人相扶相守、携手白头，则为父身在泉下亦含笑矣！

　　云锦合上信，内心百感交集。
　　对这位老人，云锦向来敬畏有加。正如他信中所说，云锦原本是早就该侍奉其膝下的，如今兜兜转转竟又重新做回了他的儿媳——只以为他顾念着伦理纲常，多半是要横加指责的，谁知竟是如此通情达理的一封信，一时间，倒让她很有些措手不及！
　　何况，看他信中字里行间，竟隐隐有托付之意，最后一句更是思之不祥！回想起沈鸿鸣说过的话，只怕老人是真的存了以死殉城的心了！如此一想，云锦只觉得手里的另一封信重如千金，叫她无端生出一种冲动，只想将信马上交到时志飞的手中！
　　小六子见她眉头深锁，不知其意，只是斟酌着开口道：“这信我们是绝不敢递上去的，只是，真要瞒下来，恐怕……”
　　云锦思量再三，忍着隐隐的头痛，揉着眉心道：“交给我吧！现在情势不必往日，不能瞒他，也不该瞒他，只是……”想着时志飞拿到信后会有的反应，云锦嘴角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真要现在就把信交给他——别说是猪肉了，恐怕兄弟们今晚上连喜酒都喝不痛快了！”
　　小六子眼睛一亮：“那嫂子的意思，这猪肉……”
　　云锦点点头：“留下来吧。留够今儿晚上的，还有多余的，就给山下的孤寡也送点儿！好歹也是大当家的婚礼，怎么也不该让兄弟们跟着受委屈！”
　　“嫂子，您这话说的……” 既是不让兄弟们委屈，那就是要大当家的来受这委屈了！小六子跟随时志飞多年，怎会不明白他跟沈家的纠葛，沈家的东西，他们明刀明枪的抢来的自然可以，这样的被动接受，拿着着实烫手！
　　云锦却笑道：“别想那么多了，万事有我！他们总归也是父子！儿子成亲，老子出点血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
　　何况，真要是破了城，这些东西送回去也是白白便宜了鬼子！云锦摇摇头，后面这一句，太过消沉，嘴边一转，到底没有说出口！
　　小六子却神色一敛抱拳正颜道：“那我就替兄弟们谢谢嫂子了！不是我馋嘴，光我一个人，饿死我也跟着大当家的绝不皱一下眉毛！只是……只是如今，兄弟们吃了这顿不一定有命吃下顿呢，猪肉这事儿就当您不知道，我就撕拔了这张脸皮不要了，浑着是个眼皮子浅的，总要让兄弟们做个饱死鬼！”
　　云锦被他说得眼热，只好回转了身子，故作轻松道：“就你是个爱民如子的！这点子道理你都明白，你们大当家的就活该是个死要面子的浑人了？你只管吩咐下去，叫大家痛痛快快的吃喝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
　　小六子答应着下去安排，空留下云锦捏着那一纸薄薄的信笺又是一阵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