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安》晏琳

14、（十二）缘来如此

　　春风上苑开桃李，诏许看花入御园。香径草中回玉勒，凤凰池畔泛金樽。
　　绿丝垂柳遮风暗，红药低丛拂砌繁。归绕曲江烟景晚，未央明月锁千门。

　　——《忆春日曲江宴后许至芙蓉园》李绅作于半世纪后
　　（李绅，白居易元稹好友，他的诗大概还是那首“锄禾日当午”最为有名吧）

　　建宁王走后第二日，玉真公主的请柬便送抵了章仇老宅。让连伊高兴的是，哥哥也是座上宾。而连稽拿着两份请柬，更为惊喜妹妹会被邀请。只因玉真公主的宴席，一向文人雅士满堂，皇族后生虽也来去自由，但唯独贵族女子难得邀请。昔日宴会中，能歌善舞的绝色官伎自是不少，可贵族女子除非是受公主赏识的才女佳人，一般都难得登此厅堂。所以连伊此次收到久未归长安的公主邀请，不禁让全府上下一振。

　　而这些，此时连伊全然没有去多想，倒是听闻消息的姐姐章仇楚楚颇为振奋。虽然楚楚并未在邀请之列，但她深深为妹妹能被邀请而感到高兴，长年游走于长安各种席宴之间的她，最清楚此次宴会份量。妹妹名字不久之后便会被长安名士所知晓，她暗暗于心中如此期盼，然后便不愁寻得贵胄之亲，好让章仇一门在帝都更为锦上添花固若金汤……

　　于是楚楚差来京城最为有名的裁缝匠人，一连几夜为连伊缝制华美飘逸的宽袖宴服。而楚楚自是极会察颜观色八面玲珑的，她清楚知道这宴会虽设在曲江御苑芙蓉园，却是文人雅士的流饮之宴，同杨家平日里的奢宴华席有所不同，于是她千叮万嘱裁缝匠人们不可把连伊打扮得太过，要像风般飘逸最为恰到好处。

　　和楚楚比起来，连伊却不太关心所穿所佩，她的兴奋除去七分献与了玉真公主，还有三分则留待给曲江夜色—— 那曲江静静流淌于长安城东南，曲水弯流，花树竞姿，烟雾朦胧，久负盛名。曲池东北有御苑芙蓉园，其中玄宗亲自规划了紫云楼和彩霞亭，宛若蓬莱仙境。可连伊更为倾心的，却是曲江池西的杏园。杏园虽不是皇家园林，可却是金榜题名时的盛宴豪饮所在。在那里，长安八景之一的“曲江流饮”早已谱尽长安士人永不褪色的长歌：

　　遮莫江头柳色遮，日浓莺睡一枝斜。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曲江红杏》郑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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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阵子我一定要去一趟杏园！”连伊从铜镜里望着身后给自己梳妆打扮的丫环们，兴奋得对坐在一旁仔细监督的姐姐说。似乎是暮色将至，所剩时间不多，楚楚只敷衍地应了声好，又开始叮咛起连伊种种礼仪规矩，特别是对那近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神秘上客，一定要尽礼相识等等。连伊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却还是笑呵呵地应着。又过了半个时辰，待到终于收拾停当，连伊昂起云鬓高耸的饱满前额，扶了扶清透明媚的披肩薄丝，然后微微提起绣着白荷的长裙，对楚楚感激地说：“谢谢姐姐。”

　　“傻妹妹，跟姐姐还谢什么。看看你，真美。今晚，一定要是最美！”楚楚拉着连伊面向铜镜，笑容展开在二人的红颊之上。

　　下一刻连伊在仆从引领下来到前院，却发现在门前等待的连稽脸上并不见欢容。

　　连稽此时正在读一封信，一旁送信的兵士还未退下，看起来像是加急的消息。连伊从远处来，一眼就认出那兵士所着是父亲军营里的配饰，忙快步来到连稽面前，高兴地问：“父亲来信了？”

　　连稽紧锁的双眉因连伊到来而略为舒缓，又望见妹妹盛装竟如此夺目惹人，他便淡淡一笑道：“嗯，没什么事，父亲要动身启程了；咱们也得动身了，再不走可就要晚了。”

　　说罢，连稽把连伊推上了高高马车，跟楚楚道别后，兄妹二人便启程前去芙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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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行驶在长安的街上，暮色渐近，晚霞薄起，宵禁片刻而至，街上归人万千。晚风拂起垂帘，连伊望向窗外灯火初上，心中不自觉想按琴哼唱：“没有不会谢的花，没有不会退的浪，没有不会暗的光，你在烦恼什么呢？” （借苏打绿《你在烦恼什么》一用，轻拍……）

　　而坐在对面的连稽听得，紧缩眉头微微舒展，笑问道：“哪里学来的？挺特别的。”

　　“做梦的时候听得的，你信不信？不要不高兴了，哥哥，这次再见，你总是锁眉，到底总在烦什么呢？”连伊有些调皮地答到。

　　连稽望着妹妹，微笑着并不言语，只静静听连伊接着哼：“时间从来不回答，生命从来不喧哗，就算只有片刻我也不害怕，是片刻组成永恒呐……”

　　连稽听着闭上了眼睛，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道：“但愿西南无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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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行夜路，丛林隐隐。

　　待到辗转驻行，直至曲江池畔——华灯已上，火树银花，高楼曼歌，水榭轻舞。连伊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就像是邂逅了从不曾窥视的一整个崭新世界。灯光映上她脸庞，早已让人迷惑是青春抑或狂想。

　　凭宫人宦官引领，连伊随哥哥穿过花厅长亭，水榭曲桥，路过无数貌美如花的宫人舞伎还有雕梁画栋，恍若隔世。待来到紫云楼正厅，却见轩厅万尺早已宾客满席，喧嚣鼎沸。

　　就那么一个短短片刻，连伊静伫在那儿，感受着交谈声，丝竹声，还有歌舞声……片刻可是组成了永恒？而这满堂人们，来去匆匆，究竟有着怎样不同的故事，又各自怀抱何种欢辛？连伊不禁愣了神，可下一刻连稽却打断了她的遐思，原来他正要把她介绍给厅内众人。

　　可是也许因为章仇兄妹到得有些晚，连伊刚识得身旁曾经来过家中寻哥哥的胖大人是刑部尚书张均后，就听得几个宦官在前头合儿击掌。那掌声清脆而规律，回荡于大厅之上，众人的交谈声顿时减弱了下来，丝竹歌舞也渐止。然后有年长宦官高声道：“玉真公主到。”

　　只见穿着华美道服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或提香炉，或捧玉樽，或秉拂尘。其后，一位似年过五旬的贵妇身着样式简洁却高贵夺目的道袍，款款而入。连伊努力透过人群望向妇人，那，就是传说中的玉真公主吗？

　　再下一刻，公主身后竟款款跟上一位布衣之人，三十上下，道骨仙风，气度不凡。厅中上了些年岁的士人见到，不禁有些轰动，阔语之声不绝。至于连伊也望向此人，想这定是公主殿下的上客吧。可到下一刻离得近些，她定睛看去，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人，竟会是……

　　晃神之外，连伊只隐约听见公主气势磅礴几句片语，却让她自此屏住了所有气息——

　　“各位，我的贵客李泌，终于从嵩山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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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站在那儿，不远不近，还是那般飘逸，恍若彼时静驻于荒庙画壁前一般。时空似从他身旁静流，却不掀半点涟漪……

　　连伊越过喧嚣人群，静静望着他，脑中再没半点凡尘琐事，只忆起那日，他轻扬长袖浅笑轻声：

　　“有缘自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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