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七章 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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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官员将领或坐于案前，或井然有序地分布站立，这些都是此次随军出征的吴国将臣。
跪坐在营帐中央那张低案前的人是孙权，他正专注地听将臣们禀报战况。
几个月前吕蒙告病返回建业，向孙权推荐陆逊，虽然陆逊二十一岁入孙权幕府至今，但他战场资历较浅，原先有许多将臣都不甚认同吕蒙推举此人，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兼之孙权现下对他信任至极，而他对东吴的忠诚也不容置疑，因此之前来自于众多将臣中对他的不满也不了了之。
先前吕蒙领兵进据江陵，夺回被蜀汉长期占据的荆州，孙权抵达江陵以后又派陆逊攻占夷陵和秭归，完全切断关羽退回西蜀的后路，现下只差将求援无门、退守麦城的关羽一举击破。
可正当众人商议如何攻下麦城之际，外头传来“哒哒”不绝的马蹄声，随即是一声狠勒缰绳强迫马停下的嘶叫，然后是一人落地的声响，跟着奔到众人商议要事的营帐前，铁履摩擦地上沙石，只听一人喊道：“禀报！麦城有书信送来！”
营帐内众人先是一怔，场面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似乎被那人所说的话所震慑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片刻，只听孙权的声音在里头响起，众人这才逐一拉回自己不知飘荡到何处的神智。
“呈上来。”
有人走到门口，接过外头那人手中的竹简，拿进来送到孙权面前。
孙权摊开竹简，似乎正要迅速翻阅，却在甫看第一句话之时眸子以异样的角度瞠大，接下来脸色微变，随着他目光转移往下阅读，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最后几乎变成没有血色的惨白，又似被愁云遮住的无光乌黑。
黑与白不断在他脸上交织变幻，没有一人知道那份竹简所述的只字片语，更加没有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权，等待他看完那份竹简并对他们发话。
“岂有此理！”
哪知，孙权看完以后极为恼火，把竹简摔在案上，一拳重击案面，站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孙权此举为何，只是逐一敛下眼帘，没敢去看他，再度静候孙权的指令。
可孙权并没有再躲说半句，却像突然想起什么，蓦地拿起刚才被他摔在案上的竹简，递给身旁的一个将领，似乎还说了几句什么，由于是耳语，众人皆未听清楚，随即孙权再度坐下。
而那个将领却走到陆逊面前，把那份竹简交给了他。
陆逊接过竹简，抬眸看了孙权一眼，孙权却没有看他，只是两手手肘抵在案面，前额轻抵在交握的双手上，脸朝案面，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知为何，入手的竹简竟无比沉重，陆逊停顿片刻，摊开竹简，视线落在里面的文字上之时，身躯蓦地一震，琥珀色的眸子随之瞠大，脸上流露出与方才孙权一模一样的神色。
他脸上的变化只有几个距离他较近的官员和将领能看得见，但除孙权和陆逊以外，无人再看过那份竹简的内容，自然也无法了解他们脸色突变的原由。
“唰”，就在陆逊合上竹简的同时，孙权蓦地抬头，而竹简被合上所发出的声响似乎让在场的众位将臣一惊，身躯也随之震了震。
紧接着，只见孙权目光逐一扫过在场众人，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然后他们听见孙权发出一声叹息，并说道：“我决定退兵。”
什么？！
这两个字加上一个疑问符号和惊讶的感叹符号，几乎同时在众人心中浮现。
众位将臣眼神交流片刻，就在他们之中正有人欲张口询问之际，有人却比他们更快一步。
“不，主公，请允许臣出兵。”
几十双眼睛转向声音的来源，却见说话的人是陆逊。
他的不慌不忙，神色镇定和孙权的焦急烦躁明显有着极大的差异，在他们视线对上的那一刻，里头所潜伏的暗流令气氛霎时变得无比诡异。他们都是在看过竹简以后才变得如此，因而更加引发众人对那份竹简所述内容的好奇与种种猜疑。
“你说什么？”孙权仿佛听见了不可置信的事实，朝他直瞪眼，里头所包含着的，颇有“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请你再说一次”的含义。
“请主公允许臣出兵。”陆逊走上前来，朝孙权一抱拳。
“你可有看过清那竹简上的内容？”孙权试问，他的态度显而易见，似乎仍不死心。
“臣看得一字不漏。”几乎字字句句都能倒背如流。
“那封信是婉儿写来的，你可有听见方才外头士兵所言那是哪里捎来的信？”
“请主公允许臣出兵。”
“婉儿被人所掳，现在身在麦城，她在关羽手上。”
“请主公允许臣出兵。”
“关羽挟持婉儿做人质，要我们退兵，如不依照他所言，他便要斩杀婉儿！”
“请主公允许臣出兵。”
“你——”砰。孙权一拳击在击在案上，这一次，更用力，所发出的声音更响亮，也更加有威严。“陆逊，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婉儿怀着你的骨肉，她现下被蜀军所掳，若我们坚持不退兵关羽便要斩杀她。在这种情况下你竟还让我派你出兵？！”
“请、主、公、允、许、臣、出、兵。”
他们对话了许久，众人终于听懂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听得心惊胆战，而陆逊，由始至终都只有一句话。
“他是你的妻子！是我孙仲谋的侄女！”孙权怒吼一声，表示他的怒不可遏，在场官员把头垂得更低，将领们却保持默然，而陆逊，依然不为所动。“——混账东西！”
似乎是陆逊的举动激怒了他，孙权一拍案面，站了起来，径直就要往营帐外走去。
“主公！”蓦地，陆逊朝着他的背影跪了下来，毫不在乎众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饱含各种含义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响亮，也说得坚定：“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若放虎归山，难保下次刘备不会再派关羽前来抢夺荆州，请主公允许臣出兵，击破蜀将关羽！”
孙权不语，但他背对众人的身影明显一僵，停下脚步，驻在门口，很显然他的思绪已经游走在挣扎的边缘。
“身为东吴重臣，为了东吴的未来，理应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自己的家眷和东吴的百姓比起来，孰轻孰重，再也明白不过。主公，若牺牲一人便能换来东吴百姓安逸的未来，我们何乐而不为？”陆逊态度沉稳，语气没有半分紊乱，仿佛他口中所说的只是个跟他毫无瓜葛，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孙权低声说出这么一句，似是说给陆逊听，又似是喃喃自语，垂在身侧的双拳无法抑制地紧紧抡起，微微颤抖着。“明日午时之前，我给你答复。”语毕，他不再多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武将们随孙权离去，他们临走时都不忘投给陆逊一个眼神，有不解、有困惑、有询问，却没有讽刺或鄙夷，因为他们只是随孙权出征打仗，偶尔给予意见，而陆逊不止是武将，更是吕蒙推举给孙权的军师。
没有人在孙权怒极的情况下想介入这场看似家族争议却危害到东吴未来存亡与否的争论之中，但不代表他们同意陆逊方才所言的每一句话。
要他们为东吴鞠躬尽瘁他们做得到，但若要他们如陆逊所言牺牲自己妻儿去换取一次战役的胜利，他们就没有陆逊的坚定，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更加做不到陆逊会做的事。
所以余留下来的官员们开始讨论，开始争议，开始窃窃私语，说的全是陆逊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
面对众人的指责，陆逊默默无言地从地上站起，这时却有人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你这混蛋！”
“放手。”揪住他的人是甘宁，陆逊眼神淡淡在他脸上扫视了一下，随即马上撇开。
“那个是你娘子！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居然可以那么冷静说出那么冷血的话说要牺牲掉她？你到底有没有人性？！”甘宁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更加暴怒的吼叫，似乎也在为刚才被他们讨论的孙绫抱不平。
“我说放手。”陆逊眼神再度瞟向他，只是这次从淡然换成了冰冷，有着很深的警告意味。
以他之能，未必打不过甘宁，只是他不愿意跟他动手。
“你不是人！”
陆逊不以为然的冷漠态度不但激怒了孙权，更加激怒了甘宁，他的拳头愤怒地朝陆逊挥来，却在中途被人拦截，被一人的掌心所包裹，然后握住，一寸一寸地挪开，直至确定他再也无法伤到陆逊，才连拳带人地把他从陆逊身边扯开。
“你们都稍停一会！”凌统高声喝止，介入他们之间，顿时断绝他们互瞪的举动。
“停个屁！大爷我老早就看他那张脸不爽想要揍他一顿！”
“你有完没完？！”凌统几乎用是吼的，随即转向陆逊：“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逊脸上由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任何一丝在乎或不在乎的神情，连语句都是淡然得没有半分感情起伏。
“东吴与她之间，我选东吴。”他说得坚定，也说得坚持，他的决心，不会改变。
“若她最后真的被关羽斩首了呢？”他不相信他会愿意见到那种场面。
“……”陆逊似乎顿了顿，不知是在思忖还是在挣扎，因为那张俊魅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更加别提会有能让人看出半点端倪的情感。良久，那是久到让甘宁想再度挥拳揍人的久，终于听见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而道出的字句：“若她死去，我陆伯言今生今世，不再娶任何一名女子，一辈子孤身一人，直至终老。”
原本被握在手中的竹简被摔落在地，只是比孙权先前摔在案上的声响要更小一些，但那片似乎带着颤意滑过并有意遮掩的火红衣袖，里头所含的愤怒绝对不会比孙权、甚至不会比他们一个人少。
他说得很小声，却足以震慑营帐内任何一人，让所有人的目光重新投注在他身上，让原本对他议论不止的官员们全部噤若寒蝉。
然而，陆逊丢下那句话以后没有再理会任何一人，他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他的话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他不认为自己还需要对任何人解释，解释出兵的理由，或是解释要牺牲孙绫的理由。
也许那样对她不公平，而她也不过是个恰好顶替了原本‘孙绫’位置的“介入者”，但她姓孙，以她现在的身份来说，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牺牲自己去成全东吴的所有人。
这就是他的坚持，所以冷静，因而无情。
他要出兵，他也必须出兵，因为那样才能保护她，才能挽回她。
他赌自己的一辈子，更赌她。
而这些，他们都看不见，也不会知道。
看着陆逊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凌统俯身想要捡起被摔在地上的竹简，却在目光触及它之时明显一怔。
竹简已经碎裂了，碎成一片片，只靠上头的细绳苟延残存地维持着它原本该有的形态。
果然，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陆逊为了做出那样的决定，与竹简一般，碎裂成何种程度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章 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