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部》萧雪鱼11

42、苏律师的仰慕者

　　为了节省时间，苏蕴明领着陈旸从主干道穿进一条小巷，这条巷子叫桂花巷，是三堂区最古老的巷道，没有之一。
　　巷道两侧是新城区早已绝迹，旧城区也仅存留少许的砖瓦平房。典型江南风格的青瓦白墙民居，朝向巷道的一面却都改成了门面，有补衣服的、理发的、出租书页残破的武侠小说的，这些行当带着上世纪旧时光的色彩，如半枯的青苔般在城市角落里默默地苟延残喘。
　　苏蕴明停在一家手工糕饼店前，这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店不足八平米，只在房间中央扯了一幅洗得泛黄的白布，白布两侧堆着拆下来的油漆驳落的门板。整个房间唯一能显示它是一间糕饼店的，是临门处横着的一个玻璃柜，擦得还算洁净，用白色搪瓷盆子盛着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千层饼、月饼，甜香味扑鼻。
　　苏蕴明深吸口气，感觉那带着热气的甜香从每个毛孔渗了进去，于是又舒服地长长吁出口气。
　　她买了一个莲蓉馅的月饼，捧着手里玩着，眼角扫到陈旸，他正站在她身后，巷道狭窄，他却并不避开来往行人，被几个掮着扁担的民工擦身而过，白衬衫迅速沾上一层浮土。
　　苏蕴明转念便明白他在护着她，微微有些怔忡，一个人出来闯社会久了，修炼得棱角锋利百毒不侵，连自己是女人都快忘了，更忘了上一次被人呵护是在什么时候。
　　但她心肠颇硬，感动了一秒便丢开手，为了表示感谢，又买了个椒盐馅的月饼，直接塞到陈旸手里。
　　她先抓住少年的手，陈旸微一闪神，手心便多了个用油纸包裹的月饼。他眨了眨眼，有点困惑，记得今天不是八月十五，也有月饼吗？
　　苏蕴明已经走到了前面，肩后斜挎个小包，随着她走路的节奏晃来荡去，下方靴子上的皮流苏也跟着晃来荡去。陈旸看着看着，便微微笑起来，快步追了上去。
　　巷道两边传来麻将碰撞声、吆喝声、炒菜的滋油声、七大姑八大姨们比男人更嚣张的大笑声，陈旸目不斜视，却不能制止这些与他习惯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声音灌入耳中。苏蕴明偶尔回头看他一眼，他仍能维持着怡然自若的表相，走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条板路上，依然像行走在金光大道般从容。
　　这孩子长得好，又不止长得好。苏蕴明吞掉最后一口月饼，将油纸揉成小小一团，随手掷到路边的垃圾堆里——这地方可没有统一制式的垃圾箱。从一年前初遇，陈旸便引起了她的兴趣，所以事后才会去查他。而这次再见，他没有解开旧谜，又给她一个新谜，令她越来越好奇。
　　这不是好现象，苏蕴明警告自己，她很懒，能花七分力气做到的工作绝不会花十分做到更好。实质是她太情绪化，只会把精力消耗在真正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上，譬如游戏。
　　即使那东西有害。

　　桂花巷走到尽头，直插入沿江路。当L市以一座长江沿岸的港口城市崛起于北宋年间，这条沿江路便存在，距今一千多年。三堂区人民法院便坐落在这条古老的长街上。
　　三堂区法院使用的建筑物比三堂区司法局更古老，据说由民国年间L市最大粮商的仓库改建，窗户窄小，厚实的砖墙外表呈现灰白色，不知是起的腻子还是年深日久积出的垢壳。
　　苏蕴明熟门熟路地领着陈旸从长条窄门进去，门后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与门外所见的方正不同，内侧的墙面上爬满了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已经没有空闲的墙皮，纤细的长脚翘在空中瑟瑟发抖。
　　院子内侧是第二重门，进去又是另一重天：仓库的后方原来是粮商的后宅，修建成江南园林的格局，雕栏玉砌，琐窗朱户，小巧玲珑的亭阁间假山堆砌，引了活水做成喷泉，飞琼碎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陈旸有些目不暇接，他毕竟年纪尚轻，虽然有些身份，却没有机会见识我国的司法系统真貌，就三堂区司法局和眼前的三堂区人民法院，实在与他想象中相去甚远。
　　苏蕴明一边向迎面而来的熟人打招呼，一面留意了一下陈旸的表情，发觉他在后方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是想东张西望，又勉强克制住了，强迫自己镇定地直视前方。
　　她肚里暗笑，再不像孩子，其实还是个孩子。
　　三点钟要开庭的案子是个简单的民事诉讼，两人到了民庭门口，当事人没到，负责的书记员师晓蓉先到了。
　　师晓蓉刚二十出头，跟苏蕴明顽笑惯了，两人寒暄了几句，师晓蓉忽然勾了勾手指，苏蕴明会意低首俯耳过去，小姑娘神神秘秘地悄声道：“那帅哥是谁呀？”
　　苏蕴明不用回头也知道她说得是谁，道：“今天新来的实习生。”
　　师晓蓉又问：“有女朋友没有？”
　　“不知道。”苏蕴明老实回答，“你有兴趣？”
　　出乎她意料，师晓蓉摇了摇头，叹道：“光站那里就差点闪瞎了我的狗眼，太帅了，我等凡人消受不起。”
　　现在的小姑娘很聪明嘛。苏蕴明没有接话，看了看她，师晓蓉的目光投向她身后，脸上满是惊叹仰慕，确实不像看见梦中情人，倒像是观赏世界第八大奇迹。
　　她微一沉吟，回头望向陈旸。
　　他看起来已经从刚刚一小段时间的失态修整了过来，姿态闲适地站在墙边，却没有像一般的青少年那样直接靠上去，相反，他站得很直，又不至于像军人般紧绷而刻意，白衬衫下的身体肩舒背张，带着受过良好教养的少年人特有的清新挺拔。
　　他第一时间觉察到了苏蕴明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只顽皮的小兽般从原野上蹦蹦跳跳地跑过，而他迅速地捕捉到了——他迎着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含着笑——那种眼角唇角未动，从眼睛里微微漾出来的笑意。
　　苏蕴明下意识转头避开他的目光，继而又有些懊恼，她为什么要避开？
　　正好脚步声由远而近，当事人老余掐着时间赶到，苏蕴明心思转了一半，又另外转到正事上。
　　还有五分钟开庭，因为走得是简易程序，独任审判员也到了，众人陆续进门，苏蕴明扯着老余絮絮絮叨叨地重复关键事项，只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示意陈旸跟上。
　　她没有回头，所以没见到陈旸在她避开视线后一瞬间的得意，以及被她忽视后露出的比她更明显的懊恼。
　　她也不知道，当她没有看着他的时候，陈旸的目光大胆地凝注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些微的疑惑，却有更多的兴趣，以及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那不是她无法猜度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那只是任意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第一次对异性心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