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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前尘若梦 ...

  •   兰芜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当初那个近乎天人一样意气风发的男子,是瑶光教教主,是千万教众心中的神,可如今却因为她的一时不忿沦为失败者,终日苟活于这个不见天日的石室中……她记得,决定生死的一战中,灵修只身闯入北阙阁阵营,只是为了来到她面前——他说,万福坊那两个孩子被害时,他毫不知情,希望她能够相信。
      然而她究竟相信了吗?
      战场上,当他说完那句话后,她便用手中逝川洞穿了他的肩头;沧江边,又是同一柄剑,劈开了他身上的枷锁。
      她对他是心怀愧疚的……在内心深处,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希望过去这几年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她亦可以像当初一样,在他的面前放下一切戒备,只是单纯地聊聊天。
      而这简单的奢望,“兰姑娘”和“瑶光教教主”之间还能做到吗?
      良久,兰芜理完纷乱的思绪,才恢复了往日心头清明,开口道:“你今日请我来,不是为了看这石室的吧。”她反复逡巡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个诡异的血色池子上。这样巨大的灵力绝不是一朝一夕便可聚集而成,只是灵修在榴山的山腹深处聚集这些灵力究竟有什么用,兰芜却一时间毫无头绪。
      “自然不是。”灵修压抑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莫名的狂热,“你看这血池上的咒文。很漂亮呢。”
      血池?!
      兰芜走到近处,低头细细地查看。
      那些纠缠不清的诡异咒文,应当是南疆的巫术之一,在轮盘内不停地扭曲、变幻,最终凝聚成了一个固定的图案——红色和金色互相重叠,勾勒出一朵美丽妖冶的巨大花朵,仿佛一只伸向天空祈祷的手掌。
      “曼珠沙华?你想说什么?”兰芜蹙起了眉头,这种不祥的花朵象征着妖异、灾难、死亡与分离,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联系到暗道中的亡灵和恶兽,一种隐隐的忧虑渐渐浮上心头。
      灵修悠然的声音飘渺如云:“不错,是彼岸花……当你已经到达此岸的时候,我让你看看在你刚刚离开的彼岸,你所不知道的往事……记忆中错过的东西,往往才是真相。”
      巨大的红色花朵在灵力的催动下逐渐舒展,愈开愈盛,仿佛要耗尽血池中所有精神。金色的咒文绵延成一线,在瑰丽的花瓣中央扭曲交错,如同有人在急速书写着远古难以辨识的文字。当兰芜隐约意识到不对劲时,她却已经实实在在地被血池中浮现的景象吸引住了。
      “真相么……”兰芜怔怔地凝视着血色的池子,神色有些恍惚。
      她忘记了,这间石室中存在一种遏制住她的力量;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此刻连一重防御都不曾设下。
      “是的,唤起你错失的记忆……敬告诸神魔,灭除妄念,判决因果,以我之记忆溯彼之根源,血灵之力,缘起。”随着咒诀缓缓吐出,兰芜看到,血池中忽然现出一些逐渐清晰的影象,攫取着她即将涣散的心神。
      出自南疆的读灵之术借着灵修的力量,包裹住了伏在血池边毫不设防的女子。
      不知什么时候,祁涵清已经退出了石室。

      血池中,显现出这样的景象——
      五年前,瑶光教教主灵修早知兰芜是不世出的高手,曾暗地里试探她是否愿意加入瑶光教,遭到婉拒。此事被一直觊觎瑶光教秘宝冰月莲花的祭司独苏得知,打听到兰芜带着两个孩子定居下来,便联系到新兴北阙阁的慕生尘,唆使他与灵修打赌,谁能最先拉拢兰芜,然而暗地里独苏却安排人手暗杀了那两个孩子,致使兰芜一怒之下加入北阙阁,答应了慕生尘假意的契约,同时挑明了对瑶光教的仇恨。灵修自知难以解释,退回南疆励精图治,于两年后迎来了与北阙阁的大战。此战极为惨烈,北阙阁四位护法二死一重伤,还有一位不知所踪,而瑶光教则是完全的失败:教主灵修被擒,其妹灵月因与祭司独苏一同布下曜灵血阵,耗尽心头鲜血而亡,而余下的将领大多或是战死,或是灵力耗尽。独苏却因为此前与慕生尘的约定,得以逃过一死,甚至得到了秘宝冰月莲花——只可惜,那秘宝上的灵力其实与瑶光教各代教主灵力相通,在灵修灵力枯竭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一堆废物,独苏悔不当初却毫无办法,只有黯然离去。
      灵修轻轻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法术。可是不再受咒术控制的兰芜却仍然趴在血池前,双眼空洞地望着水面,仿佛要一下子望穿前世今生。
      “阿芜,其实……在独苏参与之前,我已经开始试图利用你了。不过,如果不是独苏,也许你……”似乎是为了试探什么,灵修故意换用往日熟稔的口气,迎来的却是兰芜异常冷静的回答:
      “如果没有独苏,你和慕生尘依然会为了利用我的力量,在另一种情形下与我相识,然后让我成为杀伐的利器。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在你们眼中,无非一个赌注而已,甚至连当初那一纸契约都不如。
      “你知道当独苏派人杀死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如此伤心么……他们的父母根本不是死于什么饥荒,而是被我误杀。我也是好面子的呢,所以才会这样告诉慕生尘。
      “我收留他们,原本是为了赎罪……没想到反而害了他们。果然罪孽从犯下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此后的杀伐中,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和戾气,什么道心、功德——,说来可笑,我曾经那么在乎的东西,现在看来竟一文不值了……你不知道,这对于我族而言意味着什么。”
      兰芜用全然听不出悲喜的语气絮絮地诉说着,眼神依然空洞,话语却渐渐低下去。灵修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在一切往事重现的瞬间,兰芜已经心念如死,他先前针对她的命格布下的束缚之阵已经启动,足以攫取她的五蕴六识。然后,他就该取了她的心头血,在白霓城北引发足以毁灭武林根基的曜灵血阵,完成三年来的夙愿。
      然而为什么,听到那样的语气,明明应该高兴的,他却仿佛心念比她还冷?
      这是覆灭了整个瑶光教的仇人啊!
      他缓缓转身,走到兰芜身边。失魂落魄的女子已然不言不语,灵力已经完全被隐于石室四角的法阵束缚,动弹不得——抑或说是她心念已死不愿再动。
      灵修俯下身去,静静凝视着女子无悲无喜的侧脸——她还是一般的沉静安详,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这几年来血与火的洗礼,仍旧是那个从山谷中悠然走出的明丽少女,持长剑,佩玉英,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他谈论修仙和术法。
      他甚至记得,这针对命格的束缚之阵并非南疆巫术,而是兰芜亲口所授;而兰芜的命格,则是在多年前的秋夜里节日临河祝颂时她亲手在符纸上写下的,他在烧掉符纸祭祀之前暗自记下,并且请教中占卜师测算,得到的结果却是“此女命中孤绝,非我道中人”。
      然而当时言笑晏晏的少年男女,谁能预料到日后的波折?
      灵修狰狞的面目倒映在兰芜失去神采的双瞳中,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俊美风姿。脸颊上毒草形成的伤口泛出久违的疼痛,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利用你。等一切因果了结,我当与你相随,同赴转生。”
      他曾在神的面前许愿,谁若是伤了她,当以命来偿还。
      锋利的匕首划破了女子心头的肌肤,蕴含非凡灵力的殷红血液滴滴溅落在血池中,霎时间,原本缓慢转动的金色轮盘骤然加速,金色的光芒映照得整个石室亮如白昼。
      准备了三年的曜灵血阵,终于开始启动。遮蔽星月的巨大阴翳如同一张网,笼罩住了那一群酣然入梦的人们。

      [就这样沉睡下去吗?]
      [好,既然在这世上永远得不到坦诚的对待……可为什么心中仍有些不愿?]
      [你究竟在留恋什么?你一心为别人着想,可那些人运用计谋时何曾顾虑你的感受?]
      [我只是不忍……曜灵血阵的力量太巨大了,我的灵力已经散到了白霓城北,一旦日出,那里便要成为修罗地狱……我怎么忍心……]
      [哈,现在还说什么仁慈,反正手上的杀孽已经够多的了,魔障已生,再累积功德也摆脱不了姑射族的命数!]
      [你是魔障?随着记忆衍生出的恶念?]
      [错了!很久之前,你妄动杀念的时候,我便有了雏形。这几年的积累令我日益壮大,终于在你封闭五蕴六识的时候得以攫取心神的控制……沉睡吧,醒过来有什么好,还不如彻底堕入地狱,自在游戏……]
      [堕入地狱,自在游戏;自在游戏……]
      左手的咒印忽然传来灼烧般的痛苦,唤醒了兰芜些微神智。似乎有什么情愫暗暗地爬上了毫无防备的心头,试图冲破荒寂的黑暗,如同藤萝般纠缠而上。
      她隐约想起,有一些东西,是摒除妄念的自己也放不下的。
      [不,不能,绝不!还有未竟的事情,绝不能离去!]
      恍惚间,本该一片死寂的脑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清晰,长剑当歌,裁酒为诗,站在最高处睥睨着天下。
      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人,与她左手上的咒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隐约看到,虚空中的人影眼中依旧涌动着坚定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向陷在黑暗深渊的她伸出手,带着她离开迷惘——就像五年前在清溪边两条星轨第一次交错一样。她依然能清晰地记起,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子按住了她拨动琴弦的右手,用温和的语言轻轻安慰她,尽管……尽管如今她已经明白那些珠玉般的言辞有怎样不堪的背景。
      “阿芜……我叫你阿芜可好?我,慕生尘,以北阙阁主之名,许给你一条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路,再不让旁人欺凌于你。”
      仿佛冰封的湖面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相隔经年,那个积雪初融的早春清晨、那句成为一切开端的温柔话语,从未在她的心头泯灭。
      记忆中,满面风尘的女琴师看着对方握住了自己因长久弹奏安魂曲而翻起血肉的修长手指,迎着新生的朝阳闭上眼睛,默默留下泪来。然而唇角却出人意料地勾起——也许,过去两百三十二年的日子,会在今天划下转折。

      而在此刻,被阵法束缚住五蕴六识的兰芜面色苍白。心头的伤口不停地涌出鲜血,灵力随之流失,可是她毫无知觉的脸上却骤然闪过一丝光彩,唇角微扬,宛如一株清雅脱俗的兰花倔强地生长在曼珠沙华盛开的死地中。
      欲破束缚之阵,非得被困之人意志足够强。
      意识一旦清明起来,兰芜旋即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她霍然起身推开灵修,迅速抬手结印,冰封了心头的伤口借以止血。回身望了望血池上加速转动的金色轮盘,她猛地意识到祁涵清为何将自己引至此处、灵修又为何要告诉自己当年的真相——这间石室不仅隐藏着只针对于她的束缚之阵,更是毁灭性巨大的曜灵血阵的布阵之所,而要发动这一阵法,必须用含有灵力的室女的心头血为媒。当年南疆之战中她也曾面对此阵,正是由灵修的妹妹灵月献出全部的心头之血才得发动,而如今瑶光教覆灭,术法受到打压,难以找到有灵力的室女,自己此番送上门来,可不就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说起来,祁许氏的所谓“收留”,只怕也是白霓城主和瑶光教教主的一步棋而已!
      “你……为何?”灵修几乎惊愕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按照他对对方的了解,这个自视甚高又心思敏感的女子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心中必然会有极大的震动,再也没有余下的心力破开束缚……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别指望用我教你的法阵控制我!”兰芜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脚步略一踉跄,随即又调息过来。这间煞气极重的石室,她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私心里,她或许更是在逃避……方才击碎内心信仰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若是看不到提醒她真相如何的东西,是不是可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那么,她仍然可以以完好的心神之力,做回原本的她——那个仗剑行于天下、无牵无挂的修真者。
      看也不看一边目瞪口呆的灵修,她转身循着来路飞掠出石室。
      幸而,灵修倒是不曾再加阻拦,回去的路她也还认得,闯出石室并不困难。
      可恨她方才一时大意,不然岂会留得这个石室、甚至献出了心头血!现在灵修花费三年布下的曜灵血阵已经启动,日出后便可发挥效力,就算是灵修自己也无法停住飞速转动的金色轮盘,她只有去阵法作用之处凭自身灵力与之对抗。她感知到,这一次灵修精心准备的曜灵血阵,其威力远胜于三年前独苏和灵月匆忙间所布之阵,能不能破阵尚有疑虑。
      尽管如此,要她就此放弃城北那一群鲜活生命,却是万万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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