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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紫笋白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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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大朝,我随父君听议。
那日先生照例坐在一边,喝茶,神游方外。
那日先是司农的几位报了各地各项作物情况,又将新开的,间种药物和林木的山田呈述了一遍,结尾短短几句总结。
父君面色一直舒宽,寥寥数语,点拨一番。
而后是司工的几位报了蔡境内和司农协办的水利修建、通衢铺设、钱币重铸、度量衡统一等等诸事。
负责的魏老承事,也是我母后的二伯,花白胡子一翘一翘,早忘了刚刚自己还口口声声先生持香春祭不合祖例,特特把水利之便颇得民心之类话语念了重音,朝先生那边瞟了一眼又一眼。
这是在抛媚眼么……
奈何先生捧茶端坐,兀自神游,浑然不觉。
我忍俊不禁,低头装作专心看奏事。父君面上无动静,手指忍不住却在案下敲敲坐垫,十分轻快。
听说臣子间有打赌谁奏事能不须主君重重的“先生”二字,而能将先生拉回神的。
老臣们当然不会参一把,却难免被人当作下注对象。
大概,他们自觉能打破头例,也是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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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大朝快到末了,有四位年轻校尉入朝谒见。
父君特地召的。
他们黑铁锃锃,佩剑而入,一身肃杀,大厅内霎时冰寒。
父君本以为先生会警觉,毕竟先生习武数载,箭术卓越。
……起码射靶子时十分不错。
奈何候了片刻,朝上已经落针可闻声,飞鸟入而折。一干年轻臣子,连带我自己,热血沸嚣,眼中神色被煞气所激而勃发,先生还是无知无觉。
父君无奈,只得出声示意。
而后四人自报姓名职务,简短谒见。
先生面色平常,仿佛见惯,一一回礼。
下一刻又神游去了。
……叹。
接着议事,我抽空看了眼先生。
先生恰好举杯就茶。
一口抿入,唇角浮起浅浅淡淡一丝笑意。
不是礼仪周全的笑,而是怡然自得,舒心畅快的。
原来先生喜欢紫笋白毫。
说来这茶的名字还是先生起的呢。
那是高些的山头上,地势遮风朝阳的暖处,野生的茶树,早早抽出的新芽,细细制得的。
先生说,那般时节,正逢初笋冒头,笋头尖壳上尤带青紫,而茶芽带雾白微毫,故而唤了这茶紫笋白毫。
先生物欲极淡,无喜无不喜,事事走神,略略偏好这茶,虽说不嗜,也已经实在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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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晚膳,我照例和父君同用,献宝说来给父君听。
父君果然面色舒展,笑道,今年新得的紫笋白毫不多,倒是尚有五两,勉强可作薄礼。
我年少,先生说不可多喝茶,否则会长不足身高。
我虽不信,却也……
不敢多喝。
所以倒还有一斤有余。
那日父君留宿了先生宫中,想来必会带去,故而我急急吩咐人去取了来。
父君和母后早年坎坷,我记事早,印象里他们一直是患难与共的了。
父君忙与应事,和母后之间所得温存不多,待得登基,又安内攘外,尚有两次出征出巡,待到诸事初定,母后却不久便撒手人寰。
我起初年尚幼小,难免恨父君。后来知父君辛酸,却也责怪不得。
再后来渐通人情世故,才晓得父君母后之间,相扶相助,相知相惜之外,也有隔阂猜忌。这般种种,多为身份职责所限,注定不得圆满。
母后去得不放心,父君又何尝不是遗憾诸多。
母后魏家长女,貌美音轻,贤淑能干,手腕有力之外,自小得父母长辈宠爱,也当然有女子小心性,喜精致美食,好玲珑玩物。
早年两人患难之际,无暇顾忌不说,后来母后卧榻,父君一人独支内外,也不曾有机私下用心探究母后喜好,以为馈赠。
母后过世之后,父君两妃诸侍雨露均沾,按例封赏。之外,自也从不曾见父君挂心哪个妃子喜好。
直到先生入乾自荐。
父君钦佩先生学识,结私交。
不出一月,拜先生。
而后自当建先生府。
先生喜净,眼馋城北温泉。父君本意引流,先生却嫌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直接将府邸安到了城北角。
我只得一边暗叹。
先生心思玲珑,为何却不明白,父君只不过想他住得离宫中近些,来去方便。何况先生擅水利,引流一事,他若稍稍执笔为图,安能耗费几何。
此后两年,父君有留,先生必应。父君有赠,先生必谢赏。
却再无其他。
我小心试探,先生素来喜拍我脑袋,那次尤其大力,道什么……
小小少年郎,自幼宫中长。莺语充耳侧,软玉满怀抱。
而后大笑而去。
竟是暗嘲我思春……可他自己却不解风情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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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起去礼父亲。
自然要好好看看父亲面色。
应该眉眼含笑罢?
不对……应该面有倦色。
也不对……
……
父君独坐亭中饮茶。
那茶却是紫笋白毫。
我诧异。
先生从不曾推拒父君馈赠,倒是封赏之类大事,父君皆与先生合议妥当才颁旨。
父君招呼我同饮。
面色平静,眼里却萧条。
母后去世我和父君皆有准备,那时我伤心哭泣,却从不曾得见父君落泪。
那时父君面色平静,眼里落寞。
却也不曾如此萧条。
我想问,却问不得。
坐下与父君同饮。
良久无语。
末了,父君道了一句。
“鐤儿,信人则用,不信则止,莫要图一时之便而为难于人,否则……”
否则如何却哑在口中,父君终是未说。
而后无声长长一叹,起身去理事。
此后,父君再未留先生宿于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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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接权掌事,才知先生身世凄楚。
那暗探的秘报封在秘阁最不起眼的盒中,只有父亲曾经得以一阅。
想来父君留了给我,正是为了说完当年那半句话。
故而我看过,便将它烧了。
密报日期是先生初入乾首年秋,九月一十一。
探报之人,不曾归乾,封了密报着人传回来,便于镀城郊外自刎。
那人本是死士中极得力的一个,当时距先生祭匕已近月,消息早早放出关外,天下俱已震惊。
他如此……
只为这秘密,他自觉背负不起。
若是当年父君多等一季半年,得了暗探回报,再做打算……
亦或得报之后早早知悔,赤诚相待,而非自以为先生应对坦然便是甘然……
若是当年先生一心一天下之外,尚有一丝软肋不堪……
亦或曾分上半点心思怜己艾己……
明坎坷,晓曲折,再回头看父君当年所作所为,看先生应对间分寸把握,我终于晓得,原来,父君不曾说完的那半句,乃是——
否则,天下尚未得,得的却已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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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君母后若是注定,与先生之间,却是自失。
我不知,父君当年若委身示诚,能否有机挽回。
我也不知父君是否想到过。
因为之后,再无良机。
紫笋白毫,年年依旧。
喝茶人却已不在。
每逢新茶来,几两一竹筒,搁于书房案前。
我少时被先生所吓,不喜茶已成习惯。
——身高倒是长足,高于父君年轻时。看来先生未必欺我。不过他仗辈份之尊耍弄于我,却是事实。
所以,几两茶,一搁就是一年。
鲜少冲泡,新茶换下旧茶时,旧茶依旧满罐,碧绿微白,清香淡淡。
我只是,想醒己。
莫要如父君那般。
及手,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