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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润天色,丹青立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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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姐姐,杏姐姐。”
天朗气清,大好的春日下,杏端着银盘在前,后面几个衣饰整齐的女侍或捧水,或提壶跟随在后面,皆顺着游廊绕湖走来。杏预备着热水香蕈准备端到临水的凹晶馆,为王女准备沐浴时,冷不丁的被叫住了。那声音清脆如黄鹂出谷,一瞬间心里闪过什么名字。杏转过头去,就见一个男孩子羞羞怯怯的粉着脸立在一簇杜鹃花边,笑容比花儿更粉嫩可人。
停下脚步,向后摆摆手,意示女侍先行,唤杏的男孩羞怯怯的站在一边,待身畔裙脚衣袖翩翩掠走后,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杏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游廊旁,身子轻轻倚在旁边的木栏上,不生气还笑着向他打趣道,“呵,瞧着是谁呢,唬我一跳。”
杏见男孩垂着手,不搭腔只是陪着笑脸,索性逗问他,“绫子,不去伺候好你公子,跑来吓唬我干嘛。”嘴里问他缘由,可自己心里也明白个七八分。
莫名落湖,却是好不容易转醒的王女,没有言语没有示意,不曾召见任何以往最宠爱的侍宠公子们,也没再点何人侍寝,似乎是转了心思坏了兴致。传言传得如火如荼,料是整个王府都忐忑不安吧。——闷在心里的回转嘀咕,可杏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加灿烂,“嘿,几日不见变哑巴了?怎么来了也不说话。——绫子,梅容公子还好吧?”杏寒暄道。
绫子往前迈了一笑步,倚着花丛,捏着衣角怯弱的笑着,“杏姐姐,好久都没见到您,绫子有点慌,您别介意。”微微扭捏一番,脸上也是笑盈盈,盛满了说不清的欢喜意味,少年娇艳可人,落在杏眼前,就仿佛周身飞过一抹赤色的红霞,心里一柔,稍微想了一想便随便坐了下来,静静听他到底会说些什么。
“……杏、杏姐姐,公子,公子没什么大不好的,就是整天的饭也不吃,动也懒得动,晚上翻来覆去的,我住在外间,也能听着那叹气声。”
绫子话语磨磨蹭蹭,语义稍断,几句话,手就已经紧张得把衣角捏成了一团。杏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杏姐姐,您也知道,王女身体没好转,公子也不安生。”绫子又扭捏一番,脸上颜色愈见生动。
“噢,可是愁病了?择天请流风医师来为梅容公子号号脉,你也别这么担心,再说公子本身就是极好的医师,医病的人怎么会注意不好自己。”杏客套的答话,手指开始不耐的敲动。
“杏姐姐……”绫子见杏面露不豫之色,心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又几步磨了上来,似乎是极不好意思,润湿着眼睛缓缓问道,“姐姐,敢问…,敢问,王女身子,可是大好了?”
呵,果然。杏勾起嘴角,笑意盈然,却没有吱声。
“姐姐,好姐姐,求求您,您就告诉我吧,整个王府都忧心忡忡的,说是王女烧坏了脑子,什么都记不清楚,不认识任何人甚至记不得自己了……”
绫子断断续续的语尾消失在杏略带冷凝笑意的眼角边,他也知道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像他这等的奴才是不配提及王女的,可是今要是不弄清楚,恐怕这以后都得不了安生了……
绫子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回想起自己公子冷凝的面容,挂在墙上的皮鞭,还有,还有……越加害怕起来——
“好姐姐……”末了,也只有腻腻的唤着杏,不敢说些其他的别的。
“王女现在要沐浴,我也不敢耽误,要不,”杏顿了顿,“要不你当面去看看?去看个究竟?”杏话语刚落,就见绫子突然煞白了小脸,便继续笑道,“我们做下人最好还是不要嘀嘀咕咕,王女的心思可是我们能揣测的。”
“回去替我问候你公子,就告诉他,王女很好,可还是身子虚,正静养着。要是担心了,便多烧几炷香,在女娲娘娘的案前多求祷求祷就好,可别太劳心了,抄抄经文供奉几柱香也算是为王女积福尽心,有句话想必大家都知道,心诚则灵不是。”
杏笑容很是诚恳,一堆套话甩下便颔首致意,话语间身子已站了起来,见绫子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顺着铺着石青的地砖的游廊向前走去。留在身后的绫子脸色似悲似喜,低头踟蹰,不复刚才的娇嫩可人,怯弱可亲。
虽是自顾自地走着,看起来轻松逍遥,可心思依旧流转思量着:王府里九位公子,各是各的福气,也都享过恩宠,还没弄清楚这王女到底是什么的打算什么的心思,谁也不好得罪。杏突兀的叹了口气——
王女啊王女,您干嘛不非去什么千岛冰湖,人竖着去横着回来,停了呼吸害得整个王府差点陪了葬不说,好不容易醒来了,又失了忆……您倒是一句我全部记得了干脆利落撇得干干净净……烂摊子落下来到处都是事儿……
杏吐出一口长气,却喃喃念叨着,“王女王女呵……”
口头抱怨,眼前却突然晃过刚才绫子立在花畔人比花娇的影子,各种心思胶杂着,有一个不成形的私心念头酝酿着,又被强按了下去,偏偏那娇影忘不掉,正是——
银盘里花瓣飞舞,处处留情处处含香。
春梦恍过千秋月,处处忐忑处处惊凉。
*** *** ***
少女独自立在桥边,风卷起衣角,膝边有一池清荷,次第层层很是漂亮。她正看着荷塘出神,便是一声呼唤远远传来。
“王女。”
听见有人似乎含着笑颜唤着自己,吐口气敛去神游一般的恍惚目光,才返过身转过脸来,一双眼啊干净沉默得如同身畔的湖水一般,那头梳双髻,扎垂肩的紫色绣花丝帕,身穿紫锻丝绵裙的女子正遥遥向自己小跑来。
—— “王女,热水都备好了,您可是现在沐浴?”小跑过来立在身边笑容灿灿的,可不是那王府总管杏?
女孩倦倦懒懒的模样答非所问,目光轻轻扫过远处落在一边,倒有些迟疑,“也没什么事……”顿了顿,女孩眉头微扬,问道,“整天唤我王女我也不太习惯……嗯,我没名字么?”
杏心中早就已不再诧异,在承受住王女忆的打击后,杏早已波澜不兴见怪不怪。脸上颜色稍整躬身极恭敬地答道,“王女名讳可不是我们这等人能叫得的。”
见面前的王女眯起眼睛又叹了口气,便又鞠了一躬,正了正颜色,背书一般继续说道,“王女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国姓碧水,赐名南湘,袭端木王女,英明神武,天生神慧,一双妙笔能生花来,面如芙蓉清浅若水……”
“哦天,够、够了……”王女打断她,脸上似乎有阵隐隐的阴影飘过,杏没抬头,耳边仿佛是那王女一个人在嘀咕着什么——
“……碧水?什么怪姓氏,好在南湘这名字还算听得过去,蛮好听……”微微扯了扯眉头,“那你直接叫我南湘便好。”
自认为极是正常的吩咐,却见杏似乎要争辩些什么的样子,一愣,随即恍然,便又再加了一句,“——没人的时候这样唤我总行了吧。怎么这么龟毛,果然是封建社会……”最后一句话南湘转过脸,话语轻微如同耳语,杏听不大清晰,不由得愣了愣,什么是龟毛?
“谢王女,杏惶恐。”末了,杏也只能俯首,感谢王女突如其来的恩宠,尽管觉得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
“走吧,水不是备好了么,话说我还真是想念我的陶瓷浴缸我的淋浴我的浴霸我的沐浴液啊……”南湘转过身,身影从背后看去仿佛是寂寞的样子,语言像是某个不知名的黑洞里冒出一般,杏听得莫名,有些愕然。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游廊,顺着水走,南湘长长的衣角拖曳在沾染着湿气的青苔路上。头顶着筛落过的那稀疏的阳光,杏只觉得恍惚,先前的疑惑在心中晃动着,有种错觉,总觉得那在前面缓步而行的女子并不是自己的王女。
捉摸不透的语言,捉摸不透的心思,莫名间总有种谪仙般疏冷恬淡的女子,会是以前那般的喜怒无常的王女?说实话,不光是府里的下人,王府里诸位侍宠侍君,甚至是杏自己也不知道,王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没变,王女还是王女,和先前一般美貌的脸。
若是变了,王女不再是王女,以前的喜怒无常让自己的胆战心惊,渐变成现在的少许的忧愁奇怪,还是让自己依旧胆战。
身上还有以前王女鞭打的痕迹,深深的伤疤好似蔓延到了血脉中,她还记得王女以前突然发狂般撕书焚烧的癫狂之样,可更多的时候,王女却总是笑的,笑得温温和和凉凉薄薄,王女会指点江山激昂绘色,会大笔飞墨气贯长虹,会看书会调笑会威严的吩咐会癫狂的狂乱会毫不迟疑做下决断,可总没见过王女这般的模样——
这般的,仿佛重生一样的,陌生——
杏很惶恐,莫非王女这般的作为都是变着法子的戏弄她?为何是戏弄?她何德何能能被王女费心思戏弄?可背脊上那被王女鞭笞的伤口又复疼了起来,心头的无措,平时对着王女笑得自然,可背过身,心头却还有那种从喉头一直冷到四肢的寒意,让她不由得觉得难受,——正是这时,南湘背着人,觉得周身局促得紧,便没事找事的开口问她,“对了,你去打水怎么耗了那么久?”
按下自己的惊慌与猜测,杏扯扯嘴角,略微的清了清嗓子,方才答道,“回王女,是因为杏在打水的途中耽误了,杏知错。”
“是不是见到啥好东西就把我忘了,说实话我不怪你的呵。”南湘走在前面,无意的一句笑话,却因走在前面没看见杏滞凝在脸上的笑意。
“王爷,杏不敢,杏从来不敢欺瞒王女,忠贞之心日月可鉴!”自顾自走在前,却听扑通一声,南湘诧异的转过身去,却见杏跪倒在地上,也不由怔住——
“……你跪在地下做什么……”
杏垂着头,也怔怔,“王女若是要,若是……”话语堵在喉咙中,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心里想起以前的惩处,心口一阵寒。
“呀,这只是个寒暄玩笑,玩笑,你懂吗?”微微换了口气,“我还不至于就因为这些小事责骂你,你也不需要总是这么小心谨慎的,这样很累知道不?”
总觉得沟通很困难,南湘蹲下身子,视线与她齐平,心里默叹,“听得懂么?”
话落在耳中听得真切,可杏还是呆愣着,心里却清明如同镜子——
这种话可是以前的王女说得出愿意说的?
似乎,不光是性子,某些内在的,曾经以为会根深蒂固存在着,永不改变的东西,也变了。
变了,却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能手无足措,牵肠挂肚。王女是天,是她的天,她必须仰望守护的天,不曾想过其它,即便被如何的打骂惩处她也这样告诉自己。不曾想过自己,守护的天会蹲下高贵的身,垂下通天的眼,告诉她,只是玩笑,一切都只是玩笑。
玩笑么?
心中彻骨的寒意仿佛冰冻的土地遇见春景煦日,说不清楚的滋味在心中,心中有种伤愈的滋滋声。杏脸上划过一行泪,嘴角却是习惯性的翘起,不知道是悲,还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