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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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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算十年前了。那绝不是段古蒂喜欢回忆的历史,或者按他文艺时的话说简直就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时雷东多还在皇家马德里,比他古蒂现在还年轻。那时自己还那样小。那时终于想好去一次费尔南多家,然后花了好久想象了各种各样的见面情形以及自己分别应该怎样应对,就差沐浴更衣斋戒三日……
然而,真正走到门前,怎么也没想到看见的根本不是雷东多——
映入眼帘的是个小孩子,八九岁,卷卷的头发——有点儿像小时候的劳尔——正坐在台阶上,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地……啃西瓜。
这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古蒂愣在那儿,然后更加发愣地发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从西瓜上移开,正严肃地、充满防备地盯着他。于是古蒂开始回忆自己一没杀过人二没放过火,而且现在这身装扮怎么看也不像要打家劫舍罢?
“你找谁?”稚嫩却极庄重的声音。
仿佛听到啪嗒一滴汗珠摔到地上。
“这是费尔南多·雷东多家么?”古蒂问,自想这个样子要多傻气有多傻气。
“费尔南多叔叔午睡未醒。”小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
于是古蒂望天。玫瑰红的晚霞,风景真美。
“那我在这儿等。”两手一插兜,浪浪荡荡的,“等他醒了说我找他。”
“你是谁?”
“皇家马德里的何塞·马里亚·古铁雷斯·赫尔南德斯。”
未料——
“我不记得许多名字。”对方撇了撇嘴,认真地说。
古蒂直想把他抱起来撞墙。突然又觉得这场景在某部小说中似曾相识……
“那就说我是古蒂。”
“我怎么知道你是?”
“你……!”
可就在此时——
“外面有人么?”
熟悉的,那种不响亮却很清晰,让人感到踏实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可古蒂才顾不上想词去形容这些……
当时他身子一僵,只见小号劳尔颠颠儿跑进屋:“费尔南多叔叔,外面有一小混混找你!”
彻底僵住了。一片嗡嗡响声的余韵中,隐隐约约听到雷东多平静地说“我不结交社会青年”。
……
然后吱呀一声门打开,阳光洒过去。
然后27岁的雷东多神仙一样地从里面走出来。
然后神仙一眼就看到了杵在那儿的古蒂。
然后诸多优雅地悬在头上空的问号顿时拉直成了感叹号。
然后叹号下面的一点干脆也没了,直接变成黑线。
然后……然后!
古蒂咬着牙,指甲深深地陷进了……雷东多的手臂里。
早就想,自己和费尔南多之所以走得这么曲折,这次恐怖的见面逃不掉干系……
不远处,马德里另一地儿,美梦中的伊瓜因突然惊醒,大大打了个喷嚏。
“可是,”良久古蒂开口,依旧不服气。“你怎么就知道他拴得住加戈?”
“阿根廷的传统是博卡-河床,这是考察与统计后的结果。”一副运天下于指掌的语气。
古蒂一下子觉得自己就像个瘪了的气球。
于是雷东多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安抚——气球又膨胀起来——
“所以仇敌成了亲家?”气球摇来晃去,“哦,还可以减少国家队帮派矛盾。”
“对。”
“嗯……”古蒂频频点头,又摆出若有所思状。“所以为西班牙着想,咱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可以学学……”
“JOSE,你说什么?”不动声色,音调都没变,那要命的优雅。可古蒂已经嗅出了阴森森危险的气息。
“没、没什么。”趁早转移话题,换个挑衅方式,“可你们也没见多团结嘛,94年,你和马拉多纳……”
“我和马拉多纳怎么了?”雷东多声音一紧。
“没怎么吗?”一脸的无辜无害外加无知无赖。
“我犯得上跟他一般计较么?”——当然我们可以想象话外另有一句“我是谁呀”,于是我们又发现这和之前古蒂某一心理活动若合一契,再于是我们有一个著名的结论就是人和人什么什么久了就会越来越像……这是题外话。
然而,古蒂歪着头看他,以无声表达质疑。
“94年我们很团结。”雷东多郑重陈词,“我们没什么矛盾,并不像外面说的那样。你如果非要在队里找出一个最大的矛盾来,也根本不是我和马拉多纳之间的。”
“那是你和谁之间的?”
当即被狠狠瞪了一眼,古蒂暗笑,意料之中。
“是他和克劳迪奥。”
“……谁谁??”
“马拉多纳和卡尼啊,没听说过?”
听……说过。
可是,听说过什么?
事情大约是这样的。
那一天,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本来,王子殿下是在体察民情的。
所谓“民”,指的主要是时装店店主、杂志摊摊主、餐馆馆主等各类道路两侧的小商业从事者。当然,体察的同时顺带着以实际行动来支持他们的工作,也是必要的。
具体一点说,是国家队集训中一天休假。雷东多考虑自己不该脱离群众,就和队友们一起出来了。
可这并不代表别人也不会搞特殊。比如他们伟大的队长大人,迭戈·马拉多纳先生,就趁着这个机会,去找他的“Cani”了。——所以两个人都没有跟来。
又要闹得乌烟瘴气了罢,雷东多皱着眉想。
于是在街上走着走着,他突然提出想要回去了。原因是——根据王子殿下对巴蒂和古蒂的解释——万一天上突然下雨了怎么办?又没带伞,如果头发被雨淋湿,多不好。
……
“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马拉多纳的声音。又低又沉,缓慢的,全然不似往日大吵大闹的风格。
雷东多心头咯噔一下,停在了门外的走廊里。可屋里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诡异。
“Cani,你,别这样看着我……”
已近乎痛心疾首了,可那边依旧是沉默。
光线很晦暗,时间很漫长……马拉多纳焦躁的脚步声。
“我就不明白!”终于忍不住,桌子拍得山响,“这么多年下来了,难道你对我,竟还比不上……”
他气梗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门外的雷东多听得手心沁出汗来,下意识地握住了门把手。
说到这里,我们必须澄清一点,以上这些绝非根据雷东多的原话。——凡是了解雷东多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举个例子吧。早在王子殿下小学的时候,老师曾让同学们诠释“一窍不通”这个词的意思。“猜当时我是怎么答的?”他考古蒂。“你对所有不优雅的事情一窍不通。”古蒂胸有成竹地回答。然而雷东多斩钉截铁的告诉他,否。
人,怎么能以任何角度、自任何层面、靠任何方式、从任何意义上,否定自己呢?所以小费尔南多给老师的回答是:凡七窍而六窍通。
后来古蒂听说,劳尔曾对狼吞虎咽着马铃薯煎蛋的卡西发出如此感叹:“这孩子准是上辈子从没见过土豆和鸡蛋。”于是古蒂想,这样说来,他家费尔南多前世大概连梦里都在作着极为隐晦的自我批评。
所以,许多人怀疑雷东多有一个转化器之类的东西:所有本来属于凡人的话语,一经该转化器过滤处理并进行化学反应,就成了“有费尔南多特色”的语言。
比如“雷东多心头咯噔一下,停在了门外的走廊里”。在转述过程中“心里咯噔一下”自动消失。——这叫消除反应。
再比如“雷东多听得手心沁出汗来,下意识地握住了门把手”,则发生了置换反应,变成“门把手一听吓坏了,颤抖着投进了镇定自持的我的温暖干燥的手心”云云。倒好像把手和他有什么JQ一样。不过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按王子殿下的说法,门把手只是趁机向他表示一下仰慕之情罢了……
所以日子久了,古蒂觉得自己体内也长出了一个接收器,专能把雷东多的话还原成其本来面目。换句话说,以上的叙述实际上是古蒂还原后的产物。
——那个,历史是要进步的,生物是要进化的。而且生物进化的本质就是相互适应,对吧?
故事还在继续。
“这就是你的理由?”卡尼终于冰刀一样的开口了。
“……好,好!”恨恨的沙哑的声音。然后——
急速的脚步声,刺耳的椅子划动声,破碎的相撞声……
“迭戈!”突然变了调,“你……你要做什么!”
“我弥补我的过错……好不好?”
一阵安静。接着是深深的倒吸一口气。
“你……停下来!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些许的气喘。“别乱动,你越紧张就越……”
“放开!听见没有?……不,迭戈……”
一片更加凌乱的噪音。明显的挣扎和摩擦……
很久。然后是彻底的死寂。有人紧往后退了两步。
“马拉多纳。”没有起伏的调子,仿佛只剩冰冷的愠怒。“你要对此负责……”
“我……”顿住,直到攒够了底气——“你干嘛这么在乎?”
“你说什么?”
“……”
“起来,我去找人。”
接着,雷东多隔门听到马拉多纳小声的、仿佛很……天哪,仿佛很委屈的嘟囔:
“你这样子你出得去么你?”
所以王子殿下重心一个不稳,就对门产生了侧向压力。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门根本没有锁,只是虚掩着的。也就是说……
呼啦,沉闷的一声,门扇开始沿轴转动……
雷东多紧紧闭上了眼睛。
……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也没在沉默中灭亡。
——沉默中,天边好像旋卷起柔软又温暖的轻风……
“费尔南多,你怎么回来了?”霎时间冰山融化成了春水,“太好了……”
费尔南多极力克制着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在此时打个寒颤,然后强自镇静地睁开眼。
队长大人正以一种无比僵硬的姿势立在他眼前,表情就像一只犯了错误还昂首挺胸不肯承认的……短毛玩具熊。好吧,事实证明王子殿下只是喜欢玩具熊这种比喻方式。
“至于么你……”马拉多纳喋喋不休状抱怨着,然后很不友好地瞪了雷东多一眼,让在一边。
克劳迪奥就坐在后面,除了表情之外一切正常,哦不,还有头发,比平时还要乱好多。可是这不没怎么嘛,雷东多疑惑,当然他本来就没希望“怎么”。
“你到底想要怎样?”马拉多纳终于忍不住了,嚷嚷起来,“要我的命吗?我不就是把口香糖粘你头发上了?!”
“狡辩!”卡尼冷冷地打断,“明明是泡泡糖。”
雷东多直想找块豆腐一头撞上去……
“可是后来,我一直在帮你把它弄下来呀!”
这种极力辩解的表情出现在马拉多纳脸上,可谓世界奇观。
“哦,是么?”冷笑,“你是在把它弄下来,还是把我头发弄下来?”
说着,卡尼张开手。
只见几根断了的、金黄的长发,悲愤地躺在那里……暗淡的光泽中,泛满了无声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