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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酉时,风止雨歇,马车在团圆楼前停下。

      厉无痕道了谢,抢先跃下。

      团圆楼在苏州以各式点心而出名,尤其一道香甜软糯的团圆糕,更是楼中的金字招牌。不过厉无痕急着赶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点心,她是想查清究竟什么人如此大手笔,订下了明年的端午节。

      可惜连老掌柜都不知道。

      厉无痕已皱紧眉,“你不知道,你东家总该知道!”

      老掌柜却连连摇头,“我们东家年前大病一场,少东家尚小,老夫人也已过世,团圆楼里的事全都交由我作主,若是有人已预先订下,我绝不会不知道——”

      厉无痕迟疑片刻,又道:“你们东家是什么人?他可跟武林中人有往来?”

      “姑娘说笑了。”老掌柜又旋即摆手,“我们东家是本份的生意人,从不沾拳脚功夫。”

      “哼,有人能替他出手,他自己当然可以不用沾。”厉无痕冷笑,“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就算是本份的生意人,也可以结交武林中人,各谋其利、各取所需罢了。”

      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老掌柜的神情便为难到了极点。

      幸好厉无痕自己突然又发现了一样东西,题在团圆楼大堂一根柱子上的字。

      这是元代卢挚《沉醉东风》的第一首:

      挂绝壁松枯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
      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
      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

      文辞和笔法俱是一样的清癯隽秀,落款是“秋闻鹤”。

      厉无痕的眼睛发亮,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害她九个多月不得回返师门的罪魁祸首!

      她以未出鞘的剑一指那根柱子,“这些字是何时所写?提笔的人呢?”

      “哦,姑娘是说秋老爷子那些字……”老掌柜松了一口气,“这是半个月前所留。”

      “半个月前?”厉无痕的脸色发冷,“那眼下——”

      “眼下秋老爷子已不在苏州。”

      “他去了哪里?”

      “好像……好像……”老掌柜费神想了想,“好像是去了滇边。”

      “滇边?”厉无痕恨极,“这混帐竟敢去滇边,恐怕等我找到他,师父的信都已快烂了。”

      老掌柜不敢再说话。看她那副铁青的脸色,他若再跟她说话,真是自己找麻烦。

      这时却有一个人大步跨进堂中,“掌柜的,我家少爷可还在你们楼中?”

      一见到来人,老掌柜才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不仅亲自迎上去,语气也热络了许多:“哦,是蒙二爷……在在!封公子还在二楼品茶……我这就陪你上去。”

      其实来的不论阿猫阿狗,就算一个穷要饭的也好,起码可以避开这个凶巴巴的小姑娘了。

      厉无痕转眼一看,刚进门的这个人她也认得,正是那位赶车的大汉。

      她方才既吃过他一点小小苦头,又受了人家的恩惠,此时再见到,居然也不好意思再紧绷起脸。

      但对方的眼里已根本没有她这个人,穿过团圆楼的大堂,便径直抬脚上了楼梯。

      老掌柜上了年纪,一脚轻一脚重地紧跟在后面。

      厉无痕就此被撇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底楼大堂的柜台边。

      自她下山闯荡江湖以来,实在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对方就算未见过她的身手、亦不知她的师承来历,单凭她美丽骄傲的姿容,便不知已可令多少人的眼珠子像钉子一样,死钉在她身上。

      但今天她偏偏就连跌了两个大跟头。

      想打架,别人嫌她不配;想坐车,别人也嫌她不配。

      她握着“亘杀”,心里突的涌起了一股窝囊气!

      “怨有头、债有主”,南孤鸿只想找她师父铁宁师太报仇,她不得不认了,可那位车夫口口声声所敬称的“少爷”却又是怎样的人物?凭什么他的车厢别人连搭乘一下都不配?!况且那车夫一看就是练家子,在这种季节里居然能单衣赶车,武功一定不会弱,又何需对什么人如此的俯首帖耳?

      厉无痕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若对一件不了解的事生气,气闷之余,又必定备感好奇。

      好奇心总是很难被掩住,她对着二楼的转角处望了望,终于忍不住也走了上去。

      ¤¤¤¤¤¤¤

      二楼也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过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

      厉无痕看到他时,他正巧是侧对着她的,虽然一时没能看清他的长相,但那种华贵的气度,竟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举动跟别人也没什么两样,别人吃东西要坐着、要举筷,他当然也不能例外,但他坐在那里,用白玉茶碗品茶,用一双碧绿的竹筷夹起碟中的点心,每一样动作都在平和之中蕴含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的味道。在这样的人面前,无论是谁,也许都会生出“甘为奴仆”的念头。

      厉无痕正听到他们说话:

      那车夫在外面驾车时气势十足,就像一张迎风鼓张的帆,但到了这里,他的帆已收起,只恭恭敬敬地道:“少爷,我总算没迟到。倘若少爷用完餐,马车还没到,就是小人的罪过。”

      那位白衣的年轻人抬首看了看他,只淡淡地道:“从芜湖赶来苏州,你想必也饿了。坐下吧,点心还是热的,你陪我一起再尝一些。”

      听到他的声音,厉无痕连耳朵都似有些醉了。

      他的声音就如同他的举止气度一般,柔缓、平和而优雅,听来礼贤下士,却又不会让人生出“可欺”的异想。因为温柔之中,有一份高高在上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车夫的头垂得更低了,“少爷,小人绝不敢!”

      厉无痕原本还沉醉在难得一见的清雅气度中,但车夫那副谦卑的模样却又激发了她天性的“斗志”。她突然出声:“别人叫你坐下就坐下,叫你尝就尝,他既然没有介意,你又介意什么?”

      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老掌柜又见是她,不禁像个球被人弹了一下,拿袖口擦了擦冷汗。

      厉无痕丝毫不在意,索性走近了些,但当白衣的年轻人转首看向她,她的心头不禁一震!

      那实在是她所见过最俊秀的年轻男人。

      在她呆呆地看了对方几眼后,却突然又开始生气。

      因为对方看到了她,竟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那种冷淡让厉无痕恼羞成怒!

      世人的反应大都是如此的:别人若是故意冷落你,你未必会生气;但别人若是天性如此,你也许就会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尤其像这样的一个人,他本就高高在上,而他看向厉无痕的目光冷淡,绝不是因为她的无礼插嘴,也并非因为她是一介女流之辈,只不过是出于他的天性。天性如此。

      除了他远在华丽府邸中的双亲,这世上没有人能令他改变。厉无痕当然不能。

      所以她十分生气。对方这种视若无睹的目光竟让她感到了一种“卑微”!

      她一生气,就忍不住在老虎嘴边拔须,走过去一屁股在桌边坐下。不仅自己坐下,还要招呼老掌柜和车夫:“来来,你们不妨一起坐,反正凳子摆出来就是让人坐、饭菜端出来就是让人吃的。”

      年轻人微微皱起眉,“我好像并没有叫你坐下。”

      厉无痕趾高气扬地道:“这里的桌凳是你买下的么?我想坐就坐!”

      对方的眼睛里总算现出了她的影子,但冷冷地道:“这些饭菜总是我花钱买下的。”

      厉无痕的嘴角勾起冷笑,“对不住了,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放纵自己。这凳子不错,我喜欢就坐,这盘点心我也喜欢,我自己出钱买——”说罢,抛出一锭碎银在桌上。

      对方似乎被她气得没了话。

      老掌柜额际冒出的冷汗已沾湿了袖口,车夫的脸色当然变得很难看。

      他万万没想到一时好心让这个小姑娘搭乘,她居然在小主人的面前惹出这样的祸事!

      他虽然很想把厉无痕丢到窗外去,但在小主人面前却又万万不敢擅自作主。

      年轻人的气似乎消了,也或者,他根本就没有为厉无痕这种人而动怒。他只是对她淡淡地道:“我吃东西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跟陌生人同桌。”

      “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你现在已记住,世上有我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了。”

      这次她自己居然也承认自己“蛮不讲理”。厉无痕说完的时候,还是那么理直气壮。

      简直让人不服气都不行。

      但她的话很有效,年轻人眼中的冷淡竟真的逐渐消失了。

      看上去他像是纡尊降贵地多打量了她几眼,忽然道:“你好像刚杀过人?”

      厉无痕顾自夹起一片百合酥,放进嘴里边嚼边道:“你的眼力不错。”

      她在小酒馆里连杀三人,眼下倒真的是饿了。

      “你杀得未尽兴,杀气还未全消。”对方静静地看着她这副吃相,却面无表情,静静地道,“现在你看来……倒很想杀了我。”

      “你?”厉无痕咽下了百合酥,连连摇头,“算了,你也不过在这楼里占了一张桌子吃东西罢了,又非大奸大恶之徒,我的剑下绝不死无辜。”

      年轻人道:“你又怎知我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他的语音柔缓,这样的反问让厉无痕陡然生出一缕寒意。

      她只好冷笑:“哦,你是么?你若是,我即刻便动手,反正我正愁找不到人厮杀。”

      “你很喜欢与人厮杀?”

      “比斗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输了就是输了,谁也赖不掉。就像筛子对于赌徒,只需那么摇几下,整个世界就变得一片清明了。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这些更痛快淋漓的事吗?”

      年轻人道:“我的确说不出来。我只知道喜欢厮杀的人最后往往会被别人杀死,老赌鬼也往往会在赌桌上输掉最后一文钱,落得一贫如洗。要避免这种下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去碰它们。”

      厉无痕又冷笑:“你这样的人简直像缩在乌龟壳里,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放肆!”

      这次车夫的脸色已不仅仅是难看了,厉无痕若再多嘴一句,他真的会将她丢到外面的大街上。

      但厉无痕居然还没有住嘴。

      她又夹起一片百合酥,瞅向车夫,“他只是你一个人的主人,我凭什么算放肆?”

      这句话倒实在问得不错。年轻人只向车夫淡淡看了一眼,他便垂下首,变成了一个聋子。

      厉无痕目睹此状,忽然笑了笑,“你看来是一个雅达的人,我们不妨互通姓名,也算相识一场。”她不待对方开口,又紧接着自报家门:“我叫厉无痕,雷厉风行的厉,峨嵋门下。”

      年轻人听罢却只微微颌首,并不答话。

      厉无痕忍不住怪道:“你点头算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一说你的师承来历?”

      年轻人道:“点头是表示我听到了。别人若不说话,就表示他不想说,这点道理你应该懂。”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说?”厉无痕忽然又冷笑,“哦,我还知道另一点道理。在江湖上稍有点来历的无一不喜欢自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只有三种人才会刻意隐瞒——”

      她说到这里故意闭嘴,原本等着对方问“哪三种”,但那年轻人偏偏端起了自己的茶碗,根本不像她之前碰上的那些人一样巴巴地搭理她,无趣之下,她也只好自己又接着往下说:

      “第一种,正被仇家追杀或被朝庭通缉,他的身份行踪自然万万不敢暴露出来。”

      “第二种,却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他们的面目不能为天下人所尽识,所以别人虽然对他们的名声如雷贯耳,本尊就站在面前,却未必识得。而大人物多少都有一股傲气,绝不会巴巴地自报姓名,他们总是习惯等,等着别人来认出他们、恭维他们。”

      说到这里,她已用眼角斜睨对方,“至于第三种么,当然就是没名没姓的小人物。这种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说了等于白说,别人根本不会认得他是谁,所以干脆不说。”

      她自以为得意地说了一通,对方却仍如一池水般平静,连涟漪都没有半圈。

      厉无痕终于忍不住道:“喂,你聋了吗?我在这里说了一大通,你居然连个声都不吱!”

      年轻人的声音仍像春风一般柔和:“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说——”厉无痕竟一时语噎,“不论说什么,你总该有些反应才是。”

      那年轻人看着她,忽然淡淡地道:“我姓封,叫作封毓。”

      厉无痕得意地一勾嘴角,“果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话未说完,她自己忽然又一惊一乍,“不对!我想起来了……洛阳福王世子也叫这个名字,”她皱眉凝神,“你难道正是……”

      封毓却不动声色地挟起一筷“当归醉虾”,“天下同名同姓的多的是,你何必大惊小怪?我不过是一个商家子弟。”

      厉无痕看了看旁边的车夫,眉宇皱得更紧,“商家子弟有这样的排场?”

      封毓似笑非笑,放下手中的竹筷,方缓缓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你也该懂。”

      他的话音刚落下未久,厉无痕突然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这点心里……有、有毒!”

      她的脸色发白,那一双原本美丽发亮的大眼睛中现出质疑和惊惧。

      老掌柜和车夫都瞪直了眼看她,唯有封毓,仍是一派平静。

      在厉无痕倒地前的一霎时,他才出手疾点了她胸前 “灵墟”和“膻中”二穴,然后,厉无痕不偏不倚地倒进了他怀里。恐怕她在晕厥前,都绝难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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