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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杜鹃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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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杜鹃红。
这时节总是满山遍野的花,大半都是殷红殷红的。前些年听村里张秀才说了个什么杜鹃啼血的典故。我对古时候的皇帝老儿没啥兴趣,只是听他说完,就开始觉得这满山的红杜鹃开得瘆人。
顺着石阶而上,有种穿行在红河里的感觉。这种感觉挺不好。
我加紧步子往上走,肩头担着的麻绳又一下下捶着后腰,又思着春枝不好砍伐,惹得心头阵阵烦躁。谁知那该死的鸟又在林子里乱叫唤。
“布谷,布谷!”
布什么谷,穷小子一个,连一亩薄田都没有,哪里有谷去布。我心中乱答话,伸着柴刀就向那鸟方向挥舞着。那殷红山花中忽而窜起一只灰白鸟儿向山林深处飞了去。我吃了一惊,有些发呆看着那鸟的影子,有点闹心。
烦乱时候,总是会想起一个人来。将担子换了个边,说来好些日子没去找过他了。
转过石阶,侧身弯腰进了林间小道,只才过这么一春,这小道边杂草愈发旺盛了,几乎要把整条道遮蔽去了,尤其夹在其间,开得繁盛的杜鹃。
用柴刀熟练将拦在身前的草枝斩断,一面踩踏路上杂草,一面向前行。直至隐约听见水声,便加快了脚步。
穿过树林,便是一块开阔溪畔地,溪水侧旁筑了一间草屋。屋前站了个年轻男子。我张口要唤,才发现他在练剑。很缓慢地练剑。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练剑。但是每次看见都会觉得心里难受。我也不知道为啥。总觉得练剑不是这样子的,就是村里的那些卖艺人也不会这样练剑的。
他缓缓将剑送出去,再转身时候仿佛很吃力,山里料峭四五月,竟是满头大汗。我有些不忍,便开口叫他:“展大哥!”
他动作顿了下,转过身来面对我,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小兄弟。”他的笑意总是淡得很,双眼中也是幽幽深看不清的情绪。我紧走几步靠近,他也不言语,只是捡起靠在近旁树边的剑鞘,将那柄长剑收了进去。
有时候我会很想开口问,他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在这里练剑。最后总是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其实过了数年,我对他的了解不过是,他姓展,他会武,他的屋子后……有一座墓。
若是我下山与张秀才说了这事,他一定会认为我遇见了山鬼。那个在张秀才故事中很好看的鬼。我想着,便嘿嘿笑了一声。
“笑什么?”他收好了剑,立在我身侧问了句。我摸了摸后脑添油加醋道于他听了,他也笑:“这张秀才倒是个喜好说故事的人。”
“是啊是啊,”我答话,指着前山处遍野的杜鹃道:“他还说了这杜鹃啼什么血的故事,害得我现在看到杜鹃这红就难受。”
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发,笑:“小孩子。”
他无奈的时候喜欢揉我的脑袋,然后说我是小孩子。看他鬓上一些花白发丝,大概的确是比我大很多吧。可是面容上又不像村里的叔伯们那般沟壑深深……算了算了,再这样想下去,我还真要当他是山鬼了。“又在发呆。”他声音在前方响起,“进来坐。”我抬头,见他推开屋门,看着我轻轻摇头微笑。
我有些恍惚,觉得他的世界于我仿佛是一个深穴,忽而觉得连这屋子都似充满未知。即使,我早已熟悉这屋中陈设。
一张木床,一把长凳,屋角的长弓和木桌上一盆兰花——这里的水土应是不适于养这种娇贵的花的,这株即便是精心照顾,也还是有些怏怏的。他示意我坐下,随即便出了后门。这草屋有扇通往屋后的门,那门的不远处,就是那座墓。
门敞开着,可见那凸起的墓头和高扬风中的白色纸幡。那是谁的墓?我呆呆看着,视线随着纸幡乱飘,心思浮乱。其实我只要走到那门边,探身出去看,定然是可见那墓碑。然而每次只走前一步,又莫名退缩了。
好像,这是一个不可探知的秘密。就像他。
“小兄弟,又要麻烦你了。”他从屋后走进,手里提着几只山鸡。我站起身来点头。他有时会给我些山货,让我下山换些酒来。我记得当时问过他,是不是他也像江湖人一样喜欢大口喝酒。他摇头,只道:“不喝酒,怕他闷。”我想问那是谁,而他说完这句,便站在门口远眺,不再言语。
我至今记得他那难以言明的神色。
也许,那是个会来探望他的嗜酒的友人吧。
我正要去伸手接那山鸡,谁料那鸡剧烈挣扎了一把,他手一颤,那山鸡便整个掉落在地上。我吃了一惊,连忙过去抄起捆在鸡脚上的绳子拎了起来:“展大哥,你……”没事吧。
他紧紧盯着自己的右手。那只虎口处生着厚茧的手,在剧烈颤抖。
我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只是看着他慢慢将颤抖的手攥成拳,垂在身侧。转过神来,脸上还是我常见的那淡淡的笑:“抱歉。”
我胸口一阵闷痛,仓惶摆手,将山鸡系在扁担头上,道:“展大哥,我明天给你送酒过来。”他摇头,道:“不急。看这天气,这几日约是有雨的。你今日还是早些去,多存些柴木吧。”我呐呐点头,将扁担担上肩头。他送我出门,我连连摇手让他止步。他笑,便立定门边目送。我小跑几步,弯腰钻进了那林间小道中。
肩上山鸡忽而叫了一声。我回过头,恰看见树林缝隙后他的身影。不由再次停住,他提起了手中长剑,又开始缓慢的练。
一激灵,我终于发现他用的是左手。不常用的左手。
我垂下眼,低头匆匆向前走。那山边起了黑云,我得赶快点,还得砍柴下山。
也许。
他的右手……
那天下山时,仰头看见半山腰弥漫着一层薄薄雾岚,虚幻飘散在青翠山林里。那满山的杜鹃,应是红得耀眼。
谁知,这一别。
回家后,邻人说娘午后突然晕倒了,已经被人送去陈大夫处。我匆匆赶去,凑不及药费,就用展大哥的几只山鸡垫付。邻人救济,幸无大碍。
只是这酒,我是一时筹不出了。愧疚,怕展大哥责怪,竟不敢再去那溪畔。
每日多砍了几斤柴,铜钱一文文攒着。近月余,凑得酒钱,正想去镇上酒肆。谁料。这边陲小镇忽而成了军塞。即使躲于这十数里外的山谷村落,尚还听得那镇前喊杀声震天。
张秀才开始有些疯癫,成日在村中叫嚷:“国将不国,兵无可用……”之类的疯话。偶尔还能见得些许衣衫褴褛,仓惶逃窜的兵,他们满身的血,惊怵的眼神,总是会吓到村里的女人。
村里开始有些人往外迁移。娘说:“咱也没有土地,带上你爹的牌位,也走吧。”
我盯着娘搂在怀里的针线篮,说:“我们能去哪?”
娘想了想,还是坐下了。
我提起锄头。跟着村上的人去抢离开的村民的土地。
有了地,即使死在这村落,我也安心了。
亦或者……
我抬起头看看环绕在村庄四面的山,想要辨认出那草屋方向。
这一年冬。已近年末,竟没下过一场雪。却比往年来得更冷。
战打了半年,那小镇似乎是没守住。而那辽人好似只是掠走了整个镇子的财物,就弃城而去了。这村落也只惶惶然了一阵,终也没受牵扯。张秀才像瞬间老了很多岁,也不再念叨什么,只是坐在他家门口看着村口来路方向。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说,什么战火怨气,上天降难。
我听不懂。只是一直在想着展大哥,想着欠他的酒,想着山中必定更寒……
翌日清晨。我卷了家中存着的被褥,担在扁担上。趁着娘还未醒,挑了担子便上了山。晨间山风似刮骨一般。我缩了缩脖子,把被褥挑在前头挡些寒风,继续往上走。
那草屋在冬日枯黄的松柏隐没下,被那薄薄晨曦笼着。我不由蹑足,一面暗骂自己,这时间,怕展大哥多半还在睡着。我盯着那门犹豫了片刻,决定放下担子,趴在门缝上往里张望,若是展大哥还在睡着,自己就先寻个地方歇歇。
哪知我刚一贴上木门,那门便被我轻易推开。难道展大哥没栓门?再一定神,那床上被褥齐整铺着,哪里有人。箭步上去,那床板上早已是灰尘厚积,甚至结上了薄薄冰霜。我心中一沉,借着晨光在屋里乱走,这屋中处处都遍布灰尘蛛丝,完全已是久不住人的模样。
这屋陈设一切如旧。只是少了那盆兰花。
我愣愣坐在床沿,感觉从后门穿堂而过的寒风猎猎。
从未想过,展大哥也会离开。
恍惚着,手搭在了虚掩的后门上。拉开门,便见一缕晨阳透过密林而入,斜斜照在那墓上。白色纸幡已脱落了许,几缕牙白还迎着那日光轻摆。
白玉堂。
白玉堂是谁?
这年夜,终于下了雪。我望着那鹅絮般疯狂旋转的雪,娘在屋内剁着饺子馅儿。寒风透着屋窗,我呼一口白雾雾的气。
娘说:“庆子,过来帮忙。”
我应了声,转身跑去。
他,是展大哥喜欢的人吗?
时飞转。又是春暖。有了几分土地,提着耕锄陇地匆匆行。朝起暮归,面朝黄土。
面前突然多了两双黑靴。我一愣,抬起头来。
“这位小兄弟。”来人是个年轻官差。我有些惶恐,低头回道:“官爷有啥事?”他笑,眼角纹路柔和:“想问小兄弟借个锄头,我二人上山有点事。”他遥遥指了一下前山。我顺着望去,仿似觉得心里某处忽然动了。
“官爷是要去山里挖什么吗?”我低眉顺目,将耕锄放下,“可需要小的带路?”
那官差颔首道:“也好。我们是来找一片溪地的。那片溪地上,应是有座小屋。小兄弟可知晓?”
我呆呆望着他们。
“小兄弟?”
“知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官差有些急切,连道:“如是正好,小兄弟不妨提我哥俩引路。”
“这满山的杜鹃开得真艳。”
“哎,也难怪展大哥会喜欢这里。只可惜……”
“别说了。”
“也罢。展大人分明是重伤未愈,还硬要……哎……”
“……在此处葬其衣冠。也算是咱能为展大人唯一能做的了。”
这满山的红,好煞眼。
林间窜出的那灰白鸟儿年复一年的叫。
不归。不归。
“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