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何处可寻幽 ...
-
初入宫的那年严冬，大雪纷飞，整个紫禁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气温低得吓人，在外面走一圈回来，鼻子下面全是冰晶。据说是百年都不曾遇到的寒冷。
然而，这样的寒冬里，我的小妹孟瑶却要一个人坐在井边洗着那堆积如山的衣服，小手搓得破了皮，也只能咬牙继续，常常洗到三更半夜昏厥在地上，若非发现及时，恐怕早已成了一缕亡魂。
后来，我们三个作姐姐的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偷偷帮她洗，可是这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就被那老嬷嬷发现了。
那老嬷嬷欲杖打我们四人各二十大板，我一急之下将所有罪责全部扛了下来，我一人受伤总比四人都下不了床好，况且当时孟瑶的身体已是如风中残叶，若我们都受了伤，那谁去照顾她？
姐妹四人中，我年纪最长，理应比她们承受的多。
但，八十板子要我的命却是绰绰有余。
当每一杖落在我的屁股上，当疼痛钻入心扉，我已是抱着必死的心。
可是，就在我的魂魄即将脱离身体之时，他，出现了。
那一日，他一袭蓝底绣八蟒五爪官服，五品白鹇补，朝冠顶饰小蓝宝石，上衔水晶石，衬得容姿俊秀，翩然若神祗。
可就是这样一个神仙一般的少年却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我生生受了几板子，那老嬷嬷见形势不对，赶紧命人停了下来。
“劳烦嬷嬷放了她。”恍惚之间，我依稀听到他这样说道。
“这……”老嬷嬷很是为难，“好吧，看在王院使的面子上，我就放这小贱人一马！”
王院使……
太医院院使，正五品，太医最高官衔。原来，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传说中的西祁第一神医、清竹公子王岳骞……
失去意识前，我迷迷糊糊的想着。
醒来时，除了孟瑶、绿柳哭泣的脸，以及乔嫣忙碌的身影，他却早已不在了，我甚至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直到半年后，十里桃花林中，嫣红的花瓣随风飘零，仿若一场花雨，他斜倚在桃树下，目光温柔如水，静静将我打量，轻轻道：“既然入了宫中，你且小心谨慎些，若是遇到难事，都与我说，我若是帮得到定不会推辞。”
显然，他是特意在此等我，这片桃花林是掖庭里最美的风景，每晚空闲时我总会特意过来待上一会儿，因为看着这满林的嫣红，心底不免沾染几许愉悦。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明白，他看着我的目光似有情意，深究时，却又飘忽不定，像是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人。
他勾唇慵懒一笑，朝我走近，擦肩而过之际，低声说了句“你就当是杜容九托我照顾你好了”。
我当场呆若木鸡，因为激动而不知所措。
杜容九……
有多久没有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八年了吗？
他怎么会知道我与杜容九认识？他是谁？
满腹的疑问翻涌着，回过神时，只见他紫色的衣摆远远消失在桃林深处。
……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杜容九的母亲曾是王岳骞母亲云氏儿时的丫鬟，两人感情颇深，即使各自嫁了人，也时常书信往来。
那年我们六岁，云氏与丈夫王介甫争执了几句，一气之下抱着王岳骞离家出走，跑到杜府待了将近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云氏不仅自己几乎足不出户，更不让王岳骞出门玩耍，所以除了头一日见过一面外，后来我都不曾再见过他母子二人。
然而，就是在那一个月里，杜容九倒是与王岳骞结下了儿时情意。
他说，那一个月里，杜容九提到最多的便是我，以至于后来一听到“庭芳”二字，便会想起胖小子杜容九。
所以，当他无意中听掖庭的老嬷嬷提起我的名字，便如中了魔一般，暗中叫人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为的就是在我遇到困难时，及时帮我一把。
比如，那日我被杖责……
他说，杜容九是他的朋友，我是杜容九的朋友，所以我也是他的朋友。
他还说，朋友有难，自当两肋插刀。
……
此后，我们在掖庭的日子明显轻松起来，那老嬷嬷也一改往日的冷嘲热讽，开始给我们好脸色。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替我们打点好的。
后来，乔嫣被调去凤栖宫侍奉皇后据说也是由他亲谏。皇后年纪尚小，身边需要一个性子沉稳的人跟着，乔嫣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是若没有他的引荐，太后娘娘又怎会将目光放在这掖庭之内呢？
所以，对他，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
指尖下的曲调哀戚绵长，少年的目光露着几分哀恸。挽青丝，西祁三大名曲之一，王岳骞亲谱，据说是为了纪念他已故的母亲云氏。
三千青丝为君挽，青丝易挽缘已断，结发难结百年恩。
明明在浅笑，为何却那般苦涩？可是在想念他的母亲？
我对云氏的印象极其模糊，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极美极纤细的女子，眼底有股浓浓的哀伤，令人心生怜意。
据说他的母亲云氏是前朝公主，是那个时代有名的美女，她身轻如燕，舞姿灵秀，飘逸轻盈若羽，史书上称其“能作掌上舞”，足见其舞技之高超。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不到三十便去了。
回神时，琴音已停，耳中却余音阵阵，他向我走来，笑道：“在想什么？”
我微微一笑：“在想……杜容九是不是还活着。”我目光柔和，毫不掩饰的试探着。
他收了伞拿在手里，挤到我的伞下，原本宽松的空间忽然变得有些拥挤，从我手里取过伞柄，他带着我缓缓而行，一路上他沉默不言，良久，似颇为无奈般，长叹一声，柔声道：“他活着还是死了，你不是最清楚吗？又何必执着？”
是啊，我明明亲眼见到杜府被烧得片瓦不剩，除非杜容九会飞，否则一个八岁的孩子又有什么法子逃过一劫？
掩去眼底的失望，我抬头向他瞥去，只见他侧脸的轮廓线条英挺有致，目光柔和的仿佛能承载一切，我不自觉的开口说道：“如果不是杜容九，那时你还会救我吗？”
他忽然停了下来，撑开刚刚收起的伞，转身看着我，语气笃定：“会。”
闻言，我心底蓦地升起一丝喜悦之情，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失了言语。
“我乃医者，自当救死扶伤，又岂会见死不救？”他说这话时，眼底是一片坦然，我面上波澜不惊的笑了笑，又听他道：“我先走了，你回去赶紧熬一碗姜汤喝下，免得着凉。”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
我笑着目送他离去，细雨中，那背影由一片化为一点，最后化为无，只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药香味儿。
我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落寞收拾干净，方才提着裙摆向偏北的独立小院里而去。我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将门帘挑起，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屋内除了日常所需，并无多余摆设，四面墙壁老旧，轻轻一蹭就掉白灰，地面潮湿，每到雨天便泛着霉味儿。
这里便是我与孟瑶的新住所，三个月前，我那结义三妹绿柳被册封为贵人，当皇上听说她还有两个姊妹在掖庭当差，便特意命老嬷嬷为我俩重新安排了独立的住所。
想想也是，我与孟瑶如今勉强也算是“皇亲国戚”了，皇上他总得适当“表示表示”，否则岂不叫人笑话？
这里虽然简陋，但比起之前十几个人并排谁在一条炕上却是好上千倍万倍。
一个面色苍白，消瘦无比的美人躺在床上，眼眶略微有些凹陷，四周发青，嘴唇干裂，上面隐隐冒着血丝。
听见声响，她倏地睁开了眼，迷茫的目光在触及我的身影时，努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急忙上前将她扶坐起来：“你别急，身子刚好一些，可得当心点。”替她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太医说，这段时间你绝对不能着凉，否则前面的治疗就前功尽弃了。”
她咳嗽了两声，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刚刚二姐托人送来了一棵千年人参，说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你叫她以后别总送东西来了，留着自己用吧，我哪里吃得完？”
“那你赶快好起来不就行了，这样你就不用吃这些补品和药了。”将她腮边的几缕乱发拂到耳后，我轻点了下她的鼻尖，一脸宠溺的说道。
她点点头，不再言语。
这几年，孟瑶的性子改变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莽撞冲动的孩子，变得乖巧内敛了许多。
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唯一知道的是在这深宫之中，少一分冲动多一份内敛等于多了一点生存下去的条件。
喂她服下药后，我将自制的矮桌放到床上，把饭菜摆放好，自己也脱了鞋溜进被窝的另一端：“今天我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肉圆子汤，我刚闻着可香了，馋的我口水直流，来，快尝一口，你不使劲吃的话，小心一会都被我抢光了。”
她见我一副饿狼扑食、哈喇子直流的囧样，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憔悴的脸颊上绽放出一抹浅笑。
恍惚之间，我以为时光流转到了三年前，让我重新见到了那个记忆中天真无邪的少女。
然而，这笑容却是转瞬即逝。
咽下口中的饭，她漫不经心的说道：“刚刚魏三爷和王大哥都来过，待了一会，见你半天未回来便走了。”
“我知道，回来的时候我在半路遇上他们了。”我一个劲的往她碗里夹菜，她实在太瘦了，从前没有条件让她吃饱吃好，如今有这个条件了，自然得替她好好补补。
“王大哥可有说什么？”她问得有些犹豫。
我不禁打趣道：“哟，左一声‘王大哥’，右一声‘王大哥’，干脆改明个我叫你王大哥将你收了房算了。”
她一听急了，双颊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姐姐，你、你又笑话我。”忽然，眸子又一暗，几分苦涩笑道：“像我这样的病痨子哪有资格高攀王大哥那般身份的主儿？”
每次提到这些，她都不免伤心落泪，论容貌，她不输绿柳多少，论性子也是难得的至真至纯，加上这几年的磨砺，倒是越发成熟起来，若不是因为身子烙下一身病痛，恐怕早和绿柳一样飞出这掖庭宫了。
我正想安慰她几句，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庭姑娘，杨贵人有请，说是许久未见，想叙叙旧。”
推开门，一个小太监低腰垂目的侯在门口，我回头冲孟瑶笑了笑，便随那小太监向永乐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何处可寻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