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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金莲:难得有情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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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自那日和那美青年西门庆做过了那事之后,只觉心愿已足。一辈子能得一个这样于肉|体上与自己相称的人果然是极其不易的,而且他又知晓她的心事,明白她内心那一点隐秘的渴望,从某种角度而言,西门庆却真个是她的知心人、知音人了。但是以他的年纪和财势,在家里是不可能没有知心合意的正头娘子的。金莲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自小又是在有权有势的王朝宣家养大,又在有钱的张大户养着做使女,对那些有钱有闲的男人的家世,也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她须不是那种十几岁的小姑娘,希望着与郎君天长地久,却只是希望他偶尔能来再看自己一遭儿,再续那日的前缘,一起品味那□□的滋味,也不谈情不谈爱的,就与她的心愿已足了。
可是,那人却天天来寻她。
他倒真是像个有心的。见她喜欢那把洒金川扇,就把那扇子送她,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交给她做定情信物,又死乞白赖地从她身上搜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又当做是她送的信物,这才心满意足地拥着她,跟她说着体己贴心的话儿。
说话间,却又替她不平,替她叫屈,跟她一起骂着这不公平的世道,她惆怅时便安慰她,流泪时便吻着她纤小红润的唇,最后,两人便总是拥着倒向王婆的床铺了,他的身体总是热得令她忘却了所有该忘却的和不该忘却的事。
所该忘却的,是她自身的悲苦的经历与由这经历而生的苦闷的心情;所不该的忘记的,便是他们两人的身份。他是有妻室的男人,她是有丈夫的女人。对男人而言,养着外宅也好,在外宿妓也好,只要没有父母管束,随便做什么也都可以自己做主,而他是没有父母的,这一点他曾当着王婆的面对自己提起过。他的确也是有正头老婆的,而且不止一次地从他的言辞中显露过对他那老婆的不中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金莲这么表示着。
“我中意的,唯有你而已。”他也常常似梦似醒地对她这么说着,轻柔柔地在她的耳边这么哄着她,哄着她开心,像是对她真有了十分的情意一般。他说的,她大概是半信半疑地听着。有的听过就算,有的就记在心里。她常常将眼睛开着一半儿,闭着一半儿。开的那部分便是清醒地瞧着自己和西门庆的丑陋,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和他只是一对露水鸳鸯,或者叫奸|夫与淫|妇;闭着的那一半却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与他相爱着,却受着世俗的束缚与割裂,就如同刘兰芝和焦仲卿一般。
她就这么一半儿留在现实,一半儿又耽于幻想。来到王婆这里便是光明的幻想,回到武大那边却又是可怖的现实。同时,她一边是武大真真实实正正当当的妻子,一边却又做着别人颠鸾倒凤的情人。她对于武大的那一份郁结的恨意还没有完全消除,另一面却又因和别人偷情升起了惭怍的心情,对武大的恨不由得也松懈下来,不像前日里那般看他百般不顺眼,反而真心看顾起他来了。现在,既觉得他可憎可厌,又觉得他是可怜可笑的了。
偶尔在和西门庆缱绻之时,她也会想起她过去的心上人武松。想起那时自己是如何勾|引他他却不为所动的情形,却又发现可笑的是自己了。自己在武松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正是一个不矜持的妇人的模样,而西门庆则不同,虽说他用了卑鄙的手段,同王婆合谋而得到了自己,但是这也是为了能和自己双宿双栖而特别想出来的法子,是真心实意为了她才那么做的。想起自己追求武松的不易,她现在简直觉得西门庆就像那时的自己一般,是怀了多么大的勇气和忐忑不安的期许呢!
所以她该是应承他的,更不必为了他在这种事上所作的卑鄙行径生气。可是,这当然也就是说,西门庆在这方面大抵是不如武松光明磊落的。但是,西门庆却比武松更加懂得欣赏女人、了解女人、爱护女人。这也可算是另一种层面的补偿了。更何况,从脸面来说,武松果真的那种奇伟而又全然的男人,而西门庆则是像妖物一般的男人,最叫人感觉可怕或是迷恋的正是妖物一般的带有魔味的双眼,她每每看到的时候,既为之瑟缩,又忍不住想要亲近,是近乎破坏力与诱惑力中间的魔物,是能燃起她身体里所有荒诞的欲|望的东西。
即使为了这个,下地狱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每天都不落下地来到此地,早归晚出,金莲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心情在慢慢地变化着了。
她已经想要完全地占有这个男人了。她终于为了这种事起了矛盾的苦闷了,心里开始有了两种完全相反的念头了。一种是想要摆脱现在这种不正常地关系,一种是想要永远地堂堂正正地和这男人在一起,不仅是白天,还要在夜晚也占有着这个男人了。不但要将他美丽温存妖异的脸永远地占有,还要将他魁梧的身体、温柔的态度、床上的勇力一并都永远的占有着,不许别的女人沾他一根手指了。
她原本相信自己在经受了张大户和武大之后,虽然对恋爱也曾有过幻想,但对于男人本身是再了解也没有的,这样的自己只会勾|搭男人,却不会爱上男人的;及至在武松那里受到羞辱之后,她又觉得好男人也不会爱上自己了,她早已经参透男女之间是怎样一回事了,所以她相信自己是不会对男人留有幻想。但现在她已经感到那一股独占的欲|念正在西门庆的情话当中发酵了,它开始膨胀了,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扉,她已经不再半睁着双眼了,她的双眼已经完全合上,她成了一个只生活在幻梦里完全掉入了爱河的既盲目又嫉妒的女人了。
而这正是她最害怕的事。她并未想到要恶意地去破坏他们之间的默契,但是,她确实已经爱了他,或者是自以为已经爱上了他了。她并不是他所想的一个真正成熟的、懂得进退的妇人,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缺少爱意滋润的可怜妇人而已。在她干渴得犹如沙漠中的旅人时,他却向她展示出了新的广阔的绿洲,她只能情不自禁。
后来她就开始讨好他,无论他要她摆出什么样的姿势,做出什么花样,她都不会拒绝他了,每天只盼着武大能出去得早一些,回得晚一些,他能来得早一些,能对自己继续表现出第一日所表现出的绝对的痴迷。幸好他还是天天来,还是天天对她迷恋着,近乎爱恋地搂着她、吻着她,要着她,令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是,有一天他忽然就不再来了。
头一天两个人还说说笑笑,他还着迷地嗅着她的体香,手指还眷恋着抚|摸着她的身体,但是第二天,他说不来就忽然不来了。
金莲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也望不到他来。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王婆却说门首小厮多不理她,她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每每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金莲便缠着王婆说那西门庆府中的事,平日每一问起,一则被西门庆顾左右而言他,总是没有机会。王婆见西门庆有日子不来了,也自以为他心下慢了,便就告诉她西门庆平日里交游广阔,家中姬妾成群,并收用的仆妇丫鬟无数,还包养着外宅,宿占着娼|妓等事,无一遗漏,好教她早日打消绮念。
金莲听王婆这么一说,心下便如同浇了冰雪一般。想到他每日里说大娘子不好,却原来果然是一句讨好的话,说的那些个甜言蜜语,更是一句也信不得的!可自己偏偏却又信了,这怪得谁来?回到家中,坐在床上细想了一回,一气西门庆无情,二气自己无眼,便将那洒金川扇拿出来,撕得粉粉碎,又将那金簪子拿出,只是坳它不断,便扔在地上乱踩,踩了一阵,又想到那李娇儿、卓丢儿不过只是妓|女粉头,却也被他收在家里,自己因嫁了武大这丑东西,却嫁不得西门庆,不由得深恨武大,又自觉生世坎坷,便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便被那王婆从间壁听到声音,走过来安慰她道:“那等人家的子弟,有几个真心实意的?你只当是一场梦便了。原不得还跟武大过?”
那金莲听了这话,想到当初若不是着贼淫|妇、马泊六引诱自己,早不做梦了,哪会像现在伤心欲绝?因此上一边深恨武大,一边又深恨王婆。但她嘴里不说,却只是道:“我哭会子就好了,干娘别理我便了。”
又哭了一阵,金莲便从床上起来,对王婆道:“干娘,我还有些东西在你那里,以后他不来了,我便把东西那回来,免得家里的死鬼问起来,不好看相。”
王婆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