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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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屋影幢幢，交错在月光下，像许多蛰伏的怪物。
她纵跃于暗影中，小心而又急切。
京城禁军正在夜巡，兵甲鲜明地夤夜往来，只为早日捕到她--谋逆的乱党，朝廷的要犯。
多可笑。三天之前，她还是神医，无数人最想见上一见的救星。三天之后，她却成要犯，每个人都退避如同瘟疫。可笑，好可笑。
躲进墙角，又避过一队巡夜禁军，她纵跃更急。无所谓了，别人如何有甚要紧？她从不在乎。她只想看看他，因为，他……不是别人。
奔出东西长街，拐个弯，别院就在眼前。她慢慢走近，顿了下，绕过正门，来到后墙。
朱漆大门熟悉依旧，可她，却不敢从正门而入了。此处一切皆如昨日，唯有她，已不再是昨日的她。物是人非，他会如何？高墙隔绝内外，她抬头望着，竟忽生情怯。
十四年来孤独零落，不曾拥有什么，一朝拥有，最怕失去。还是不要见吧？藏起这个狼狈的自己，让他的记忆里，只留下那个少女神医。可是，不看见就不思念吗？不接近就不失去吗？她觉得，自己似已着了魔。
风过院墙，隐约带来一丝幽咽。
她一咬牙，纵身跃上。也罢，如果命定她要失去，她也认了！
别院幽静如旧。
熟悉的庭园，熟悉的花木，笼在蒙蒙月色下，却似一别经年。她几步一停，心底眷恋油然而生。
草木不改旧貌，惟愿他也安好。
穿过曲廊，圆月小门近在咫尺。夜风中，幽咽断断续续，越发清晰。那个任性的人，他又不睡觉，又在吹埙。
心底莫名难过，她望着隐约灯火，步入圆门。
一个月前，她初到此地那晚，也是夜沉如水，他也在吹埙，她也循声而至，后来，后来……
灯光透窗，步步临近，她一阵迷离，恍惚重回那个夜晚。
呜--陶埙吹出个尾音，忽地中断。
烛火照着窗纸，映出两个身影。一个探出手，从另一个手中夺过什么，丢弃一旁。
哗啦--碎裂声中，低沉的斥责隐隐传出：“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她大惊。这是他的卧房，谁敢擅入？谁敢说他？
急忙闪身窗下，她沾湿指尖，将窗纸轻戳个孔。
他就背窗而坐，微垂了头，不言不动，看不见神色。对面一个男子，望着他，冰冷严肃。
眼眶顿时发烫，目光似被牵引住了，她凝视那抹月白，无法移开。几日未见，他好像瘦了，不知有没有按时服药。
“云天，以前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可这一次，容不得你任性。”那名男子又开口了，透着威严，似无转圜余地。
他仍不出声，默默独坐，像个倔强的孩子，在无言反抗。
瞬间，聂青鸢明白了，那男子是谁。
“这三日里，我请遍京城名医，你却滴药不进。难道，你真想死么？”
“我才不想死。”他终于说话，抬起头，像赌气一般，但却无比坚定，“我不想死，我要留着性命，等聂姑娘医好我。然后，在每年的春日，陪她一起放纸鸢！”
他的声音那样清楚，一字一字落入耳内，都似敲上心头。她伏在窗下，用力捂住嘴。泪涌出眼眶，滑过脸颊，在指缝漫延。心痛，很痛。
“她是鬼医弟子，我去将鬼医请来，更能保你无恙。”
“不要！就是大罗神仙，我也不稀罕，我只吃聂姑娘的药！”
“云天，聂青鸢是逆贼之后，朝廷钦犯，若再和她牵扯，莫说是你，计家上下都要株连。”
“聂姑娘是好人，是冤枉的！”
“冤不冤枉，朝廷一言。”男子已无耐性，语气严厉，“我要保你周全，也要保计家周全。以后，不许再提聂青鸢，若还不吃药，我就命人灌你服下。”
男子说完，拂袖推门，却忽然一愕。
门外月光朦胧，一个少女迎风独立，缁衣在夜色中翻飞，衬得面容苍白。
“这位姑娘，你……”
“啊！聂姑娘！”房里一声欢呼，月白浅影奔出来，奔到跟前，抱住她，孩子般喃喃，“聂姑娘，你来了，真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她任他拥着，一动不动。好温暖，他总是给她温暖，但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聂姑娘，他们都说你是坏人，可我知道，你是好人，最温柔的好人！他们冤枉你的，对不对？聂姑娘……”他说着说着，没了话，愣愣瞧着她，脚下踉跄后退。
“云天。”男子急忙上前，扶住被推开的少年，抬眼对面，带一丝愠怒，“这位姑娘，你……”
“我怎样？”她冷冷打断，面无表情，“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该将他推开？”
男子蹙眉，一时无言。
“聂姑娘，你……你怎么了？”他惊呆了，望着她，半晌嗫嗫，“你在生我气么？我，我不会惹聂姑娘生气，一定不是我，一定不是。还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你告诉我……”
“告诉你？”她截断他的话，扯出一丝嘲讽冷笑，“告诉你这个一无用处的病人？”
“我……”
“告诉你，你待如何？你能如何？除了终年抱病，终日服药，你还做过什么？会做什么？这样的你，也有资格大言不惭，让人依靠么？”
冰冷的话字字清晰，融入夜风，风似骤然变冷，冷得令人心寒。
他睁大眼，不敢相信。对面的少女近在咫尺，音容如昨，却忽成陌路。
“聂姑娘……”他喃喃开口，月光映入眸中，震惊犹未退去，悲伤已自决堤。他像个孩子，无法接受至亲的厌弃，努力作出一副乖巧，乞望求得垂怜：“聂姑娘，我……我会很听话，会乖乖吃药，也会很快康复……对了，我还会做纸鸢，还会……还会……”
他慌乱无措，像要失去整个世界，忙忙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方东西，双手微颤捧在掌心：“聂姑娘，你看，这是你送我的，我都很小心带着，很小心。你说喜欢我的，你说过的，对不对？”
啪，手被挥开，他望着掌心空空，傻住。仿佛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抬眼，呆呆望着她，却没有聚焦。
“铁牌被你拿走，我从未答应送你。”她一翻手，握紧取回的东西，声音冷硬，“我说喜欢你，你就相信？我说讨厌你，那你信么？”抛下一句哂笑，她转身离开：“我讨厌没用的傻瓜，不想再看到你。连吃药康复都做不到，还想让人依靠么？只会空口说话，先做好你的药罐子吧。”
夜风吹起裙袂，缁衣消失在高墙。
高墙外，孤影踉跄，她在街上狂奔。前方影影绰绰，在眼中模糊不清。泪水无休无止，湿了脸庞，湿了颈项，湿了衣襟。
脚下一软，她重重跌倒。手握的东西滑落，掉在地上，铛的一声。
她挣扎爬起，捡回捧在手里。铁牌似重千斤，坠在手中，坠得心痛。
最终还是失去，而且，由她亲手推离。
她对他，说了什么？天知道，她宁愿永堕地狱，也不愿对他说出那些。可是，她却不得不说。
她是个不祥的人，只会给他带来危险，一次又一次，越来越险。要他为她无辜株连？那她宁可从来不认识他。
放手，放弃所贪恋的温暖。或许，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自此，她一无所有。身世解了，复仇远了，牵绊断了，那她还为什么活着？为了什么？
月冷长街。她孤立街心，失声恸哭。
“什么人？！”
街头一声喝问，一队禁军巡夜经过。
她缓缓抬眸，出神不语。
“夜半独行，形迹可疑！”为首之人骑在马上，一挥手，“拿下！”
禁军迅速合围，兵甲凛凛反射寒光，将她困在中央。
为首者策马趋近，盯住她，目光灼灼：“一个孤身少女，黑夜潜行，绝非善良百姓！瞧你形容样貌，倒似通缉要犯，从实报上名来！”
她漠然直视，似在看着那人，又似谁都没看，半晌，嘴角牵动了下：“聂青鸢。”
“谋逆反贼！”对面陡然暴喝，为首者忽地探手，搭箭开弓，“还不伏诛！”
咻--
月光下，三支狼牙羽箭破空，电光般不及瞬目，尖锐劲风已至。
避无可避，也不想再避，她孑然伫立，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就地正法么？真是……很好。
啪！蓦地，凭空一声脆响，箭风消弭。
月夜中，朱影闪过，绯色长鞭像条赤练蛇，卷住箭尾，甩到一旁。
合围当心多了个人，红衣飘扬似火，挡在她的身前。冷月照在来人脸上，娇艳中透出隐隐煞气。
“大胆！”为首者惊怒，厉声喝道，“阻挠禁军，维护逆贼，也是乱党一伙！来人！格杀勿论！”
包围立刻缩小，一众禁军摩肩向前，却在咫尺附近停下，瞧着红衣少女，各自惊疑踌躇。
红袖迎风，少女一抬手，亮出掌心令牌，六扇门。
“你……”为首者一凛，盯住来人。六扇门中，一身火红的美艳少女，不会有第二个人。
“你是月心儿？”
月心儿冷笑了下：“肖统领，少见。”
“好说。”肖成微哂，也一声冷笑，“天启第一神捕，原来欺世盗名！竟阻禁军缉拿钦犯，你回护逆贼，必是同党！”
“哈哈--”月心儿笑了，笑得妩媚，眼波流转带出轻蔑，“肖统领，贼喊捉贼我见多了，但像你这么笨的，还头一次见。”
“住口！”肖成大怒，涨红了脸，喝道，“你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哎呦，言重了。”月心儿挥挥手，咯咯笑道，“那我也是朝廷命官，肖统领出言不逊，就不怕获罪？”
“聂青鸢身为逆党，通缉重犯，你出手救护，不是同党，又是什么？！”
“嗯，很好，你也知道同党一说。”月心儿点点头，忽然眼神一寒，煞气毕露，“肖成！你明知逆党还有同伙，追到钦犯不交刑部，却要就地斩杀，你这不是杀人灭口，又是什么！”
“你！”肖成怒极难辨，咬牙切齿瞪着对面，狠狠喝道，“禁军听令！缉拿要犯聂青鸢，如有敢阻挠者，一概同罪！”
“是！”
顿时，刀剑纷纷出鞘，阵圈收拢，一触即发。
唰--
长鞭挥出一道圆弧，像条嗜血的毒蛇，周身闪烁红光。月心儿神情冰寒，浓重的杀气瞬间涌现：“肖成！我是御封天启神捕，圣谕准许先斩后奏。我断你就是逆党，欲率众灭口，眼下形势非常，我可便宜行事。肖成，你受死吧！”
“且慢！”肖成闻言一震，喝停禁军，盯着对面红衣猎猎，举棋不定。
早有听闻，这位第一神捕出身江湖，在归附六扇门前，是个闻之色变的女煞星，可见厉害。如今，为个业已成擒的犯人，与她对峙，若真栽在她手，功劳半分没有，反落死个不明不白，岂非不值？大大不值！
瞬间闪过无数盘算，肖成皱眉沉吟。这个煞星，还是先不招惹为好。
“月大人。”他挥退禁军，肃然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我既属同僚，何必在此争执？适才一时情急，有欠思量，我这就将犯人押回，严刑审讯。”说完，一使眼色。几名禁军立刻上前，便要拿人。
“慢着！”长鞭扫过，逼退几人，月心儿挑眉冷笑，“肖统领，杀人灭口这种事儿，刑讯之中，更易施为。犯人由你带走，只怕别无下场。”
“你……”肖成强压怒气，冷声道，“月大人，你待怎样？”
“天下刑狱，皆属刑部。六扇门更专司要案，自然由我带回。”
“不行。”肖成立时反对，哼道，“月大人，我要杀她，此举并未成实。而你救了她，却是坐实的事情。相较之下，你私纵要犯的嫌疑更大。由你带走，我更不赞同。”
一时间，气氛再度僵持。二人各执立场，互不相让。
“肖统领，不如这样。”俄尔，月心儿忽然笑了，爽快道，“你我既存猜忌，也都不便插手，不如将犯人暂押京兆府，明日一早，再行裁夺。肖统领，你意下如何？”继续争执，只会减少时间，青鸢的生机就更渺茫。
肖成略作沉吟，点头：“就依月大人。”
京兆府夤夜来人，还是一大批人。京兆尹慌三忙四，手扶官帽奔出来。
“两位大人，夤夜造访，不知……”
“赵大人。”肖成打断他，面色冷肃，“今夜缉拿要犯一名，身涉谋逆大罪，暂押你处，待明日一早定夺。此为重犯，务必看守紧了，我暂不便插手，一切仰仗大人。”
“言重，言……”
“赵大人。”月心儿紧接打断，笑眯眯道，“这重犯还未审讯，许多证供尚未取得，若是伤了碰了，误了逆党罪供，不是小事。赵大人千万看好，莫让闲杂人等接近，害了重要证人。此事重大，六扇门暂不插手，一切仰仗大人。”
“应该，应该。”京兆尹连连点头。今儿是什么日子？他是什么运道？竟同时被这两位大人仰仗，那滋味真是……太痛苦了。
“月大人，如此你我都放心了，请吧。”肖成看一眼那抹红影，伸手作势道。
“肖统领请。”月心儿也伸出手，笑容妩媚。
禁军撤去，一众差官上前，押住聂青鸢。
月心儿微笑走过，在错身刹那，眸光微垂。聂青鸢也在此刻抬眼，二人目光一触，随即各自收回。
红衣飘飘，转瞬间，京兆府的深夜又归平静。
夜深人静，京城一处院落里，书房仍有灯火。
“主人，方才接报，那丫头已被擒获。”一名中年男子面对书案，垂手而立。
书案后有个身影，背光独坐，正望向窗外：“正法了？”
“没有，六扇门的人忽然出现。”
“月心儿？”
“是。”
“徒劳而已。”那个身影笑了，带几分闲适，“她是聂正之女，逆党遗孤，这是事实，谁也无法更改。谋逆者，株连九族。皇朝律法如此，月心儿岂能改变？那丫头有人护着，除了月心儿，还有旁人，但不管是谁，一样回天乏术。”
“是，主人睿鉴。”
那个身影挥挥手，中年男子悄然退下。门外残月当空，黑夜越发深沉。
夜色浸染京城，也浸染城东别院的后园。
“公子，还是回房去吧。”陈稷望着身前数步，小心开口。
藤树下，月白浅影负手孤立。风起他的衣袂，在暗夜中飘若流云，越显人影孱弱。
陈稷皱紧眉，却不敢再说什么。
“我很难过。”良久，他终于说话，喃喃如自语，“我从没见她那样难过，我也从来不曾这样难过。陈稷，你明白么？”
“属下……明白。”陈稷垂了眼，刻板的脸上，难得有丝激动，“终有一日，聂神医也会明白。”
他笑了，眸光如幽潭起波，荡漾出涟漪温柔。
后园寂静，夜的浓黑开始转淡。陈稷忽然抬眼，几步近前。
唰--
破空声陡起，尖锐迅疾。一道红光倏忽而至，直指藤树下的那抹月白。
月白浅影似无所觉，负手临风，一动不动。
啪，红光停在数寸之遥，猛地一颤，像毒蛇被打了七寸。陈稷虚空一弹，震开来势，挥袖拂出劲风。
红光顿敛，一袭红衣翻飞，飘落丈余开外，连退三步。
月白浅影缓缓回身，注目来人：“月姑娘。”
静夜中，月心儿一身煞气，眼神冰寒。
“你是谁？”她盯着对面，缓缓开口，“方才一击，我用了十成力道，却仍被震退三步。有此能耐者，天启上下不过七八个人。这种高手甘为驱策，计云天，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都不重要。”他并不回答，淡淡道，“月姑娘，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你还真自大。”月心儿挑眉，冷然道，“你怎知我一定会来？”
“你当然会来。因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必然要为她出气，找我这个不值得她付出的人算账。”
“你倒明白得很！”月心儿不由切齿，恨恨瞪着对面，“计云天，我虽不明你的底细，但我知道，你必有能耐带她远走，逃离官府追缉。”
“不错，我可以。”
“那她昨夜前来，你为何任她离去？！”
“月姑娘认为，我该如何？”
“当然带她离京，从此远走！”
“然后呢？”
“然后？”
“然后，心怀灭门遗恨，背负谋逆罪名，就此江湖飘摇。天地之大，却再不能俯仰其间。如此终其一生，她会快乐吗？”
月心儿不禁一怔，呆了半晌，竟无言可对。
“她的过去，已经很不快乐。我不希望，她的未来更不快乐。”他目光及远，带着温柔眷恋，轻缓的声音似在自语，“我想和她一起，每年早春去放纸鸢，盛夏泛舟采莲，秋夜临风待月，初冬暖亭赏雪。陪她悠游天地间，一起开心，一起逍遥。所以，此刻她还不能走，仍要留下。留在这里，将往事加诸于她的无形重枷，尽数卸掉。只有如此，她才能束缚尽去，破茧重生。”
微风回旋，拂起他白衣飘然。满园沉静中，夜色越来越淡。
“你说得轻巧。”月心儿忽然开口，声音冰冷依旧，煞气却消散了大半，“往事加诸于她的，何止仇恨？眼下她是重犯，罪在不赦，只此一件，便万难摆脱了，还说什么尽数卸掉！”
他恍若未闻，自顾道：“月姑娘，你是天启第一神捕，可有那幕后之人的端倪么？”
月心儿闻言，不由蹙眉：“那人是谁，不难推测，只是……”
“苦无证据？”
“是。此等大罪，若无铁证如山，绝难握住胜算。”
“这也不奇。”他微哂，淡淡道，“二十年了，什么破绽都已弥补妥当。与其追溯旧日破绽，苦寻不得，不如逼他露出新的破绽。”
“怎么逼？”
他不答，却探手袖内，取出一页信笺，颔首道：“还请月姑娘成全。”
陈稷接了信笺，上前递出。
月心儿一览而过，眼越睁越大，猛地抬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笑了笑，轻轻歪头，像个孩子天真佻皮：“我的故事，只讲给一个人听。”
月心儿气结，瞪他一眼，将信笺收好，哼道：“但愿那个人，不会生气不听。”
红衣飘飘，她旋身欲走。
“且慢。”陈稷忽然开口，声音压抑着怒气，“如果，方才我不在侧，那一击，你会收手么？”
“不会。”她头也不回，断然道，“青鸢待他情深，不该为他所苦。青鸢若有不测，我难容他逍遥独活。不管你家主子是谁！”
红影转瞬消失，带起一阵微风，也带起陈稷的冲天怒火。
扑哧--旁边的少年却笑了，莞尔道：“难怪人言，六扇门收了个煞星，曾令江湖闻风丧胆。她得友如此，我实在欣慰。”
暗夜退去，晨光破晓，整个京城慢慢苏醒。新的一天，似与往常并无不同。
京兆尹立在府外，对天长出口气。
终于送走了，那个烫手山芋，所幸没出意外。深吸口气，还好，像这种棘手大案，自有三司推事，轮不到他。再吸口气，京官儿不易做啊，放眼一望，哪个不比自己官大？能脱一事是一事，方为明智之人。
他耸耸肩，挥着袖子，摇头晃脑回去了。
偌大的堂上，安静肃穆。聂青鸢跪在下面，目光扫过上座三人。
那样的官服气度，一看即知身居高位，她果然是个要犯，如此劳师动众。
视线落在右边的官员脸上，她不觉一愣。这个人，她见过。
当日凤凰楼上，雅间湘帘半卷，里面那个白衣折扇的少年，此刻身着官服，正在上面端坐，也正打量着她。
是……傅雪明。她忆起心儿愤恨的脸，刑部尚书，该是心儿的上司吧？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不论是谁，都无所谓了，她已没有第二个下场。
“两位大人，人犯昨夜被捕，于京兆府严密拘禁，一早移送三司，还未进行搜查。”傅雪明悠悠开口，随和温吞，倒像在论家常，“不如，先搜人犯，看看是否存有证据？”
这话真傻，什么天启建朝最年轻的刑部尚书，浪得虚名！草包，草包！大理寺卿暗自撇嘴，对这个小自己两旬的尚书，越发鄙夷。不过正好，有这草包在，出了篓子让他兜着，可保自己无过。
于是，大理寺卿严肃发话，老脸一副赞许：“傅大人所言甚是。”
“甚是，甚是。”御史中丞也在附和，笑出满眼皱纹。年轻就是好啊，无知无畏，敢说话。这是多大的案子！要担多大的干系！一个不妥，乌纱不保。他还怕另外二人也像自己一样，打定主意不先开口，那就有些麻烦了。还好，还好，有个毛头小子犯傻。
“既然二位大人赞同，来人！”傅雪明点点头，依旧温和，“搜人犯。”
搜查很快结束，因为，人犯身无长物，除了一块铁牌。
傅雪明接过铁牌，垂眸细看。举动间，袍袖微卷，露出腕上几道青紫。他不着痕迹轻舒袖口，遮盖起来。
昨夜被人拍醒，看见床畔红衣独立，他就知道，麻烦来了。
那人不由分说，嘱他一条‘妙计’。
记得当时，他刚蹙眉，想说此事有待商榷，手腕就被捏出几道青印。唉，真是好人难当，好上司就更难当。那人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好歹是个尚书，多少留些面子啊。
盯着手上铁牌，他目光凝在一点。‘妙计’说，铁牌顶端，右边第二朵祥云，按下去，可阻三司推事，保人犯暂押一时。
多像扯淡啊，莫非一按下去，会冒出观音菩萨？他想笑，可着实笑不出来。目光聚在祥云浮雕，他很有种被逼上悬崖的感觉。
事已至此，按与不按都已站在崖边。他不动声色，将铁牌翻来覆去，指尖暗中使力。
喀啪！
一声轻响，铁牌忽然裂纹，正反两面弹开，露出内中镂空。整个铁牌就像精巧绝伦的锁柜，瞬间开启，里面金光一闪。
“那是什么？”
大理寺卿探过头，御史中丞也探过头。有机关，就有秘密。有秘密，就有突破口。三个人，六只眼，目光汇聚一点。
铁牌中空，内嵌另一块牌，一块黄金打造的牌，中央镌刻阳文的‘赦’，其下两行小字：卿恕九死，永不加责。
刹那，六只眼都瞪大了。不知是谁，先漏了声音。
“……免死金牌？！”
二十年前，先帝抱病，垂危时，曾命特制金牌一块。长十八分，宽十二分，厚二分，其上镌‘赦’，下刻八字。制成后，这块金牌却从未现世，没人知道它的去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
三人面面相觑。
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后，这块金牌突然出现，出现在一个钦命要犯身上。
堂上震惊，堂下更惊。
聂青鸢睁大眼，几乎怀疑自己做梦。这块铁牌自幼随身，上面每一条纹理，她都熟记在心。竟然别有机关？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三司推事还未开始，即告中断。
人犯暂押天牢，三位主审匆忙入宫，带去震动朝野的消息。
京城的天空，与往常并无不同，却为一个横空出世的意外，隐隐起了风云。
风奇云诡中，城东别院宁静依旧。
晨光斜入书房，窗棂格子滤了光影，投在窗边的月白衣襟上，落下一片斑驳。修长十指迎着窗影，正轻轻摩挲手中物件。
那是一块铁牌。顶端雕刻瑞兽，四周围绕祥云，黝黑光滑，每一道纹理都很柔和，似曾被人细心摩挲了多年。
此刻，摩挲它的是个少年，指尖流连反复，眸光脉脉低垂，仿佛在瞧心上人，眉目间无限温柔。
“唉--”旁边一声叹，书案后的男子站起，来到少年身侧，蹙眉道，“云天，从昨夜到现在，你都没吃东西。看能看得饱么？多少吃一点吧。”
少年摇摇头，凝目不移，喃喃道：“是呢，从昨夜到现在，她一定没吃东西。虽然暂时无法见面，我也要和她做伴。”说着，他垂眸浅笑：“表哥，我等她回来一起吃。她最爱吃桂花糕，还有，不要做得太甜。”
“知道了。”男子无奈，又折回书案，却仍有些担心，“云天，金牌一出，震动非小。你这次弄得大了，可好善后么？”
“无妨。”他笑笑，浑不在意，“这是唯一办法。一石激起千层浪，投石不大，激浪不高，就难惊起下面的鱼。至于善后……”一顿，他笑得懒散，眼底抹过难以察觉的复杂：“天启皇朝，李氏天下，都是那个人的。如何善后，与我无关。”
男子闻言，似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二人各自独坐。流光无声，惟余一室沉静。
较之此处的沉静，朝堂已是风云迭起。一名要犯，一面金牌，搅乱了整个早朝。
数番辨识争论，参详了无数文献。免死金牌是真？是假？谁也不敢妄断。满朝文武，数十道目光，都集中于丹墀之上，等待当今天子一言定论。
“这个……”龙椅上，年轻天子开口了，神色只有为难，却没半点威严，“这个，急切难辨。不如今日暂缓，众卿下朝后，各自思量周详，明日早朝再议。”
一句话，耗时许久的朝议，无果而终。百官叩拜退下，在这场叵测风云里，各怀心思。
人心浮动中，一天眨眼即过。夜幕降临，似将无形的躁动压入黑暗。
傅雪明出了刑部，坐进轿子，匆匆前往天牢。
特别的刑狱，特别的人犯，一面金牌搅乱了所有人的判断。朝议无功，论辩无果，三司奉命夜审。
唉，棘手的刑狱，棘手的人犯，另外，还有个棘手的……
他倚在轿内，揉着眉心叹气。想起和他同朝共事，算是下属的某人，叹气变成了苦笑。
貌似，那人和这要犯交情不错……
啪，轿子晃了下。他赶紧坐好，一本正经地挥挥衣袖，似要挥走方才的念头。有些事，乱想不得，左腕的青紫还没退，他可不想右腕也多几道。
摸摸鼻子，他阖目养神。接下来，事还很多。
轿子摇摇晃晃，行了一阵，拐个弯，慢慢停了。外头一声轻噫：“……傅大人？”
傅雪明一愣睁眼，探手撩开轿帘。
夜色下，街头影影绰绰，竟有许多的人。那些人似着甲胄，数丈外隐隐反射寒光。
“原来是肖统领，夜巡辛苦。”傅雪明微笑下轿，朝肖成点点头，随即转向旁边，一位身着官服的老者，“哦，杨大人也在。”
“傅大人。”那老者颔首而笑，捻须道，“今日兵部议事，不想议到此时方散。老夫行至半路，偶遇肖统领。这不，正在推辞统领好意，傅大人便来了。”
“来得正好，杨大人不必推了。”肖成哈哈一笑，道，“昨夜擒了逆贼，只怕余党作乱。两位大人一掌兵部，一掌刑部，俱是重臣，独自乘轿夜归，恐遭逆党暗算。此处遇上正好，我拨两小队禁军，分送二位尚书大人回府，以防意外。”
“不必，不必。”傅雪明急忙摆手，苦笑道，“肖统领好意，心领了。我不回府，却是要去天牢。”
对面二人一愣。杨尚书眉毛微掀，捻须的手也顿住：“傅大人，可是有了进展？”
“没有。”傅雪明摇头，笑得无奈，“三司奉命，今晚准备夜审。犯人罪涉谋逆，又引出蹊跷事来，故而严密关押，我正要去……”
话未说完，忽地止住。他一脸诧异，看了眼对面二人。三个不约而同，回望身后的长街。
黑蒙蒙的街心，一骑飞驰而来。马蹄得得急促，鼓点般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大人--”
单骑直奔跟前，马上的人一勒缰，不及停稳便跳下来，几步赶到傅雪明身边，附耳低语。
“傅大人，出了何事？”杨尚书瞧着对面，不由开口。看来，不是什么好事。那位年轻尚书的脸色，不好看啊。年轻人，还是不够老练，尽管竭力克制，可那脸色，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没什么，没什么……”傅雪明勉强笑笑，神情却极为难。
“请大人速回。”来人躬身垂首，一味催促。
“傅大人。”杨尚书顿了片刻，又开口，“不知何事，可有老夫效劳之处？”
“这……”傅雪明看看他，又垂下眼，搓着手踱来踱去，踌躇半天，终于道，“杨大人，我忽有要务，不知可否劳驾，屈尊走趟天牢？”说着，自腰间取下一块令牌，双手递出：“夜审急迫，人犯又极重要，托付旁人我不放心，不知能否……”
“好说，好说。”杨尚书接了令牌，捋须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同殿为臣，何须计较这些。傅大人放心，老夫虽然不才，但有肖统领在此，还怕人犯插翅飞去？”
肖成也笑了，一旁接道：“承蒙谬赞，傅大人尽可安心。”
“既如此，有劳二位，有劳。”傅雪明松了口气，匆匆道声谢，钻进轿子，急火火地走了。
轿子去远，杨尚书仍没有动。夜风拂过耳侧，让他想起大理寺卿轻蔑的语气：毛头小子。
垂眼手中令牌，他掀了掀眉。果然是年轻人，不稳重，不稳重啊。
天牢，他还真没去造访过。这一次，希望是唯一一次。
天牢有个特别的囚室。
囚室一角，聂青鸢倚墙而坐，默默无神。
从今早到现在，过了多少时辰，已分辨不清。她只知道，本就昏暗的囚室，已经越来越暗，快要辨不出轮廓。她就在昏暗中无声独坐，等待不可测的未来。
喀嗒，外面轻微响动，像是有人进了天牢。甬道内，脚步声渐近，似乎直往囚室而来。
声音越来越近，在暗昧中清晰分明。她眼皮不眨，依旧呆坐角落，像尊木雕。
啪，囚室门锁打开，有光亮照进。火光摇曳，驱散了昏暗，低垂的视线中，晃入两幅衣摆。
她慢慢抬起头。
来人只有两个。一个穿官服的老者，另一个，是昨夜擒她的人，肖成。
她看一眼，又垂下头，不闻不问。
“你不怕死么？”肖成对面而立，哼了声，像在冷笑。
她眉眼低垂，木然道：“我有免死金牌。”
“假造金牌，罪加一等。”
“是么……”她缓缓抬眸，说得很慢也很平静，“金牌若假，我活不到现在。”
肖成一僵，眼角抽搐了下，阴森森道：“你以为，一块真假不明的金牌，就能保你不死么？”
她看着他，不作声。
“逆贼聂青鸢，不服王法，于天牢内袭击朝廷重臣，欲作困兽之斗。因匪性凶悍，殊难制服，故当场击毙。”
方寸囚室中，肖成的声音低沉阴冷，像地狱吹来的风。
火光明灭，照着她，也照着他们。一时间，气氛静得诡异。
突然，她笑了下，笑容有些飘忽：“……自寻死路，我会么？”
“你会。”
眼前一花，肖成陡然不见。双臂一阵痛麻，已被反扣在身后。她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
肖成弹指封了她的哑穴，低声狞笑：“你不必说话，乖乖听着就好。”
半身受制，动弹不得，她咬牙抬头，瞪着面前的人，那个一直沉默的老者。
“嗯，聂青鸢……”那老者终于开口，捻着胡须，像在感慨，“岁月不饶人啊，当年还未出世的孩子，转眼都已这么大了。”说着，他微微一笑：“老夫杨虎，曾与令尊旧识，如今执掌兵部，官拜尚书。”
顿了下，他看见对面少女眼中的惊愕，于是，微笑更加亲切：“好孩子，算起来，你该叫我一声伯伯。我不辞辛苦，亲来天牢看你，你能否回答伯伯一个问题？”话落，他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惋惜：“好孩子，十四年前，你藏到哪里去了？这样淘气，竟不肯陪你母亲、哥哥一起走么？让伯伯如今这把年纪，还要为你操心，唉……”
他像个慈祥长辈，轻声慢语。听在聂青鸢的耳里，却字句如刀。
“唉，真是可惜。”他边说，看向对面，少女眼底已掀起了滔天怒火。
他笑笑，悠然捻须，似乎陷入回忆：“令尊也算人才，可惜临事踌躇，不够决断。英雄起于乱世，既已谋定举事，岂能瞻前顾后？枉我为他费心，密图大计。自古成王败寇，无能之人，只合为我铺路。我当机立断，秘密将他告发，少个无用之辈，换我进身之阶，也不白费我曾为他尽的心思。却不料，他倒关爱妻儿，竟早令其远避。我为他谋事，知者极少，岂能纵虎为患，害我青云路阻？为免后日之忧，只能派人追杀。”说着，又看一眼对面，摇头叹息：“偏有你这孩子淘气，时隔多年，还要让我操心。”
囚室再度安静。
杨虎看着怒极欲狂的少女，满意微笑。人，多半不会自寻死路，可有些时候，绝对会不顾生死。
他好整以暇，走向囚室门口，回头间，余光瞥向肖成。
肖成阴阴一笑，手下松劲。
压制的力道陡轻，聂青鸢登时扑出，像支强弩射出的箭，已等待太久，太久。
嘭！
人影微晃，她被格开。肖成越在前面，反掌相拒。掌力不大，只是将她一挡，却足以让杨虎走出囚室，走入甬道。
她扑过去，追着那个身影，不顾一切。
“来人--来人--要犯逃狱！”肖成高声疾呼，如影随形，步步阻挡，却不出全力。
呯--
天牢门开了，外面守卫一拥而入。
甬道上，要犯像拼了命，一声不吭，欲置兵部尚书于死地。禁军统领奋力阻挡，似乎生擒无望。
守卫不敢大意，立刻合围。
“逆贼凶悍，保护尚书大人！”肖成大喝，眼底抹过一丝阴狠，右掌陡然拍出。
掌风激荡，迅疾无伦。他露出狞笑，眯起眼盯着要犯，看她毙于自己掌下。
可是，他忽然愣了。因为，要犯竟笑起来。
掌风笼罩中，那个少女咯咯发笑，笑得那样娇媚，那样张狂，那样……杀气毕露。
唰--
一道红影撕破掌风，像条赤练毒蛇，吐着信，直啮对方咽喉。
惊变猝不及防。
肖成慌乱闪避，却被鞭风一扫，失了重心。他仆落在地，未及抬头，脖颈便被架上数柄利刃。
“你……”杨虎大惊，刚开口，已被围住，守卫的兵刃近在咫尺，刀锋雪亮。
“兵部尚书，杨大人。”那‘聂青鸢’笑着抬手，往脸上轻轻一揭，露出本来的艳丽，“六扇门月心儿，失礼了。”
杨虎老脸阴沉，花白的胡须微颤，默然不语。
轧轧--
一阵响动，甬道之中，侧墙忽然裂开，露出一间暗室，恰在囚室隔壁。
暗室内走出三人，身着官服，神情各异。
杨虎双眼暴睁，脸色霎那灰白。忽然间，他明白了，所谓的三司夜审。
“杨大人，你……”御史中丞望着他，喃喃不敢置信。
“什么杨大人！逆贼，逆贼！”大理寺卿气急败坏，指着他，气得发抖，“杨虎，你官高位显，身沐皇恩，却如此狼子野心！该死，该死！”真是该死啊！亏自己平日看好此人，没少与之亲近，不想竟看走了眼！此刻风云突变，要赶紧撇清立场。
杨虎不理二人，却只盯着中间的年轻尚书，眼神充满怨毒。
傅雪明浑若未觉，微微一笑，道：“杨大人，天牢简陋，今夜暂请屈就。”
四下一时寂静，静得呼吸可闻。
灰白的老脸抽搐几下，始终一言不发，杨虎振了振衣袖，在守卫押送中，慢慢走向囚室。忽然，他顿住，盯着囚室门前一抹人影，目光阴狠。
那人影纤细柔弱，缁衣衬得面容苍白。
“青鸢。“月心儿上前，伸手扶她。
她却轻轻挣开，径直走向对面，失魂落魄般，双眼一瞬不瞬。
天牢甬道内，火光忽明忽暗。光影中，两人对面而立，各自无言。
“母亲绝口不提过往，一心避世。”许久，她慢慢说话，声音像从远处飘来，带着沙哑，“我们僻居小村，不问世事，只想老死山野。你却还要追来，为何还要追来？”
灰白的老脸露出轻蔑，杨虎哼了声，阴恻恻道：“问出这等话来，你真是聂正的女儿，与你那死鬼爹爹一样，妇人之仁。为何？只因我绝不容许隐患存在。不管你对往事知道多少，都必须死，否则，就是我的心病。”
气血一阵翻涌，她晃了晃，摇摇欲坠。旧伤未好，又历波折，一天两夜接连剧变，早已身心交瘁。
旁边伸过双手，扶住她，心儿的声音带着嘲讽，冷冰冰道：“多亏这块心病，你才自投罗网。没想到吧？竟有一天，你会死在自己的狡狯多疑之下。”
火光摇曳，人影渐次散去。天牢再度关闭，锁住一片昏暗。惟有门上的青铜狴犴，在漆黑中注视一切。
天色破晓，朝阳如常升起，新的一天，与昨日似无二致。
聂青鸢伫立街边，深深吸入清晨的空气。
她活了下来，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回首昨日，如同梦境，一场生死诡谲的大梦。一朝梦醒，身心俱轻。
身世已解，仇恨已了。该死的人入罪天牢，而她，却被赦免。在这般波诡云谲中，竟能一力回天，她该感谢上苍，还是……
手指触上腰间，硬硬的冰凉。那是她的铁牌，又不是她的铁牌，因为，只有一层外壳，中间的金牌已被取走，就像人被掏去了心，忽失依托，不知何寄。
“不舒服么？”身后关切声近，月心儿走过来，看着她。
“没有。”她摇摇头，淡淡一笑，“谢谢你，心儿。”
“谢我做什么。”月心儿不由轻叹，莞尔道，“你呀，心知肚明。真正为你谋算一切，运筹帷幄的，另有其人。”
她垂眸，默默不语。
“生气么？”
“……不知道。”她盯着地面，手指绞紧袖角。
另有其人，但那是谁？还是那个孩子般的少年吗？还是自己认识的计云天吗？熟悉的他，陌生的他，天真与奇谲忽然重叠，令她一时无措。应该生气么？不知道，因为，连自己也分辨不清此刻的感觉。
“心儿。”她抬眸，喃喃出神，“他，究竟是……”
“不要问我。”月心儿看着她，轻叹道，“青鸢，这句话，该由你亲自问他。也只有你，最有资格问他。”
她没说话，半晌，点了点头。
“青鸢，往事加诸于你的重负，已经尽数卸掉。以后，你就再无负累，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嗯。”闻言，她不由微笑。这是她的希望，没想到，此刻便已成真。
“那还等什么？想做什么就去。若有谁敢欺负你，你又不舍得动手，就来找我，必定替你出气！”月心儿哈哈一笑，冲她挤挤眼，挥手道，“我先走了，不妨碍你找希望。”说完，忽又回头，有些愤愤：“如果，那个混蛋死皮赖脸，给你讲什么见鬼的故事，不要理他！”
“啊？”她一愣，茫然应了声，“……哦。”
心儿走了。街上人群开始熙攘，她杂在人流中，沿街漫步。清风拂面，带一丝暖意，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片羽毛，飘然无定，悠悠地寻觅方向。
东西长街繁华依旧。庆善药铺关了，挤在周围的铺面中，似已被人遗忘。
转出长街，那条小巷安静许多，也短窄许多，五百二十七步，刚好走出。再拐个弯，屋影顿时成片。
她止步抬头，望着熟悉的别院，忽然，目光凝住。
高墙内，飘起一只纸鸢，越过琉璃瓦，迎风飞舞。清风扬起鸢尾长长，响起竹哨清脆。
她出神凝望。
纸鸢飞扬，依稀映出两个身影。持剪裁绢的少女，削竹成篾的少年，凉亭内，纱窗前，一幕一幕如水滑过，流入心底每个角落。
不自觉地，她露出微笑，脚下步步进前。
“丫头。”
蓦地，身后一声呼唤。她僵了下，缓缓回头。
几步之外，青衫男子负手独立，衣袂临风，眉宇间丰神高旷。
“师父……”
顿时，她红了眼圈，声音哽咽。压抑许久的情绪轰然溃堤，她像个小女孩，哭得委屈。
“丫头。”头上轻轻一暖，师父的声音令人安稳，“我才至京城，就听说了，猜到你会来此。”说着，声音开始气愤：“鬼医凌渊，一生只得一个徒儿，富可敌国又如何？不值我看在眼里！哼，什么东西，也敢算计我的徒儿，为师这去教训他！”
“师父！”她急忙拉住，顾不上擦泪，紧抓那幅衣袖不放，“没人算计徒儿，师父，你别去。”
朝阳柔和，照在她的脸颊，残泪莹然未干，难过却已被关切取代。
“唉。”青衫男子叹了口气，拉起她，径离别院大门，“丫头，你不生气，我也生气。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徒弟。走，跟师父回去。”
“师父……”她吸吸鼻子，被拉着走远。依依回头间，纸鸢仍在飞舞，竹哨声声，越过琉璃墙瓦，似在呼唤。
鸢飞戾天，落下一抹淡影。高墙内，白衣少年牵线远望，目光温柔。
“公子。”陈稷悄然出现，看着那个少年，欲言又止。
“什么事？”
“聂神医……走了。”
哗啦--
少年一呆，不觉手上松力。握轮急转，牵线骤然纾解。纸鸢乘了风势，扶摇直上，似欲脱离而去。
啪！
那只手立刻握紧，用力大得指节泛白。牵线绷紧，纸鸢又被拽住。
少年遥望不语，一手扯线，慢慢缠回握轮。
“公子，聂神医是被人带走。”陈稷偷瞧少年神色，小心开口，“她的师父。”
“鬼医凌渊。”少年缠回最后一圈线，手持纸鸢轻抚，喃喃道，“陈稷，纸鸢因何会飞？”
“因为风势。”
“那会随风而去，一去不回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线在公子手中。”
少年笑了，轻晃手中纸鸢，像在宣告：“所以，还是我的。风势再大，还是我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行经树畔，柳丝一阵随风，飘摇扫过肩头。少年忽然停下，抬手折了一根柳条，扔在地上，气呼呼道：“我讨厌风，这些东西若再乱动，统统给我伐了！”
“是。”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