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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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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使君院子里的南瓜秧全枯死了……
香炉里的烟云袅袅上升,延着窗帘一直向上游去,一丝风也无,它们就像失去魂灵,不知往何处去,似乎要在屋角上堆积成山。
曹操盯住那缕烟,似乎心不在焉地将手中几支笔朝笔海里扔。
但每一支笔穿过宽阔的桌面,都稳稳落进笔海里——他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是。翠娘并没有低头,但仍不敢看正前方,眼睛尽力瞥住自己的脚尖。
你去吧……等等……
翠娘又站回原来的位置,等候调遣。
这半年,奉孝如何?手中的笔扔完,笔海似乎还发出嗡嗡的振动声,曹操又探身抓出几支来,靠回椅子,继续扔。
将军出征之后,郭大人染过一次风寒,似乎有腹痛之疾,略着凉便会发作。郎中说是饮食不调,饮酒过量,熬夜过多所致。
眼波一横,曹操手上忽然失了准头,一支笔直直飞将出来,跌在翠娘脚边,惊得她退了一步——饮食不调?那你在他那儿都做了些什么。
翠娘嗫嚅,将军,可翠娘如何奈何得了郭大人……
曹操摆摆手——你还有东西留在府上么,今日收拾了,遣两个小厮全抬去奉孝那儿吧,还有,他不病,你也不必常上这儿。
……是。
巴巴派翠娘来说了这么句话,曹操两条眉毛越靠越紧,刘备这厮,连装也懒得装了么?
更怒的是,他凭什么找个丫头来传话,把他堂堂大将军摆在哪里——倒像他郭祭酒麾下的一个小喽啰。
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午后,亦是这间书房,亦是这张书案。他斜倚在窗台上,淡淡笑意一直挂在唇边,他不是说了很多话么?
难道这一辈子的话,都在那一日说完了。
从此行同陌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走到窗边,也学着他的样子靠住,窗棂不高不低,恰好梗得浑身都不舒服。
那人居然就这么卡在当场娓娓动人地说了一个下午——他最后说过,应该先取吕布,再攻袁绍。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不是信誓旦旦说要为刘备雪耻的么?曹操笑,关羽——那个让人如芒在背的男人的眼神,他倒是一直没忘记。
将军把你赏给我了么?正式地。郭嘉趴在走廊每人靠上,看着两个小厮将翠娘的箱笼抬进院子,又出去抬了一箱——你的家当还挺多的嘛。
翠娘忙着推开边厢房的门,许久回头道,郭大人,从此翠娘可领不到将军府的例钱了。
无妨无妨,将军发你多少,郭某决不比他亏待于你。
郭嘉面无表情盯着眼前的一丛灌木发呆,语气却像带着要溢出来的笑意——将军府里的人不说上百也有好几十,在这儿自然比从前辛苦,翠娘在郭祭酒府上,那可是宝贝。
不如——我的俸禄,分你一半好了……
大人说笑了,翠娘打发小厮离开,合上院门。
不不不,不是说笑,看样子,不出多久将军又要出征了。
郭嘉扯住灌木一根枝条,绷紧,蓦地一松手,整棵树哗啦啦摇晃一阵——你说这次我要不要去凑凑热闹呢?
大人身子未全养好,恐怕不宜随军。翠娘拦——何况,况大人有什么差错,将军又要责问翠娘了。
反正在哪儿都是一样不好——郭嘉脸上终于也浮出笑意来,那么,若离了这院子,将军就不会怪罪你照料不周。
可是……
吕布虽然只是一介莽夫,怕只怕他听陈宫的话——那陈宫,和你们将军可是故交。郭嘉站起身来,舒展筋骨——将军他,真怪罪过你照顾不周?
翠娘已从房里拿出了披风,郭大人,眼见入秋,夜里凉。
郭嘉任她将披风仔细系好,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梧桐树,又一片落叶旋转着落下。
十月的风已经颇有寒意,曹操将手中的丝缰握紧,看着前方不到边的原野。天刚破晓,地面上还结着白霜,霜虽然不厚,被马蹄踏过的地方依然有明显的足印。
身后的军营正袅袅升起晨烟,不用多时便又要拔营启程。
前日夺下彭城,下邳已然在望。
锁子甲紧紧贴在胸口,把铸着兽面的熟铜盔取下,顿时轻松了很多,挑在手里,一簇红缨在风里跃动如火焰。
金戈铁马,虽能凭它们笑傲江湖,却也很沉吧……身后传来那个人的声音。
把不由自主浮到脸上的笑意压下去,回过头的时候脸色已经和这铺满白霜的原野一般缺乏生机,郭奉孝居然会主动提出随军出征,他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日文若站在窗边,眼睛都几乎没瞪出来。
还数出不少理由让郭嘉留下,浑然不觉曹操盯着桌上镇纸的眼神凌厉如刀,要是他再劝阻,估计得把他割成十七八块。
不不,谁说是想要带着他出征。
只不过这人呆在许都,又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故来。
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了,曹操的掌心忽然潮了一下——平日他的手指总是干燥,估计,是秋季火气太盛的缘故。
九月东征,算来也有月余,他倒是安稳呆在军中,一不饮酒二不犯事,总觉得身边仿佛没有这么个人一般。
郭嘉穿了件看起来很单薄的青色长衫,被寒风一吹,袖子鼓起来,曹操看着觉得手臂一阵凉。
他见他不答,又继续说下去——不过,若能一统中原,重些又如何?
顿时觉得手中的头盔重得托不动,抓住缰绳的手指,似乎也有些酸痛起来。
吕布一除,却是顺了刘玄德的意了,将军……郭嘉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却穿过曹操不知落向何处,似乎终于觉得有些凉意,把双手笼进袖子里,腰身一紧,单薄得恍若无物。
曹操终于下马,依奉孝之见如何?
——奉孝并无什么意见,郭嘉的眼神落在曹操眉心,只是想告诉将军这句话而已。
刘备同吕布交情非浅,曹操垂下眼帘。辕门射戟的故事被传为美谈,他们也曾以兄弟相称过,大耳儿是因此才一路上韬光养晦不成。
当然不是,他只是装作韬光养晦而已。
我倒是不曾忘,曹操将盔上红缨理顺——他院子中的南瓜,可多时未曾打理。
刘玄德此人,虽不是人中之龙,却有一方霸主之相,丞相可知为何。
怎讲?
他对他身边的人的方式,和丞相对身边人的方式,完全不同呢……他的笑在这冷冷清晨竟散发着暖意,远处一抹艳红的光透出云层来,地面的霜一瞬间被照成了粉红色。
刘备示弱,而将军恃强——而此二者均能服人。蓦地一阵咳嗽,郭嘉略略弓起身子,端起肩膀,低下头去。
曹操解下猩红的披风,顺手撂在郭嘉肩头——行军可不必儿戏,若你病了,可没人像翠娘一般伺候着。
语气硬邦邦,披风却柔软,还带着温度。
多谢丞相关切,郭嘉握住肩头的那抹红色,捉紧,仿佛风一吹,它就会逝去。
我只是怕到时大军过处,没个地方给你养病。曹操拉着马行得远了,话语声在风里听不太分明,郭嘉迎风将披风抖开,披在身上,用心扎一个结。
转身望着军营的方向——不知何时炊烟已经住了,叮叮当当拆帐篷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依稀响着。
曹操已经走进大营,只余下地面一串足迹。
这个自然,若是病了,随军的大夫,估计也没有江郎中那么好说话吧。
郭嘉笑笑,转身也踩着刚才曹操的足迹走回去。
只是这人的脚步怎么这么大呢——明明走得很平稳,也并不迅速啊。
一步的距离,够郭嘉走一步半,估计他的野心也同步履一般,即使不说,也世人皆知。骂他窃国的人不少,可谁知道他爱的究竟是拥有这江山,或是拥有它的过程?
或者,只是迈开了脚步,便不知如何停止。
郭嘉将手拦在嘴边,低低咳嗽一阵,又慢慢向前走去,忽然一个趔趄,好像要倒下来,摇晃了几下,又稳住。
继续走。
吕布固守下邳城池虽说不是铁桶一般,可等闲也攻不进去。
他出战虽占不到便宜,曹军也胜不了——追在吕布身后,谁都怕他回马一戟刺过来,说不定自己就小命不保。
赤兔马一团火般,卷的沙尘满天。
城门一闭,谁也奈何他不得。
人人都知道将军最近心情不好,谁见着都是小心翼翼。
可流言这东西,要四起的时候是曹操也拦不住的——荀彧说,眼看天气越来越凉,大家都在传,不多久便要撤军了。
曹操手中的帐帘倏忽被捏紧。
良久,终于问——文若,奉孝近日好么?
自从那日早晨遇见他之后,似乎他就从视线中绝迹了。偶尔听荀彧说起,听说因为途中每日骑马奔波劳累,天气又冷,他好像又病了。
咳嗽总是不好。
但究竟为什么病,荀彧又遮遮掩掩不肯说明。
他——荀彧迟疑了一番,他似乎在和公达饮酒。
营地靠着泗水,时近正午,阳光照在水面上鳞鳞耀眼,其实毫无暖意。
曹操从很远的地方就听见郭嘉兴致勃勃吟诗的声音——关关鴡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唔,好诗好诗,当浮一大白……
他竟似已经醉了。
——来来来,公达,与我满上……
搬着一张小几,郭嘉于荀攸对坐,桌上放着一只酒坛,一人手执一只漆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军中禁酒,你二人……曹操紧皱眉尖,欺上前来。
郭嘉回头乜一眼曹操,站了起来,又没站稳,软软歪在曹操肩头……丞相,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及时行乐。
为什么他竟然连责罚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人靠在肩上,一低头,便能看见他领口中隐隐露出的锁骨。
线条清晰——是因为太瘦。
颜色清冷——是因为太瘦。
被他靠住的肩窝居然硌得有些疼,还是因为太瘦——郭嘉你……话未说完,碗已经递到指尖,推之不掉,就这么接过来。
将军,上好的梨花白……郭嘉用肘轻轻一撑,立开去。
曹操一咬牙,举杯一饮而尽。
居然。
冰凉凉一路从唇边,滑近腹中,除了凉意,没有滋味。
难道他在身边,就一定会让他食不安,寝不稳,坐如针毡,立若泥潭?他他他——他不至于,曹操将碗仔细放在眼前——连酒香也无。
竟然只是凉水……而已。
荀攸也站起身来,忍住笑,躬身作揖。
他又大喇喇坐下去,仰头望着曹操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忿闷的神色,然后再嘲笑。
曹操只得平静如水地坐到他对面。
奉孝的好酒,再来一杯。
他却不再斟了,低头伏在案上,咳嗽起来。
荀攸弯下腰,轻抚他的脊背。
曹操眼底映着水光,看不分明的颜色,他忽然从酒坛里倒出一碗,水,饮下——全身仿佛一瞬间淬火般冷下来。郭嘉——他不是病了么,怎么还跑到这风凉地方喝凉水,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有趣。
不过这人从来都拿无趣的事当有趣,还一个人津津有味得很。
公达,平日没看出他也会和他混在一起。
将军——郭嘉突然从咳嗽中清醒过来,眼角有些充血,透着些奇异的粉红——最近大家都在劝,不如归去吧?
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这个人,永远如此么?曹操觉得肩上还留着他靠过的痕迹,胁下被他轻推过的地方,也有。
泗水沂水,绕城而过呢……他似乎又扯远了。
荀攸敛着眉,微微笑,将军,不若将这水,统统灌进城去,那下邳岂非——
让这水,穿城而入么?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曹操眯起眼盯住郭嘉,他伏在案上,没有了往日的笑意,眉尖紧紧蹙起。不由自主伸手过去,这人的脸颊,是不是也和他的手指一样冰凉。
谁知触手之处滚烫,仿佛烧着的炉火。
曹操手一抖,袖子拂过杯盏,落在地上。
将军……郭嘉微微睁开眼,笑意蔓延开来,将军的手怎么如此之凉,怕是……怕是这梨花白,不对将军的胃口?
说着,就沉沉倒下去。
医官说,只是风寒未愈,又在风地里灌了一肚子凉水,才会病成这样的。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完,一转眼看见荀彧满脸的苦笑——将军,奉孝他,我早说过不该带他随军出征,有翠娘日夜照料他还病,何况……
眼前躺着的男人紧闭着眼,嘴唇也紧抿住,薄薄一条缝,毫无血色。那种如附骨之蛆的笑意不在,平白而生的压迫感也不在——曹操心中猛地一颤,他不会是死了吧?
连胸口都难以察觉到起伏,他——
一步跨到床边,俯身下去,才发现眼睫微微有些颤动。
荀彧错愕地跟在身后,看他的表情古怪,曹操犹疑着伸手将本就盖得密密实实的被子掖得更紧,手背不经意碰到他面颊的肌肤,还是火热。
可脸色仍是白。
他怎么会死,这么个妖孽,曹操自嘲失态——居然又被荀彧看到。
文若,你与奉孝……朝夕相对,他何时患的风寒?
这个……荀彧有些难色。
曹操脸色一凉,冷冷逼视荀彧的眼睛。
荀彧低下头,迟疑一阵,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布包,交给曹操——奉孝说,若今日将军不来,让我转交将军。
包袱是白绫打的,翠娘的手工。
打开来,里面是曹操的披风,猩红夺目,上面放着白帛一块,写着——刚才荀攸说的话,决泗水、沂水以灌下邳,城不愁不得。
曹操掌心一紧,披风被抓得折起来,像皱眉。
这人——眼角向下一瞥,居然做足了功夫。
表情不变,曹操抬眼看荀彧,本将军问的是,郭祭酒他,为何会,又感风寒。
荀彧似有些忿忿不平,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憋着股子气——大概是,大概是为将军洗披风那日受凉吧……
什么?洗个披风也会着凉,真是——况,他们的衣物不是有人帮忙清洗的么?曹操突然觉得好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荀彧愣愣看着曹操笑出声来——他以前从未看过这男人这般笑过。
总是白驹过隙一抹笑,仿佛这张脸是石雕木刻,除了面无表情就没有别的表情——
笑了半晌终于止住,又觉得脸上颇挂不住,换上平日习惯的表情,奉孝他,洗披风也会着凉不成,你们这帐子里,并不冷啊。
的确,尤其是塌前燃着两盆炭火的时候——荀彧把自己床前的也拖了过来。
曹操觉得脖颈上都细细渗出汗珠来。
可是……奉孝是在河边上洗的,回来的时候全身湿淋淋,好像是不留神被水冲远了,又从河里捞上来的。
河边——曹操侧过身体,去看躺在榻上的郭嘉,刚才倒在自己身上时撞歪了发冠,弯下腰去将发簪拔出,发冠取下。
小心翼翼,生怕牵动了哪根发丝。
转眼披了一枕的青丝。
奉孝说,打来的死水洗不干净……
仿佛喃喃自语,曹操轻轻叹口气,连个披风都洗不好,真是——还打什么仗。
啊?荀彧没听明白,也不知他是对自己说,对郭嘉说,抑或,根本没想要谁听见。
……
曹操直起身,转瞬恢复冰山本色,知道了,文若只管好生照料奉孝——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此计趁早施行才是。
说罢,早已亲兵撩起帐帘,阳光透进来,他的脚步声远了。
城并不高,四面的水还没有完全退去,安民告示已经张贴在各个醒目之处。
登上城楼的时候忽然疑惑,这三个月来究竟做了些什么,曹操握紧腰侧的剑柄,玄色缑绳随着脚步若有若无地擦过虎口的皮肤。
荀彧忽然凑过来,将军……奉孝不见了。
什么?
转身,披风在台阶上扫起一阵灰尘。
低头的时候下颌便能碰到披风的束带,原本线脚松开的地方,已经被郭嘉细细缝好——没想到这人笨手笨脚,洗个东西都能掉进河,针线活倒是不错。
他成日价躺在床上,也会失踪。
用力看荀彧一眼,文若,你负责给我把他找回来。
语气竟是调侃,荀彧呆住——果然遇到奉孝,这个男人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原来的喜怒无常从不写在面色上——还是,因为攻下了下邳,活捉了吕布,才心情大好。
应该是,后者吧。其实自己也难以说服自己。
说完,曹操不动声色地走上城楼。
吕布被捆成了一只粽子,曹操眯着眼,生怕盯着他看,自己会笑出声来——不知为何,这段时日心情大好,坐着没事空望着天边都能愉悦半晌。
和眼前这个男人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董卓府上擦肩而过。
那时他眼神犀利得……和关羽一样。
曹操低下头,吕布整个人都笼罩在押解他士兵的阴影里,金冠上的明珠也黯然失色——奉先你,瘦了。
吕布惊了一下,仰面望着曹操的脸,不知他想说什么,定定许久,终于嗫嚅着想说什么,只是头再抬不高。
曹操乐在其中地看他挣扎着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缚太急……明公,请,小缓之……
这个,曹操顺手抖了抖被风吹过来的披风,还未说话,听见东面一阵喧哗。
还未回头便听见郭嘉的声音——来来来,使君,如此大胜,怎可错过……生擒吕布可不是等闲就能看到的奇观……
只见他拉着刘备的手,推推搡搡地把他向人群中扯。刘备本想努力挣脱,张目见所有人都望过来,只得陪着笑脸,一道前来。
众人与刘备见礼,郭嘉见刘备有些慌张地站定,才松开手。扭过头用袖口掩着面孔偷笑,一抬眼皮,撞见曹操的目光。
他也不收敛,反倒放下袖子低头一揖,仰起面孔的时候仍笑得如沐春风。
站到曹操身后去。
曹操移开目光,嘴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不知看着远处城外的密林,还是吕布头顶的攒缨冠,奉先,缚虎,焉能不急啊,哈哈。
阶下众将谋士一同笑起来,刘备也左顾右盼跟着笑。
关张二人却没见来。
明公——吕布苦起面孔,说愿为曹操打天下,若布将骑,天下何愁不定?
曹操正欲说话,左边袖口忽然被什么人扯了两下,眼角瞥见郭嘉的头发在风中乱飞,伴着刻意压抑的轻轻嗽声。
城楼安静下来,郭嘉忽然说,使君,刚才在城下对嘉所言,何不此时说与将军?
这……刘备面色惶惶,四围的人全看着他。
他只得侧身拱手,将军,岂不见吕布……曾侍丁原,亦曾侍董卓,可……
不错,曹操颔首,眼角闪过笑意。
惹得吕布大骂刘备大耳儿,被拖远了,还传来一声——汝无记辕门射击事也……连城墙根站着的小兵们都遥遥看着刘备交头接耳。
刘备晃晃悠悠的耳垂在太阳底下变成了奇妙的粉红色。
曹操回头,却发现郭嘉的笑意隐去,嘴角挂下来。
顺着他目光看去,东面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袍袖飘荡的身影,虽被捆住,依然气定神闲——就像许多年以前第一次遇到他时,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表情也是这样……安宁。
陈宫。
那天晚上,借着酒意,他捉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写下名字。
他说我叫陈宫,你会忘记么?
不会,怎么会。
曹操握紧拳,掌心仿佛仍有灼热的温度,一划,又一划。
三四五划——
公台……本想说别来无恙,话到嘴边便成了讥诮——汝向来自诩智计过人,如今奈何束手就擒?还要干巴巴地笑上几声。
他并不看他,歪着脖颈,斜着眼,似乎盯住郭嘉的脚尖。
城楼上一片哑然。
他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吕布自负,不听他的谋划;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离开的那一夜,曾动过杀机,却只是拔剑出鞘,没有闭上眼扎下去;他怎会不知他……决不会软下口气来说一个字,明知道他如果低头,他就不可能让他死。
天下人和一个人,谁负了谁,谁最清楚。
郭嘉忽然把头埋在曹操身后咳嗽起来,咳得肝肠寸断。
曹操闭上眼,公台,今日之事,汝还有何可说。
他竟不忍心看他被绳索捆住的肩膀,被扭在身后的手臂和——不知什么时候被削掉一半的发冠,切断的头发飘在额前。
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自分也。他腔调冰冷,全然不似第一次见面,他笑容暧昧,说——我知道你不姓皇甫,我知道你不是客商,你是……曹操吧……
卿如是,奈卿母何?
陈宫的目光倏忽划过曹操的脸,看到他身后的郭嘉面孔上,明公以孝治天下,家小老母,只在明公。至于宫,将请就戮,以明军法。
他叫他明公。
他还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记着国法家规。
那……曹操半个字还未出口,陈宫转身向城下走去,居然没有人敢拦他。
好吧,让他去死……曹操握紧的拳头松开来,那就让他去死好了,既然他……自己那么想死……
风太大,竟然吹得眼睛一阵酸涩,忙忙闭紧。
交睫时,仿佛有什么东西溅出,风一阵呼啸,便凉凉地,干涸了——皮肤似乎皱起一道,从眼角到面颊。
再睁开眼,郭嘉已站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的眼睛。
曹操面色一寒,又在郭嘉的咳嗽声里暖起来。
将军,文若刚才告诉我说,他在找我……其实我不过去找刘备罢了,文若就爱大惊小怪。郭嘉嘴角扬着,眼里却无笑意——嘉非病人,不必如此劳心。
奉孝,风寒未愈,还是养病的好。
不不,将军,此次得胜回程,奉孝可要,登门叨扰一壶……落花春啊。
他不请自来。
他还安之若素。
他来了之后就一直拎着酒壶坐在池塘边上絮絮叨叨跟鱼说话,浑然忘却了酒的主人就站在亭子里他身后看着他,这个——
曹操捏紧手里的酒杯,耳边飘来一句,鲤鱼啊鲤鱼,你们是不是看见过西施与范蠡荡舟于五湖之上呢?
那,勾践也是,算尽心机,没算到这一着——居然,让他们给跑了……
郭嘉似乎有了些酒意,眼角闪着些许醺醺然的微红。
他当然知道,他话里有话。
就算没有听清楚,单凭他眼底那些琉璃般闪动的笑意——他都知道。
昨日刘玄德猛然请战,果然一去不复返。
今天一早,郭嘉就施施然笼着袖口,“路过”将军府。
既然路过,不如进来喝杯酒。
池子里的鱼大约都认得他这张狭长的面孔,他一走近,就凑上来,在水面上骚动成一片鳞光——不知它们是真的也爱那落花春的醇香,还是爱煞那人软绵绵的腔调,和支棱棱的……锁骨。
从侧面看过去,一截苍白的肌肤横在青色领口里,那领口绣着玄色的花纹,就像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花。
曹操盯住,他为何不把领口掩严——天气并不暖,风刮过还带着雪气。
他居然就这么和鱼说了半个时辰。
他果然就当自己什么都知道。
郭——祭酒……曹操缓缓踱过去,直到足尖抵住他的脚跟,垂下的袖口似乎掠到了他的背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碰到。
郭嘉并未回头,右手托着酒盏,象征性地扬了扬——这就算打了招呼?
不动声色,只是站定。
脚尖上微微用力——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奉孝,归来许久,病可曾痊愈?
他居然就这么站在身后,淡淡地问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郭嘉眯起的眼睛慢慢张开,流淌的目光忽然定下来。
映着白花花的水光,深不见底。
只是漫不经心拿住的杯子渐渐握紧。
那个男人,他运筹帷幄,他决胜千里,他虎口上有一层粗糙的茧,那是握刀横槊的痕迹,他骄傲得视众生为尘埃——他说宁肯负尽天下人,亦不肯被负。
可他偏偏让他睡他的床,替他放下层层帷帐,他阅尽繁牍没忘了看过翠娘手中那一枚药方,他那件披风,似乎已经压在箱底,再未披过。
他的足尖就在脚跟上,总觉得带着丝丝缕缕的温度。
突然很想看清,他眼底最深的那抹色彩里,写着些什么。
总以为自己次次都能看清,说不定到头来什么也没看清。
郭嘉忽然转身,立起,谁知根本没能看明白他的脸,便是一阵眩晕。
想是坐得太久,想是,风寒并未全好——天地忽然一片空白。
腰间一紧,便从云端落到实地。
在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睛,压在鼻尖上,那并不是大家以为的沉如烟墨的色彩,而是……恍若透明,就像——一块冰。
他的声音似乎在心底传来,郭祭酒,你的病果真,没有好全呢……
伸过两根手指,替他将领口拉拢。
那手指没能触碰到,竟也有暖意。
啊……将军,郭嘉用手肘轻轻推,想自己站定,没承想曹操手太紧,这一下似蚍蜉撼树。
奉孝既是带病,又何苦如此劳心?
他的声音依然是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他当然知道,他把这尘世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看重谁病不病,就像那日在城楼上,陈宫的背影慢慢彳亍而去的时候,也不过是风太大吹痛了双眼。
他,不是曹将军么。
又用三分力,依然没有推开,他胸口的温度已经传了过来。
那——刘玄德既是走了,便不会回来,奉孝又何苦如此挂怀?他手指忽然一握,怀里这人的腰身薄得有些令人迷惑,不用力抓紧似乎就会化为一把尘埃,顺着指缝稀稀落落地溜走。
郭嘉手里酒盏一倾,几滴酒落在曹操袖口,酒香泛开来。
将军……忽然忘了自己的说辞,原来即使只是冷若冰霜的手臂,亦有贪恋的理由。
不不不,他只是一时间乱了心神,只是病未好,不然怎么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全世界只剩下那一双没有颜色的眼。
或许只不过是那几滴扰人的酒香,一闻到就醉了。
他的心事,怎会瞒得过他,他私祭的说辞,他征袍上的泥痕,他桌上翻开来的《诗经》,他统统看透,他怎会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不可能……闭上眼,四周全是他的冷漠笑意。
范大夫和西施远走高飞,那也不过是传说尔……与西施化为锦鲤的传说一般,到最后,他,都只有死路。
最后两个字咬在牙齿里。
然后腰间的力道缓缓撤去,他的声音也远了。
睁眼看见曹操手里端着他刚刚掉落的酒盏,淡淡一撇嘴,酒都握不住,可不像是你——郭——祭——酒。
浓眉一拧,择日出兵,先取刘备。
刘备羽翼未丰,可偏偏有个赵子龙。
还有关羽——那个男人立在帐下,低垂的眼衬在扬起的面孔上,有些落寞。他何尝不知道他只不过权宜,迟早要离开,可还是忍不住心底得意,写上面孔。
给他能给的所有东西。
虽然他不会要。
封侯,赏金,政令一条一条批下命去,总觉得人群中有双眼盯着自己看。
不就是郭奉孝么,他越是看,越是要做给他看,以至于到最后,竟忘了为何要留住关云长,单纯是为了留住他而留住他——就算他去意已决,横刀立马连斩他几员大将,还要殷殷切切送至桥头,看他盛气凌人地用刀尖挑住袍子,再昂首离去。
还未调整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身后他居然笑出声来——将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是,早知如此,却非要当初。
还没回头,郭嘉就转到面前来——脚下踩到砂石一滑,伸手想抓住他肩膀,却不小心勾住脖颈,顿觉一阵冷。
他的手怎会如此冰凉。
扭头抓住他的手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待他站稳,便猛地甩开,头也不回走开去。
他在身后说,关将军虽未回头……赠袍之情,定不会忘。
总有些讪笑的语气在里面。
扭头盯住他的笑脸,一字一顿——那,奉孝,何不等他,不忘之日再下定论——那关云长面冷心也冷,只会记得他的刘皇叔。
是么,将军,此话言之过早吧……嘉自信阅人不差。
新焚的一炉香妖娆地烧出一溜淡蓝的烟,荀彧推开窗,屋子里的黯淡神色一下子浅了许多——天光甚好,放着美景不观,岂不虚度。
郭嘉从枕头上耽起头,气若游丝叹道,文若,可知天光太好,扰人心神,倒不如不看。
阳光斜照进窗子,地面分明隔成两半,黑白分明。
明日将军要征袁绍,奉孝……真不随军?荀彧合上窗,看了看瘫在床上的那个人,仿佛已经融进了一合白绫被里,分不出哪是肉身,实在不懂他明明没病,为何也要在床上睡成病重的样子。
他的解释是天气太热,不宜出行。
荀彧心里暗叹,明明是因为那个人没有认真邀请——不然他昨夜何苦喝醉了还要将那只嵌着五凤朝阳图案的金爵牢牢抓在手里。
转眼年复年年,那把白纸伞在屋子的角落里积了一层灰,因为即使下雨,他也从不会用它。
或许当年将郭嘉荐出,是理所当然的好事。
虽然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错了,可那一日暮春——曹操忽然盯着倾心亭畔残碎地红了一地的海棠叹,文若啊文若,本以为海棠添不了春色,可这亭畔谢了春红,才觉……
他还说,郭奉孝——却如这海棠花。
果然,他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别扭贪杯的男人了吧。
海棠——郭嘉——郭嘉——海棠——荀彧皱眉看着床上柔软的锦衾,海棠果是耐不了八月艳阳,才随春去的吧。
恰似这厮,口口声声称自己晒得头昏眼花,天天窝在黑屋子里。
门笃笃响了几声,翠娘径自进来了,皱眉道,郭大人,再不把帘子拉起来,这屋子里就要变成酱缸了。
郭嘉翻了个身,面朝里。
翠娘转身支起所有的窗,漫不经心卷起门帘——将军请坐。
荀彧忙躬身下来,只看见一道黑色影子立在门口,光滑的镀着明亮的金边。
眼角不免瞥见床沿动了一动,被角滑落下来,刚刚好遮住了脚踏上横卧的酒樽。
曹操难得热络地伸手扶起荀彧,口里连连道文若不必拘礼,眼睛却看向榻上仿佛睡死的郭嘉。
翠娘,你是怎么照顾郭大人的,这一回总不可能是偶感风寒了吧?
郭大人——他是昨日早朝时受了暑气,夜里又多喝了两杯,才……翠娘刚才还满不在乎地神色顿时敛住,低眉顺眼。
将军休怪翠娘……荀彧走近床畔,伸手推郭嘉,奉孝,奉孝——将军——故意把这两个字拉长——来探你了。
这人被晃得睡眼惺忪,还伸指轻轻抹了抹额头,缓缓睁开眼——文若,你……怎会在这里?
目光再游离到荀彧身后,立即换了一身严谨,将军……便用手肘撑着身体,慢慢支起肩胛,散落开的领口遮住一半锁骨,阴影沉闷地凹凸有致,像一只打碎的碗。
曹操也毫不含糊地认真演戏,奉孝不适,快快躺好。
郭嘉的嘴角浮起笑意,将军,寒舍蓬荜生辉了。
哪里,曹操在荀彧身后,背对着门口,让人看不清他面上表情——难道只许奉孝来我家喝酒,不许我上门探病不成?
仔细打量他的样子,虽然昨天才见过,总感觉离上一次看见他已过了很长时间,恍如海棠花这一次开,总比上一次,晚了整整一秋。
他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不如初次见面时的光泽,大约是屋里光线不好。
他似乎更加苍白瘦削,肩膀挂住衣衫,像一段冰凉的兵器。
还是他原来就一直是如此瘦,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眼底下有淡淡一层青痕,不知是没有睡好,久病不愈——还是,应该是,饮酒过度,宿醉尾醒的缘故。
郭奉孝似乎永远都没有真正从酒醉中醒来,却永远都很清醒。他知道他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人什么话什么样的图谋,唯独不知道自己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曹操按住郭嘉的手腕,将他按倒在床上,脚下踩到什么。
心里一动,目不斜视,只看着他。
奉孝,好生歇着……翠娘,还不去熬一碗醒酒汤剂。虽是在问,腔调里决无问询之意。
将军稍坐,文若告退——荀彧退至门口。
文若,郭嘉欠首,刚才叫你帮忙念的书在哪儿?
曹操从荀彧手中接过书,掌心一触便知是《诗经》。
炉里的香似乎燃到了最后,突然毕剥有声,烟刹那间浓了起来,被打开的窗外吹进的风一刮,散了,扑向屋子的各个地方,夹着一股不甚纯净的香气。
奉孝明日可否随军同行?曹操将书放在他枕畔,脚跟一动,正好碰到那枚酒爵,踢一下响一下,金属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郭嘉垂下眼睫,将军,此行胜算几何?
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究竟算出了几成,只是习惯性地把气势压上去,想从他面色上找答案,却发现凌厉的眼神完全找不到目标。
看不见他的眼。
无名火起,揪住他领口,锁骨的弧度顿时隐匿起来——若去,今夜不要喝酒。
他的头软软垂下来,他几乎听见他骨头缝隙间摩擦的喀喇声,似乎要把那稀薄的胸腔挤破,也好,能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还是根本没有心。
手放下撞翻了书,落在地面上,翻开来。
上写着,有女同车,颜如舜花。
拾起书的时候,顺道把那枚错银嵌玉五凤朝阳的金爵一并,放在他枕畔,若奉孝果真不去,便尽量喝个痛快。
官渡风急,僵持良久,等得人心烦意乱。虽然郭嘉第二日乖乖随军出征,可是一看就知喝了一夜,眼圈酡红,眼底泛着的青越发浓厚,曹操强忍住要擦破他面颊的想法,跨上马去。
一连两个月下来,他总是无事可做,游手好闲地延着营地一圈一圈游走,手塞进袖子。
谣言在他的高压之下依然细碎地传播开来,他听见士兵们说军中粮草已然不多,听见人们说袁绍兵力胜己十倍,听说——孙策早有觊觎许都之心,如今尽有江东,必然北袭。
荀彧常常写信,却总托郭嘉转述。
无非是劝他安心排阵,袁绍不过布衣,胜算毕竟是有的。
可他却不能不担心孙策——虽然多年未曾见过,那个男人面孔上洋溢着的骄傲依然记忆犹新,在盟军营中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几乎还只是个少年。
如今他在江的南面,想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很久。
传国之玺不在手里的国君,想必也自觉名不正言不顺。
竟然食不甘味起来,卯时议事,寅时三刻便辗转反侧,拈几篇诗读读,不自觉又翻到子衿——看到那一句,居然触目惊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曹操忽然想起上一次征尘满天的冬日,那一袭洗净的大红披风——今年虽然不若当时冷,依然觉得手指都凉得有些失去知觉。
其实披风一直在身边,良久不穿,已然陌生。
头微微有些痛,自年前就不时如此,曹操伸手按了按额角。
巡营的兵士列队经过辕门,四周除了风声,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人们都说曹将军治军严谨,可是——
诺大一个军营,居然丝毫人气也无,总觉寂寞……竟有人慢悠悠说出心底的话,那人青衫白袖,笑意嫣然地转到眼前来——郭嘉,手里拈着一根枯萎的草叶,漫无目的地转动。
不自觉看着那一截枯黄入迷。
将军,军纪严明,真是佩服啊佩服。
感情他成日绕着军营溜达,就是在替他查看军情——曹操嘴角撇下一抹笑意,奉孝果然是爱热闹。
不不,郭嘉将手里的草叶环成小小一圈,眯眼看着对面军营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黄沙满天。
将军大可不必担忧袁绍兵强马壮,胜过我军……郭嘉把草环束在自己中指上,又扎紧些,宛如一枚戒指。
文若早已说过此话,曹操一句话顶将回去,万万不能给这人一点台阶上。
知道他神机妙算胸有成竹,偏不给他抽丝剥茧的机会,就爱看他欲说还休骨鲠在喉的表情。
简直就像喝了一大碗的落花春。
郭嘉停顿一刻,笑得更热络——奉孝知道,只是……将军恐怕担心的,是他——说罢用中指凭空一指。
正向东南。
心中一凛,连文若的信里也未曾提及。
从空中把他的爪子拦下,顺手撕破那枚草环,踩进泥里,笑起来——奉孝纵要报知遇之恩,大可不必……结草衔环啊……
他的手在掌中一紧,撂开去。
向中军帐走,卯时已至,奉孝还不快入帐议事?
身后懒洋洋的答,将军,天冷了,下次这么早出门,还是多披层衣吧……若头疼得厉害,揉也无用,还是找个郎中瞧瞧为好。
其实曹操很讨厌这样的场合,讨厌面对一群不知所云的人,听他们唧唧歪歪地讨论所谓的军情大事,还要引经据典,还要头头是道。
倒不如喝酒观花,乐得清闲。
若是王图霸业果真能如郭嘉那般,笑谈间便能拿下,感情好。
恁地有些羡慕他,做祭酒果然比做将军,快意许多呢。
盯住人群的最末端,他饶有兴趣地听众人各抒己见,忽然扯住旁边程昱,喁喁私语几句。
程昱犹疑着向帐中央往来,曹操连忙移开目光,做沉思状——那人不知又进了什么谗言,拉着程昱出来打头阵。
果然程昱等帐里静下,走出奏道——孙策占据江东,图谋不轨已久,恐此次在官渡拉锯太久,许都有虞。
立马有人跳出来指责程昱动摇军心。
郭嘉负首,似乎在看身边烛台上刻着什么花纹,一点没见程昱拼命在一旁使颜色。曹操忍住笑意,这人倒乐得看热闹——把不好的差使全丢给旁人。
一定要将他扯出来才行。
程昱身后有一群拥趸,帐里一时间炒成一片。
孙伯符少年英雄,恐不容小觑,仲德所言非虚——每每此时力压众议,曹操总觉愉悦——方才诸位争论良久,未有定论……奉孝,依你之见,何如?
郭嘉抖抖衣袖,踱将过来,环顾四周,众人亦不知曹操为何单单叫他,葫芦里的药,总归只有买卖人明了。
孙策取江东,所凭者,皆他人之力耳。
拱手作揖,站在人前唯有曹操瞥见他指上挂着那枚小小草环。
诸位可知江东豪杰之多,不亚中原,伯符年少气盛新并江南,诛尽豪强,所失者,人心也——他回身面向众人,此其大忌。
曹操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厚厚的棉袍下面是藏青色的长衫,虽然重重叠叠穿了许多,毫不臃肿,好像只是根衣架,撑出个人形。
忽然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手掌微微弯成一个恰好的弧度,仿佛凌空握住他的腰身。
上一次揽住的时候,也并未觉得有骨头刺入手臂。
头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是满怀清风的样子,脸上写着天下尽在囊中的傲气——或者有他,天下真的就能轻易收归帐下吧。
曹操一惊,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一语成谶。
却越发觉得他不可捉摸,一如满园海棠,昨日还红透枝头,一夜风雨,竟然就悄然无踪。
手心忽然冒出冷汗,才发觉帐内一片寂静,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齐齐望着自己。
郭嘉似乎知道他根本没在听,走上前来,几乎凑到了桌案的犄角上,眼里全是神神秘秘的意思——奉孝适才说,孙伯符者,一人之敌耳,不足为惧……纵有百万之众,必死于匹夫之手。
环顾四周,大家都是一副不屑的神色。
程昱迈前一步——奉孝适才说,有妙计安孙,难道就是如此而已?
郭嘉撇过脑袋,扬起嘴角眉尖,仲德不信……那,看看就知。
匹夫?曹操拉过郭嘉的右手,扯下他手指上那圈枯草,收进自己手中,用力一握——奉孝,可是师承于东方朔……也能测字卜卦通鬼神。
他抽回手,笑容隐去,将军若不信奉孝,那便……算了。
还有,将军……他压低声音,出征时若披那件披风,胜算定增一成。
文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郭嘉接过翠娘手中的酒,看一眼,默默洒在院子里一株光秃秃的植物根旁,你看看,早说过要常常浇——如今这样子,恐怕是活不了了。
荀彧仔细看了许久,勉强认出是一株死掉大半的海棠。
这是哪儿来的?记得他院子里除了梧桐灌木,便是杂草,什么时候多了海棠花。
郭嘉自顾自地低头给花培土,半天才应,我让翠娘从将军园子里挖来的。
一阵冷风,荀彧把脖子缩了缩,这寒冬腊月,亏他想得出来,居然移花接木。
用指头弹了弹海棠枝条,郭嘉直起身子,靠近荀彧胸前,试图用他挡住见缝就钻的北风——明儿开春,我这院子里就同将军府上一样,有海棠花可看了。
奉孝,海棠花浇酒可是不能活的。荀彧也乐得替他拦着些,总觉得风吹得他袍袖烈烈作响,会牵着整个人跟纸鸢般,飞上天去。
恐怕就再不回来。
顺手将他拉拢一点点。
他闭着眼躲风,喃喃自语,翠娘能带来将军府的落花春,又有了海棠花,便不用去将军府赏春了。
荀彧苦笑,原来这人跑去找曹操,单单为了寻春,顺便再出点小谋划点小策——奉孝,若尽全力辅佐将军,天下岂不唾手可得?
郭嘉摇头,文若差矣,将军为人,不会坐拥天下。
为何?
就算打下江山,不过是他们刘家的,干卿底事?他浅浅咳嗽一声,这一回却像是真的,眉头也皱得深……又干将军何事?
这……推推他的肩,外面风大,进屋说话。
文若来找我,绝非仅仅为看我种海棠花,郭嘉又俯身下去,看海棠的枝干。
自然,仗还没打完,你怎么就从官渡跑回来了。
郭嘉仰头笑,文若好生不关心我,打仗是将军的事,我,这不是病了么?
真病了……荀彧蹲下身,拉着他的手腕想摸脉。
却被他拂开手,风大,掀袖子冷……郭嘉漠然看着荀彧的脸,文若,不必担心,我自己清楚得很。
可你若真病——荀彧缩回手指,还是要……
知道,他打断他的话,起身进屋,翠娘不是替我去江郎中那儿抓药去了么。摇摇摆摆踏上台阶,看得荀彧心惊胆战,生怕他跌将下来。
你以为我真病,只不过仲德成日一副我欠他钱的模样——所以我就回来了。他狡黠的笑容又回到面孔上,荀彧猛然相信他确实没有病,不然怎么还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笑呢?
孙策死了。
郭嘉蓦地回头。
重复一遍——孙策,死了。荀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究竟满脑子都在想的什么,程昱写信说他妖言惑众,气呼呼地说了一通他的坏话——也怪不了仲德,他本刚烈,又常自恃才高,没来由被郭嘉忽悠一圈,难免恼怒。
可是他凭什么能断言得恰到好处。
孙策死了——伯符……果真,死了?郭嘉一字一字重复一遍。
千真万确。
荀彧也疑惑,不是奉孝断言说他必死于匹夫之手的么,如今他果真死于匹夫之手——你何苦如此讶异?
他噗哧笑出声来,文若啊文若,连你也相信——果然他们说我,妖言惑众呢。
你——
我随口说说罢了。郭嘉闪身放荀彧进屋,掩住门,放下帘子,语气还理直气壮。
你随口——
我不过是怕将军担忧过虑,便随口安慰他两句,谁知所有人都当真,尤其仲德,他大概是恼我让他出头挑起话来吧……屋里暖,他把缩进袖子的手拿了出来。
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荀彧哭笑不得地抓一把香塞进香炉里,连说辞也没准备好。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哑口无言吧。
他随口乱说,也能被上苍眷顾,那是——单纯的好命吧。
文若……郭嘉拎起靠在墙边的白纸伞,缓缓打开,撑在头顶,若是孙策果真来袭,你一人能应付么?
恐怕不能。
城里剩了没几个老弱残兵,剩下的只有百姓。
故而,我回来了,若伯符未死,恐怕几日之内,江东铁骑就要杀到,到时——郭嘉招牌式的表情油然而生,笑得荀彧满心不安,觉得他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嘉自会与文若同生共死。
忽然很希望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郭嘉将手中的伞举到荀彧头上,文若,这伞,是不是太旧了?
啊?荀彧还未回过神。
我说,这伞没用过,怎么也旧得这么厉害,将军果然没给我把好伞啊。
他摇摇头,好像很痛惜曹操人品的模样,笑嘻嘻收起伞,妥善方好,今日虽辰不够良景不够美,不过酒逢知己,当千杯不醉——来来来,文若,我与你满斟一杯。
好像刚才只不过做了场绮梦。
听见了些,十分中听的,梦话。
远远许都城郭在望,曹操解下披风,命人妥善收藏之。
若进城迎军队伍里某人看到这披风,岂不会暗自窃笑至内伤?
军士俱已疲倦,胜利也难以敌过几百个日子衣不卸甲的劳顿,曹操在马上也觉得有些眩晕,圆白的太阳似乎比平常远许多,剩下没有温度的小小一点,天气阴闷,一点没有凯旋的味道。
明明已经五月,为何一点温度也没有。
仗打得太久,都忘了今夕何夕。
他果然不出所料地站在迎接队伍的最末,严严实实地裹着,不住低声咳嗽,就像那一年他征张绣受伤以后,他总是如此。
不以为意。
文若站在他前面一点,似乎有意无意地替他挡着风。
其实不用人说也知道,劝他把袁氏兄弟凉在一边,不如修整的人不会是程昱,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这个人说出来的词汇。
不过仲德不说,他也不用挑明。
那个人歪在荀彧身后似有似无地笑,笑得他简直不想多看他一眼。
翻身下马,径直走,连余光也不再瞟一下。
文若,将军果然意气风发呢……
郭嘉望着光秃秃的海棠叹了口气,只是,果然海棠花喝酒是会死的。
不知为何,听出些形影相吊的悲戚。
荀彧心念一闪,仿佛曹操曾说过面前这人犹似海棠,很有一种劝他日后少喝几杯的想法——不过自知那是行不通的。
人人都说理应乘胜将袁氏一门斩除,为何将军却回来了?郭嘉将海棠一根枝条折断,里面也干涸,估计是死得彻底了。
因为程昱劝说将军,袁尚袁谭肯定会自相残杀,不若留点时间看戏。
哦,他又剥开另一根枝条。
我总觉得依仲德的脾气,这仗没这么容易就完。
郭嘉欣喜地发现一根还未干透的枝条,小心翼翼地合拢它,笑——大约是仲德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荀彧忽然想起昨日去将军府看见倾心亭边那一个坑。
文若,你说这海棠是不是已然死了……郭嘉轻轻一拗,一截枯枝落到地面,用鞋底用力一碾,居然粉碎。
不……见得……吧。
他忽然弓起背脊,咳嗽起来,直到失去重心,额角顶上他的手臂。
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看见他嘴角比平时鲜艳一点。
那,不过是错觉吧。
当然当然,荀彧扶起郭嘉,他那么瘦,偏偏觉得重。
回头望见海棠的枯枝嶙峋地戳着,心里一凉。
奉孝,你写信给仲德了?
他不置可否,也不能置可否,咳得肝肠寸断,似乎连心肺都要裂开来,只是自始至终拼命掩住口唇。
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文若可否带我呈上书信与将军……如今袁谭袁尚不足为虑,大可平刘表——从袖中掏出一方白绢。
还没递到他手中,又是一阵咳嗽。
荀彧去接,掌中猛然一阵温湿——摊开手,竟是点点腥红。
雪白布帛上黑字之间,星星点点,落红一片。
文若……代我重……咳咳,重抄一遍……
丝帛柔软地瘫在指尖,重逾千均。
郭嘉垂下头,沉沉如睡,嘴角居然仍带着笑意。
二袁果然打得天翻地覆,兄弟反目,竟比常人相争更加惨烈。
计策一如以往的顺利,就像他平淡的一句戏言——那人——握紧手中书信,血色已经干涸,好像是黯淡的,不够纯净的墨色,曹操平静的面色冻结成冰。
荀彧奉上书信的时候期期艾艾,奉孝说,让我代誊一份,但……
冀州平定。
封,奉孝为,洧阳亭侯。
文若,奉孝院中的海棠可曾种活——他背着我挖我家园子,还未跟他清算。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渐至微不可闻。
郭嘉,郭奉孝,郭祭酒,他很久不曾笑得妖孽横生地站在倾心亭畔,说——将军的好酒,将军,那锦鲤,那诗句,那……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还是,路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去秋来,冬尽春生。
将军,奉孝院子里的海棠,依然如旧。
不如让翠娘再移一棵新树。
将军。
将军。
将军。
他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没听见,城门外炮响三声,鼓号齐鸣,数万军士整装待发,身边似乎有很多人在唤他,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茫然四顾,沉重的盔甲压得全身酸痛,扯下披风的丝带,毫无用处。
天地皱缩成小小一团。
今日出征乌丸。
临行时翠娘突然奔来说,郭大人不见了。
他不见了?
他知道他病了。
他只知道他病了,很久——终于把这些杂念抛闪,刚才他似乎让荀彧去寻他了,可是怎么寻了许久,还未寻到?
有人在说,吉时已到。
将军,请祭天地。
将军,请奉三牲。
将军,请酹酒。
将军……
似身在梦中。
反正出征这种事情做得谂熟,一步一步都像做戏,再怎么祷告上苍,再怎么企求得胜,也不过是图个心安——到头来不还得精心算计。
那个人的病,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日日夜夜,煎熬。
曹操总觉得,灌了几十斤的药水进去,他骨子里都被染成一团漆黑。
握三根香,明灭的红点在眼前燃起的时候,闭上眼,郭嘉的脸重重叠叠在黑暗里亮起来——他长揖到地,说将军无怪,奉孝来迟了,凌乱的发丝在阳光下耀武扬威……他低低靠着太湖石对池中的鲤鱼唠叨,这锦鲤,可是美人的怨气所化……他子夜扣门,有如狐般的眸子流连着妖异的光芒……他缠绵病榻,他说,将军,有一日会记住那一句诗。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仿佛过去了三生三世。
沉闷的号响,鼓点似乎砸在耳边,扰攘良久的头疼不期而至,似乎每一锤都重重打在天灵盖上——这,似乎不是吉兆。
居然不敢睁眼,居然希望,就这么慢慢睡去,出什么征,平什么天下。
不如先寻到他。
可号叫声声在催,不得已。
躬身拜,再拜,三拜,抬起头来。
凝眸——眼前一张苍白笑靥。
原来果真是有幻觉这回事,曹操用力闭眼,头疼得难以思考,再睁开眼,那人的面孔还在。
将军,请。
他的声音从天尽头传来。
奉孝?
将军,奉孝自请随军。他侧身,努力站定,还是不小心嗽出声来,一交睫,浓黑的阴影盖在本就浓重的眼底上,轮廓分明。
发冠也齐整,青衫白袖,熨帖,不合身。
他竟如头一次遇见的那样,一不留神,就走到心底去。
奉孝的病……他摇头,不可。
将军,奉孝自请随军。
郭嘉的声音不容置疑,虽然单薄,也字字掷地。
将军,请先行。
郭嘉微微躬身,一只手拦在嘴边,不紧不慢地咳嗽。
备车——曹操传令下去,伸手想拉他的袖子过来看,又怕见到如那书信一般的灿烂图景,手指悬在半空,打了个转,拂下他肩头吹乱的发丝。
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送到他手中,走下祭台。
郭嘉踉跄一步,撑住桌子的一角,随着他足迹——荀彧忙忙赶来,欲言又止,明知责备不了他什么,唯能扶住他,送上车去。
盛夏。
无终。
偏生连日大雨也如此处地名——无有终期,绵延且滂沱,冲得道路一片泥泞,双方大军齐齐卡在这里,不得进又不愿退,战事也就显得绵绵无期的样子。
营中气氛日渐沉重一如天气,湿漉漉的热,闷得人人胸怀郁结,偏又无从发泄,只得望着倾泄而下的大雨发呆。
从将军到士卒,个个托腮望远,愁如思妇。忧的忧道路阻隔粮草运给不足,愁的愁家中老少多日不见,烦的烦乡邻好女勿嫁他人,恼的恼被褥衣衫统统濡湿。
景况倒也颇为可观。
曹操按了按额角,近日那人咳嗽没有见好,心境却好得很,整个营中只有他一人竟日笑得祸国殃民地游来荡去,眉眼都轻飘飘的,像是爱杀了湿答答的鬓发粘在耳侧的触觉。
而在这众人心绪沉痛的军营,似乎也只有看到他那样的笑,才能觉得……安心。
这天郭嘉倒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己帐内。
并且还面带愁容,拧着眉头盯着帐门外瓢泼而下的雨。曹操进来他也置若罔闻,仿佛看不到这个人,只看见伞上甩落的水滴。
将军,你说我那新栽的海棠,会不会也被这雨打落了去?郭嘉脸色肃穆,语调沉痛。
奉孝……曹操咳了一声,海棠花期早已过了。
早就过了么?他笑,呛得咳了起来,头略略往下低,颈骨突兀的轮廓就显了出来,将苍白的后颈掐成一节一节的曲折,向着青色衣领之下蔓延开去。
我只当此次战毕,就能在自己的院中赏海棠了。却忘了海棠开落自有时,而战事……郭嘉顿了顿,把似将露出端倪的咳嗽咽了下去,眉目一扬——
战事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哦?
听闻附近徐无山中有故道可北出卢龙塞,经平岗,直逼柳城。将军可佯装退兵,借机入山,趁敌不备,柳城可得。
曹操凝神看着他,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曾经笑得洋洋得意,站在那里都是张狂恣性的郭奉孝,说上几句话也要咳上两声,抬起头来眼角都是咳出来的湿气氤氲。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他渐渐怕看他的袖角,生怕不小心看到海棠花瓣般鲜艳的色调。
他渐渐习惯于在他说完一句话后等上许久,或者伸出手去抚他的背,然后习惯衣衫以下那支棱棱突着的脊骨的触觉。
他渐渐延长每次看着他的时间,仿佛看了这一次……或许就没有以后了。
将军?郭嘉又笑,若再不出兵,怕是连明年的海棠也要错过了。
山中果然有路——却早已荒废了两百年。
也不知郭嘉所言“听闻”到底是听谁说闻谁言,但以此人来看……或许是听山精狐魅所言也为可知。毕竟当是同族。
都是妖孽。
路途不通,便一路披荆斩棘。避开敌军锋锐,光是地相围困倒是好办得多。
全军都心定了下来,曹操却焦躁了。坐立难安。
大雨滂沱。
山道崎岖。
很多时候都得下马来步行,既便在马匹能行走的道上,也颠簸无比。
他便总疑心听到郭嘉一阵一阵的咳声,如蛆附骨,令他走到哪里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再看一看。郭嘉却始终只是在他身后不远,依然挂着淡薄恣意的笑,偶尔才用右手握成空拳压着嘴咳上几下。
奉孝……
话未说出,郭嘉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了口,哎呀呀,山路如此难行,粮草纵然可运,酒却如何经得起颠簸运来?
曹操皱眉,按了按他的手腕,奉孝,日后不得饮酒。
是。
当真?他挑眉看他,万没料到这个在酒中浸了半生,三个月不喝酒怕还能在呼吸之间透出酒香的家伙竟应得如此干脆。
将军之命,岂敢……不遵。郭嘉躬身,低眉顺眼答道。认真得十分可靠,像是他从来都是个遵纪守法的模范下属。
曹操一时无话,道旁参天古木叶间坠落的雨滴落在身上,盛夏的天气忽然觉得冰寒入骨。缓了缓,才说,我只当奉孝必不会应。
郭嘉微微笑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动人心魄的弧线,我只当将军必不会言。
曹操脚下一滑,伸手一拽,便拉住郭嘉空荡荡的袖角,指节擦过他温热的皮肤。站住了摊开手掌,青色的衣料上满是暗红色深深浅浅的斑驳痕迹。
未到柳城便遇上乌丸军。
曹操只想着速速战罢班师回朝,心浮气躁。
看着血肉横飞血光乍现心内想的也不过是——打下乌丸,回去邺城或许还来得及把府内海棠统统移到郭嘉院中去吧。或许,那人,还能看到明年花发。
于是越发心急难耐。
郭嘉瘦得原本尖削的面颊越发尖了下去,轮廓直勾勾地从颧骨跌到下颌草草终了,骨头根根分明,就快要从薄薄一层皮肤下戳了出来。脸色变得青白之后,越发显出头发乌得彻底,浮起颧骨左近一抹病态的嫣红。
他只是没完没了地咳嗽,仿佛把全身的气力仅存的命脉都赋予了一阵一阵呕心沥血的咳。
刺得曹操从耳骨一直痛彻心扉。
咳完一阵之后,他也会如先前一般望着曹操笑,笑得依然似有若无像只狐狸,手里握着那只错银嵌玉五凤朝阳的金爵,里面的内容却换作了药。
他抚不平他睡了多日纠结在一处的头发,狠心用力一拉,居然从中间断裂开来。
满手是缠绕的发丝,几乎缠住心房,一根一根,天罗地网。
郭嘉皱皱眉,或许痛意使然,慢慢又笑容满脸,将军,欲得天下否?他仿佛支撑起仅剩的一点力气,直勾勾看进他心里去。
天……下……
看到他的笑意忽然恼起来,他凭什么还这么肆无忌惮地笑,笑得仿佛天下就在掌心一般。
其实天下有何重要——重要的是……
将军,柳城指日可下,北方一统——便只剩江南。
说罢闭上眼,眼下沉重的黑色仿佛一道流丽的眼线,顺着眼角的弧度挑起,听说江东有个少年将军——叫做,周公谨?
倒是听说过他,曹操心底一冷,事到如今,他依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恨意蔓延。
郭嘉不语,愈发笑得厉害,平躺在床上,咳嗽也憋在喉咙里,全身不时颤抖两下,让人不至于以为他就这么离去。
周公谨——曹操努力回忆关于这个人的风言风语。
可惜难以得见,周郎……他似乎只愿含糊着给自己听见。
那个——黄口小儿,为何使得眼前这厮心心念念?
一不小心怒火中烧。
一不小心就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
一不小心就掐出两道红痕,硬生生。
一不小心就……
柳城大捷,屠城三日。
见到眼前哀哀乞怜的面孔,一张一张都幻化作那个人的脸,几乎要得意得笑出声来。
他他他。
他不过是他掌心一道曲线。
一用力。
就碎了满地,找都找不回来。
再过数日,他便极少出门了,终日只是卧于床上。
一卧就是数月。
曹操每日去探时,经常疑心他并不在此——不然偌大一个人躺在床上被褥怎会毫无波澜。后来才发觉,是被褥太厚,人太薄。
他终于忍不住将手伸入被中,慢慢摸索他的身体,确信他是真的,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而不是施了什么障眼法骗他坐在床边呆等,自己跑到哪里去宽袍广袖悠哉游哉地端着酒邀朋呼友。
他甚至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看看郭嘉是不是正站在门口,施施然嘲笑他区区一点小手段也看不穿。
可惜那个身体纵使瘦得伶仃,却依然是他。
不是一张施了咒的纸。
也不是一张画了符的皮。
是——郭,奉,孝。
他隔着厚厚的被褥用力抱住他,将脸埋进他深陷的颈窝,这人……果然数月不饮犹带酒香,丝丝缕缕的,沁入肺腑。
直到郭嘉呼吸不及,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咳。
然后他微微抬眼,笑意油然而生,呀,将军,原来酒酣与美梦不可兼得。多日无酒,方才梦见暮春花发,将军府上海棠依旧,落入池中变作锦鲤。那锦鲤竟还会与将军对诗——你猜它们念的是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不,这是将军念的,锦鲤念的是——莫煎莫煮,我乃硕鼠。他笑着又重重咳了起来,倚在曹操肩上大口大口呼吸——也不知将军家的锦鲤是否还爱喝落花春。
第二天,曹操下令搬师回朝。
郭嘉病情反复不定,于是行军速度很是暧昧,依着将令忽快忽慢。
已是隆冬,才到易水。
易水畔依旧风声鹤唳,萧瑟一片。
他想着多少年前也曾有人经过此地,击筑高歌,形容凄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他想着曾几何时郭嘉曾经笼着手轻描淡写地笑着说,荆柯无谋,匹夫耳。
他定神想了想,那似乎是……十一年前。
他并未发觉郭嘉已经在他身旁这么洞若观火地笑着,笼着手站了十一年。
他只是习惯了抬一抬眼,说,奉孝,依你之见,何如?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离众出列,侃侃而谈,时而煞有介事,时而促狭奸诈,嘴角永远噙着那抹笑意。
他其实没有真正想过如果有一天,再也见不到这抹笑意,再也见不到这个与他勾心斗角,钻营争利,出谋划策的人,会是怎样。
会是……怎样呢。
曹操想了一想,只觉头痛欲裂,天地都黑了下来。
此时便听得随侍士卒们的嘈杂,将军!将军!不好了!郭祭酒他……
他只是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建安十三年。
曹军征荆州,大败。
他环顾四周,忽然发觉那些呼啸的风能够穿过战袍穿过甲胄穿过胸膛,他用右手死死按住心口,仿佛听到血液奔腾而过空荡荡的胸腔。
他一直以为当他做错了的时候,那人会从哪里跳出来理直气壮入木三分地说——不不,不是这样的,将军应该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啊。
于是他一错再错。
他错给他看。
他就偏要等他沉不出气跳出来指手画脚一番。
可是他眼看他屈尊降贵一次一次地微笑着诚恳地问——奉孝,依你看来……
奉孝……
奉孝……
奉孝……
他竟不来。
他竟眼看着他错得一塌糊涂无可收拾也不来。
那么,这人,原来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么。
他席卷了他的海棠他的金爵他的纸伞他的……之后竟然就这么逃之夭夭。
包括他狡黠的笑意他苍白的面容他细长的手指他温暖的皮肤他单薄的身体统统都一去不复返了么。
郭——奉——孝——
曹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三个涩如橄榄的字,终于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