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相惜》只如初见

5、五、

　　五、

　　程枫坐在一旁，安静地凝望着苏眉熟睡的容颜。她微蹙的眉下是一双怎样灵动的眸子，他不用多想就可以毫不迟疑地细细描绘出来。
　　仿佛还只是昨日，他被许晨星拖到学校舞会上，就是在那样嘈杂混乱的情形下，许晨星隔着人潮把刚交的女友梁千叶指给他看，他沿着许晨星指的方向望去，却被梁千叶身旁的女孩勾住视线。
　　她斜斜地倚在舞池边上的沙发上，手指随意地跟着舞曲打着拍子，一面侧耳听着梁千叶说话，弯弯的眼睛时不时扫过舞池。他遥望着她，她不知听到什么好笑的话，眼中闪着晶灿的笑意，不经意的眼神轻飘飘地经过他，他屏息，那一室的风情好像就只在她一个人眼中翩然流转，然后漫不经心地、自他脸上流泻而过。那个瞬间，如同一支利箭，冷不防地直直射入他的心头。
　　一见难忘，再见倾心！后来他半带戏谑地问她：“你那时在想什么？眼神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苏眉眨了眨眼睛，慢慢回忆说：“千叶说班长跳起舞来摇摇晃晃地就像一只鸭子，我那时饿了啊，就想象着一只烤鸭在跳舞，哈！”见他一脸懵懵的表情，捂着嘴嘻嘻地笑：“上当了吧你！”
　　程枫想到她得意洋洋的神情，恍惚间嘴角微翘，过了一会，笑容黯淡下来，他指腹轻轻抚在她微蹙的眉心，苏苏……我夺走了你的快乐是不是？现在，还能不能再还给你？
　　她睡在淡蓝的床单上，脸色白得似雪，身子微微缩成一团，映衬着乌黑的发丝更显得楚楚可怜，他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好像他一个错眼，她就会消失在他的视线，从此相忘于江湖，各自在彼岸沉浮。刹那心拧成一团。苏苏，为什么我们会分开？
　　他直勾勾的眼紧紧锁着她，她静美的侧脸仿佛混杂着某种说不出的东西，熟悉而又陌生，温暖而又寂寞，好似一张细细密密的网，铺天盖地地向他罩来，将他的心层层裹住，缚起快意的痛楚。
　　后来，当他肯安下心来倾听，奶奶才对他讲起他父母对她的冷淡、妹妹对她的刁难和她的委曲求全；也是后来，他才知道母亲的绝症只是拆开他们的幌子……
　　原来是这样无稽而荒唐的理由！
　　苏苏，我错了……
　　苏苏，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有很多话想说给她听，这些年的思念与寂寞、挣扎与惶惑……
　　可是对着她那样疏离而陌生的表情，都湮没在唇边一声悠长而沉郁的叹息中。
　　苏眉在一股清香的味道中醒过来，睁开眼望着白白的屋顶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想起怎么回事，慢吞吞地撑起身，才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沉静幽深的眼，她吓了一大跳，捂住胸口惊喘：“你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
　　程枫微微一笑：“我记得你胆子大得很的，当初我们去同里玩，半夜讲鬼故事把梁千叶吓得半死的不就是你么？她在屋里尖叫，害得晨星上衣都没穿就跑出去，结果虚惊一场，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苏眉怔了一怔，想起往事亦失笑：“你还记得啊！那怎么能怪我？谁叫千叶一天到晚吹嘘她胆子大的，结果讲不了几个她就不肯听了，抓着我的胳膊一直叫，叫得我耳朵都给她弄聋了！”
　　“她就是爱虚张声势，可是晨星不是觉得受用么！”程枫一面应着，一面起身，“胃口空了吧？吃点东西。”
　　程枫煮的干贝粥，苏眉唇边咽下无声叹息，粥性平温、文火熬制，真是极其用心。米粒已经熬得软糜，干贝也化为细丝，热气腾腾，上面还细细碎碎地洒了些葱花，含在口中，鲜香的气息四溢散开。
　　苏眉微垂着头，眼睛盯住碗沿，在那缭绕升起的白雾中视线有些许的模糊。口腔中甜甜糯糯的米粒渐渐觉得有些发苦，那触感在舌尖极其顽固地徘徊，她费力睁着眼，好半晌才敛去眼中的湿意，抬头打破静寂：“你手艺还是那么好。”
　　程枫微微一笑。
　　苏眉沉默片刻，淡淡地笑：“何渊要是有这样的功力就好了。”
　　程枫笑容僵了一僵，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你睡着的时候他来过电话。”
　　苏眉看了他一眼：“是么？”也就不语。
　　程枫视线掠过她眉眼，瞳孔愈发幽黯：“苏苏，我从不曾想过，我们会有一天变得如此生疏！”
　　苏眉急促地笑了笑，掀了掀唇便踯躅不语，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程枫。”
　　“……你不要说了！”程枫直直地看她，截断她的话。
　　苏眉顿了一下，手指按在他手臂上，动作缓慢可是坚定，他不得不听着她说：“程枫，我从不否认自己的感情。我们会到今天这种地步，真的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过去太幼稚，对你诸多怨怼，是我不好。你是我的过去，没有过去我不是一个完整的我，可是程枫，我的现在已经与另一个人分享，而未来，早在我们转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
　　他听到这里，身躯震了一震，恍恍惚惚地看着她柔美眉眼，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在他耳边这样清晰：“那些美好的时光，就把它放在心里吧，偶尔拿出来想想，也不过就是这样了。程枫，人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现在我们还剩下些什么呢？找一个你喜欢、你家里人也满意的女孩吧，至少我们还能让身边的人快乐不是吗？”
　　他木然，忽然听得自己在问：“你要从此跟我相忘于江湖么？”
　　她终于微微地笑了，眼角带着一点莫可奈何的温柔：“你不是相信那种分手还是朋友的话吧？不成的，程枫，我和你都已经做了选择了。先前因为你的缘故，何渊很吃了些苦头呢，从今以后苏眉要一心一意地对何渊！程枫，情人之间，做不成朋友的，我们面对彼此怎么可能不想起那些伤痛往事？或许再过几年，我能和你促膝相对、侃侃而谈，说说我们过去的乐事，可是现在不行。”
　　他长久的沉默，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突兀而虚浅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了。”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的请求他无法不依从。
　　他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低低地问：“那么奶奶的忌日你还去不去？就在后天。”
　　她毫不迟疑地颔首，语声斩钉截铁地透出薄薄的凉意：“什么都可以拒绝，这个不行！”
　　苏眉送得程枫离开，轻松了不少，像是久旋于心的郁结终于解开，细细长长地舒了口气。
　　想起何渊之前来过电话，下意识想打过去，手指刚摸到话筒心念一动，又改变主意收了回来，让他招蜂引蝶，叫他多嘀咕一会好了！
　　何渊心神不宁地枯等，时间越长心里越沉，终于沉不住气回拨，苏眉见到来显得意地挑眉，何渊听到清脆的女声暗自松了口气，苏眉口气却冲得很：“诶，你那女朋友呢？”
　　“什么？”何渊下意识地反问。
　　苏眉扳着脸：“再装就不像了啊！原来你在那边还有女朋友啊？真是失敬失敬！”
　　何渊听她讥诮语气不由蹙眉：“那女人自己拿了我房间钥匙……”
　　苏眉故意截断他，不让他说下去：“瞧瞧，钥匙都给人家了！”
　　何渊耐着性子还想解释：“苏眉，你听我说完，她……”
　　“我才不管这些呢，总之你做什么不要让我知道！”硬是不给他机会把话说完。
　　何渊气得变了声：“苏眉！你不要贼喊捉贼！”
　　苏眉愣了一下，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何渊在电话里哧哧地喘息，却是半天不做声。
　　苏眉突然明白过来，提高了声量：“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还是不语，苏眉气得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何渊抹了一把脸，心中懊悔，当作不知道不就好了么！百般忍耐还是说了出来，他被她激得忘了形，竟然就这样脱口而出！他揉了揉额角，冷静些何渊！你这样有什么好处！
　　然而再打她已经不肯接了，迟了些索性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他听着盲音哭笑不得，心里又记挂着不知她先前打来电话所为何事，一时间坐立不安。
　　苏眉心情抑郁，第二天拿着何渊的银行卡副卡去狂刷一通，另一边何渊拼命把行程紧凑提前，到了晚上拨了几次还是不通，大是烦恼。
　　再转天，苏眉才开了机，本来以为何渊一定找得她心焦，谁知何渊在那边只顾着赶行程，兼之以为她不会开机，大半天竟一个电话也无，苏眉郁闷，下午电话一响便接起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程枫愣了一下：“苏苏，是我！”
　　苏眉讪讪然地啊了一声，原来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苏苏，今天是奶奶的忌日。”程枫开门见山地说。
　　苏眉猛然想起之前他曾经跟自己说过，忙应了一声：“差点忘了！麻烦你来接我吧。”
　　苏眉自坐上程枫的车一直到站在程奶奶墓碑前，一直眼睛直直地发着怔。程枫自前视镜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
　　“奶奶……”苏眉将额头贴在老人微微含笑的照片上，喃喃道，“苏苏来了，苏苏来看你了……”忍不住泪盈于睫。
　　程枫站在她身旁，凝目望着她：“苏苏，不要这样，奶奶若有知一定也不愿见到你难过。”
　　苏眉垂着眼，半晌点头：“是，我们都要活得高高兴兴的。”
　　她的衣袂随风激荡，他又想起那次舞会，他邀她跳舞，她欣然应允，旋转时裙角轻飘飘地飞扬，渐渐仿佛凝固的旧照片，虽然有些褪色，可是依然清晰如昨，只是她已经毫不留恋地抽身远去，只留了他一个人在原地黯然神伤。
　　回程的路上下起雨来，程枫送她到家，她下了车，他也跟下来为她撑伞，终于还是忍不住再问：“苏苏，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苏眉眼眶还是红的，一言不发地望向他。这样熟悉的眼角眉梢，有多少旧日的时光在上面匆匆流过，而如今是真的失去了吧？爱一个人，还是爱一段时光？如果当初不曾分别，也未必就能幸福吧？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啊！
　　他在她的沉默中终于死心，微微扬起头向着天空，半晌低低沉沉地呢喃：“奶奶，我找不回苏苏了怎么办？”
　　她终究忍不住，眼泪唰地自颊边滚落下来，他收回视线，沉痛地看着她落泪，慢慢地把她抱在怀里，就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动作轻柔得好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靠在他怀里，鼻翼萦绕着淡淡的、清冽的烟草味道，她在四周环绕的雨声中想起他那时一身白衣翩翩而至，对她微笑着伸出手，她不由自主将手递给他，他手指温热，将她微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她终于抱着他嚎啕大哭，为着她亲手埋葬的过去，为着不能达成老人的心愿，为着跟何渊的赌气……后来，纯粹为了发泄。
　　她的哭声湮没在繁密的雨声之中，程枫恻然，身子微微动了动，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
　　浑然不觉不远处一双阴翳而灼烧的眼正穿过了瓢泼的雨幕死死盯着他们相拥的背影。
　　何渊再想不到，他这样费心地提早赶回来，迎接他的竟是这样一幕。如此相依相偎的两个人！他仿佛发了热的人，背脊冷一阵热一阵，原来竟是这般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