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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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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气候和往年太不一样。寒冬冻住自己,留恋不走;暑夏则被热晕,去的宛若抽丝。
当我于八月下旬离开京陵,去相隔不远的华亭观看那举世瞩目的盛会时,还是赶上五十年未有高温。场内一度高达42摄氏度。阳光烤得我发晕,会展却盛况依旧,载歌载舞诉尽盛世繁华,令人叹服。
没有随团,时间自由,返程时却遇到困难——没车票了。
华亭到京陵,开车不过三、四小时,火车线路数十,加上航空和高铁动车——总不会这几日来华亭的百万游客个个都是京陵人或者借道京陵吧?
面对我的质问,售票员面无表情,身后的人也在不断催促,我不得不转投长途站,却惊奇地发现,全赖这场地球盛会,今明两日华亭到京陵的长途车票竟然提前售完。
如果我随团,一切交给导游。但我是独自前来,又着急回去——明天就是中元节,我必须在这一天回到京陵。
几经辗转,我在一家私营长途点买到票,没看清售票员的样貌,脏兮兮的玻璃窗后只有模糊糊的一团黑发,两只骨瘦嶙峋的白手,拉开窗,刺一声尖锐——我往后一退,看见车票已经被甩出来了。
接来一看:发车时间竟是深夜十一点三十分。
华亭到京陵的大巴都是白天发车。夜间走高速,终不安全,两地相距不远,长途公司也不会冒险。
莫非无照经营?
打量售票处——破旧小屋有些歪斜;窗框角落那被扯掉一半的蛛网上有蜘蛛尚在挣扎。视线向上,我看到一只旧灯笼悬在屋檐,白纸糊,黑草书,看不清字。夕阳映在窗玻璃上,小而苍白的圆点,依稀一排厚重的云铺在远天,昏压压,让人心头一颤。
我拉起行李箱去找饭馆。走出车场时,一个举着蓝旗的白脸小伙带着一队提行李的人穿过街道。
旅游团。我想。这么一闪神,手里的票掉了,刚好过去一辆车,吹得票打个旋,落在一双浅绿细带凉鞋边。我怕让对方踩到,忙去捡,还是晚一步——倒不是让对方踩,而是对方伸出细白的手指,拾起票。
这是一个淡然的少女。
她修长纤细,着了一件月白色、带着浓厚古风的交领右衽衣裙——那皎洁的蓝十分养眼,衣缘裙角的绣花分外精致;挽了发髻,眉眼带着时下女子少有的古雅韵味——五分娴静,五分淡愁;右手牵一只行李箱,箱面上绘的是丹青山水。
“谢谢。”我不想和生人多打交道,伸过手。
她看我——目光凌厉。
我的手,僵在半空。
她忽然松开手指,我接过票,下一声“谢谢”还没出口,阵阵轱辘声,她牵着“一方山水”走远。
夕阳泼下的老金色让她孤单的背影发冷,仿佛一个跃在金纸上、轻飘的古代怨灵。
酒足饭饱,看表,快十一点了,我提起行李回长途站。
夜晚的华亭更具魅力。一座有江水滋润、大海拥抱,又有长桥架空、高楼挺拔的大都市,少不得灯光的点缀。彩虹般的灯景驱散夜的凄冷。行走在霓虹绚丽下,我自卑地低下头,这些终究不是属于我的。
迈入车场,仿佛瞬间置身于露天冰场,寒冷从脚心爬上来,搭着肩膀,拽着头发,蹭着头皮,钻入毛孔。周围的光芒自顾自热闹,却都背对这处小小的长途站,把它丢在阴冷角落。四周静悄悄,熬人的温度也褪下去,让这空旷的车场犹如一座黑沉的墓穴。
我转了几圈,没找到要乘的车。再次看表,十一点多了。我着了急,望见售票处的白灯笼燃起一团桔黄,颤巍巍地摆。也许太静,我能听到燃烧的沙沙声。而售票处内黑漆一团,似乎没人。
我感到不对——偌大车场,竟无人声、引擎声。回忆买票的时候,这里也很闷,完全不像长途站。无照经营也不该如此吧?
犹豫再三,我还是走向售票处。越来越近,能看见灯火晃在玻璃上的影,却看不到里面。我瞥了一眼门,虚掩的,应该有人。
将箱子放在台阶下,我上到最高处,离地还不到一米,但悬空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紧张起来。
为什么车场没有引擎声?没有乘客高谈阔论的声音?没有调度员和司机们的大嗓门?
我俯下身,试图看清玻璃窗的那一面,但面对我的只是一片凝结的阴沉和晃动的光影。
我喊,“有人么?”
光影摇曳,凹凸不平的玻璃把它们拽得扭曲,模糊的橘色线条绕得我两眼发花。忽然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不知从哪里来,却近在耳畔——
背心一寒,猛回头,除了箱子和远处几辆老旧巴士外,身后空荡荡,黑漆漆,静悄悄。
听错了?
跺跺脚,转身敲玻璃,“有人吗?”
光影随着玻璃的颤抖开始剧烈摇晃,我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尖锐的声音炸开,光影碎了一地。
我几乎是跌下台阶,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地浮光。
玻璃窗碎了。
我抬头看着那只白纸灯笼,在我的注视之下,火焰拥抱住它,将那些黑字和白纸都化作灰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我又退后一步,撞上立在地上的箱子,它轰然倒地,闷响并不大,却犹如惊雷一样让我骇了一跳,售票处那扇虚掩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吱扭——
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浅绿细带凉鞋。
“一方山水”被拎出来,她关好门,逐级而下,一直走到我面前。月光下的她,就像一个拨开冷夜帘幕、从墓穴中走来的古代女灵,用眼神吸走生人,让他们跌入地狱。
她走到我面前,我差点软在箱子上,“……我……我找不到我要乘坐的车,也找不到工作人员,过来问问售票的。那个……里面有人么?”我指指售票处,没有了那盏白纸灯笼的光亮,里面更加黑洞。
她长长的睫毛闪了下,“没人。”声音悦耳,仿佛两枚玉在轻碰。
“但是……”我结结巴巴,“傍晚买票的时候还有人……”
“一直都没人。”她望着我说,“你要回家?”
“京陵。”我说,“十一点半的车,却找不到,这里搞不好是非法经营的长途车点,可是公家车的票全都售罄了。”大概是连番惊吓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活人,我的话不觉多起来。
她盯着我,“我们是一辆车的。”
“哎?”赫然惊喜,“太巧了!”
她拉出箱子的拉杆——轱辘在地面上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在路边。”
我拽起箱子跟上。真是个怪人。我想,她刚才在售票处里做什么呢?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我来的时候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玻璃窗为何碎掉?灯笼是怎么燃起的?
带着一串疑问,走出车场的瞬间我回了下头——售票小楼不见了。
我刹住步子,不见了?
售票处竟然不见了?!
辘——辘——辘——
她的箱子不紧不慢地滚动着,我发现那四个轱辘,竟然是白色的,仿佛四块森白的头盖骨。
望着她细弱的背影,我开始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