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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意气坐相亲 ...

  •   三人抵达漳州城外九龙江畔,已近破晓,江面上晨雾未消,一团团湿衣濡面。董梅坪到底是大家公子出身,一夜奔驰,委实累了,坐在渡船之中也忍不住垂头打瞌睡。船到对岸,谷慧儿骂道:“小三,你就这么没用?还不快起来接四姐去,我替你先押袁七拜灵。”董梅坪忙道:“好,我去接四姐,你们先到大爷爷屋里去罢。”跳下船便跑。
      袁天成越走近水仙村,心头越是沉重,他自那日听杨意等人述说师傅死讯以来,一直诸事忙乱,竟没有一时半刻静下心来细想这一件事。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种不愿便信之意,似乎只要尚未亲眼看见师傅的遗体,便可当此事并非真实。待得远远望见杏斋老人那药圃的竹篱笆墙,一颗心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急步奔将过去,脱口便叫:“师傅!”谷慧儿道:“你师傅停在堂屋里呢。”
      袁天成一呆,只见大门洞开,堂屋之中香烛火光闪动,果然停着一具棺木。他双腿有如灌铅,一时竟挪步不得。谷慧儿侧目而视,道:“怎么,见了你师傅的灵,你心虚了?”袁天成泪水滚滚而下,压根儿没听见她说话,猛然大叫一声:“师傅!”冲入屋内,抱着棺木放声大哭。
      谷慧儿叹了口气,说道:“哭得这么伤心,也不知你到底是真是假?”董杏斋于她非亲非故,心下自然也无特别伤感之意,跟着进屋,触鼻先闻到一阵香油味,想必是天热尸身腐败,便以香油掩盖气味。她一想到此处,心内顿时一阵发毛,立刻又退出来,叫道:“袁七,别哭啦,等他们来先给你师傅办后事罢。”
      袁天成悲恸之际,一时哪里止得住眼泪。谷慧儿也不敢进去拉他,只想:“怎么小三和四姐还不来?”她知道董杏斋这住处在水仙村乃是偏僻之地,董四姑娘养病的那农户家离此尚有数里,当日他们齐去泉州追寻袁天成,乃是雇了村民每夜守灵,此刻守灵之人想必已走了,董氏姐弟偏生还不赶来,留她一个人在此陪着痛哭嚎啕的袁天成伴灵,委实有些害怕。又等了一阵,恨恨一顿足,叫道:“袁七,你乖乖的别想逃跑,我找小三他们去了,立即就回来的!”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袁天成这时已渐渐收住了泪水,兀自不住抽噎,慢慢站起身来,只见棺木犹未合盖,伸手到棺中轻轻揭开师傅面上所覆白布,便看到了董杏斋紫黑肿胀的颜面,停尸日久,尸身已微见变形,辨不出临终时的面色神情。他定了定神,心道:“他们说是中毒,不知道师傅究竟中了什么毒丧命?”俯下头想嗅一嗅死尸口腔中的气味,却只能闻到油气扑鼻,棺中香油实在泼得不少,叹一口气,将白布重新覆上董杏斋的脸,喃喃自语:“师傅,究竟是谁害死了你,是谁把你藏在地窖……啊哟!”
      猛然间省起一事,一时顾不得其他,急忙抢入东屋,这间厢房是董杏斋生前所住,那地窖的机关便在床铺之下,这时机关早已被董梅坪等人打开,床铺搬开一边,露出了地窖黑黝黝的入口。袁天成心急慌忙,顺手拿起起灵前长明灯便直冲下去,灯焰忽闪,照见半间屋大小的地窖之中一片空空荡荡,只剩有靠墙角的一排瓷坛。他奔过去连揭了三个坛盖,都见坛中空空如也,不由得全身冷汗冒出,失声道:“奇怪,上哪儿去了?”
      陡听上面“啊”的一声尖叫传来,是女子口音。袁天成一惊,赶忙返回,才从地窖之中探出头来,扑面便是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眼前蓦地通红一片。他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脱口叫道:“走水了,救火啊!”抢到堂屋,满屋火焰中只看见一个女子惊慌闪避的身影。这当儿哪容多想,摔下手中灯盏,扑过去一把抱住那女子,就地滚了几滚,滚出堂屋大门,扑通一声,摔入了阶前药草丛中。接着啪的一响,却是怀中那女子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袁天成周身灼痛,肩背衣衫兀自烧着,这时哪里在意这一巴掌,急道:“快扑熄了身上!”眼见火苗沿着对方白衫素裙直蔓延上去,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一手抓起地下泥土便往她身间拍打。那人挣扎惊叫:“放了我!”袁天成急道:“谷姑娘……”这三个字一出口,猛然觉得不对,已听耳边有人同声怒喝:“放开我四姐!”
      袁天成一抬头间,才发觉自火中救出来的这女子一身素白,弱质纤纤,压根儿便不是谷慧儿。他一呆之下,兀自没会意过来自己仍压在对方身上,肩头已重重挨了一脚,顿时骨碌碌的向侧滚了开去。谷慧儿直冲上来,连声问道:“四姐,你怎么了?”那女子挣扎着站起,扑到她怀里,便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袁天成还未看得清楚,喉间已是一凉,一柄利刃架了上来,董梅坪的声音发颤,只道:“姓袁的,你……你非礼我四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袁天成急道:“皇天在上,袁天成若有非礼董姑娘之意,教我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还不去救火,却在这里纠缠不清,我师傅的遗体……”
      谷慧儿怒道:“火也要救,你更加要杀!袁七,我这几日已经当你是好人了,没想到你是这般人面兽心的东西。小三,宰了他给四姐出气!”董梅坪有些犹豫,微微提起长剑,侧头问道:“四姐,你说怎样?”那董四姐只是抽泣,哭道:“三弟,我……我不要活了。”董梅坪眼圈一红,急急的道:“四姐别气,我杀了他!”手腕一送,长剑向袁天成胸口直刺下去。
      袁天成缩身急避,哪里及得上长剑来得迅速,自知无幸,闭目待死。只觉胸口微微一痛,跟着却是飕的一声急响,这一剑竟未落下。他愕然睁眼,眼角瞥见光芒一闪,那柄长剑飞了起来,远远向药草丛中跌了入去。
      谷慧儿猛地一声大叫:“阿意!”放开董四姐便向圃外飞奔。袁天成一惊抬头,果见晨曦之下,杨意持弓自门前小径走了过来。

      袁天成一刹时犹疑是梦,谷慧儿已奔过去拉住了杨意的手,连问:“阿意,你怎么来了?姓程的呢?”杨意脸上全无表情,道:“他在泉州。”谷慧儿道:“你没跟他在一起?你们又闹翻了?昨晚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一夜过去,你就变卦了?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一叠连声的问话,杨意只是凝视着她不语,听到她最后一句,才轻声答道:“我来找你。”谷慧儿一顿足,道:“唉,真是拿你没法子。我费尽心思教你们和好,你找我干什么?”杨意眼底神色既是柔和,又复伤感,道:“慧儿,你就一定要教我和他在一起?你不要我找你?”谷慧儿一怔,道:“哼,我有什么一定不一定的,你不爱和他好就拉倒,咱们回家去不是更好?”转头向袁董二人看了一眼,道:“你怎么又帮这袁七了?你不知道他干的坏事么?”
      杨意听得她那一句说话,黯然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亮,她容貌本来只是清雅,并无格外出众之处,平素不苟言笑,更教神气间似有淡漠之意,但这回重见,也不知茅屋火光映照,抑或赶路匆忙,原本苍白的脸颊上已带了一抹红晕,此刻眼波一闪之间,竟自颇有几分妩媚的风致。谷慧儿瞧在眼里,一时竟忘了再追究袁天成之事,脱口赞道:“阿意,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杨意不由得微微一笑,却向董梅坪道:“小三,适才出手太急,射落了你的剑,对不起。”
      董梅坪一时甚是尴尬,看在谷慧儿面上也不敢计较,站在当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袁天成已爬起身来,急道:“大家快救火啊,难道把我师傅丢在里面?”董梅坪一呆,惊道:“啊,咱们快救火!四姐……”奔到堂姐身边,董四姐却一把拉住了他衣袖,哭道:“三弟,不要去!里面……险得紧。”董梅坪急得红了脸,只道:“大爷爷……”
      杨意叹道:“这火是不必救了,里面油气太重,救不了的。”这时屋中火焰已从门窗间直腾出来,灼热逼人,谷慧儿不由得拉着她后退了一步,道:“是啊,阿意可是放火的老手,他说救不了,那就别救啦。”袁天成急道:“我师傅在里面!”杨意道:“火头只怕就是从你师傅遗体边先烧起的,你闻不到焦肉气味?”董四姐哇的一声,登时又痛哭起来。
      袁天成泪流满面,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也知道杨意所言是实,但若眼睁睁的看着师傅遗体遭大火毁损,又实在忍心不下,而且从此更难查明死因,报仇之事又何从提起?一咬牙,冲到药圃井旁提起一桶水往身上一浇,说道:“我进去看看!”不待拦阻,已奔入了烈焰之中。
      这时火焰已然卷透了三间茅屋,福建之地山多林密,董杏斋的住所又甚偏僻,虽然滚滚黑烟扶摇直上,水仙村中的居民也无人赶来救火。袁天成只听到外面数人大声惊呼,叫自己出来,但业已踏入火屋,想要回头出门竟也非是易事,只觉灼热逼人,虽已浇湿了全身,仍是觉得火焰在周身肌肤层层舔过,眼前通红一片,竟连方位也辨别不出,凭着记忆摸到棺木旁边,一阵浓烟冲上,呛得几欲窒息。正自惶急,猛然哗啦一声,一股冰凉透明的水柱自门外直泼入来,杨意的声音喝道:“趴下,用你的湿衣堵住口鼻!”谷慧儿惊叫:“阿意,你别进去!”袁天成脑中一晕,扑地摔倒,便即人事不知。
      待得他知觉恢复,首先觉得全身清凉彻骨,耳中听到淙淙水声,似乎自己全身都浸在水里。袁天成脑中渐渐清醒,又听到嘤嘤哭泣之声,谷慧儿的声音劝道:“四姐,别伤心了,反正日后要将你爷爷迁回扬州落葬,现下这般火化了,收拾了骨灰,你们扶灵还乡也是一样。”那哭泣的女子自是董四姐了,她只是呜咽,半晌才抽抽噎噎的道:“我……我太也不孝,竟教爷爷的遗体毁于火中……”
      袁天成微微睁眼,眼前不远便是一丛摇曳生姿的水仙花,看来自己是躺在溪流之中了,他一时兀自有些迷糊,想不起前因后果,却已听啪的一声,是谷慧儿丢了块石子下水,正砸在他脸旁,忿忿的道:“四姐,这事又怪不得你,等这条死狗醒了,咱们一并和他算帐!”忽然“啊”了一声,道:“阿意,小三,你们回来了?”
      溪底映出红影一闪,她已跃起身来,杨意的声音嗯了一声,董梅坪抢上来唤了一声“四姐”,又叫了声“慧儿”。谷慧儿道:“你们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董梅坪道:“屋子是烧干净了,没什么可收拾的,幸好周围种的都是草药,也没有邻居人家,火势不曾蔓延开去……”谷慧儿恼道:“谁问你这些?你大爷爷的遗骨呢?”董梅坪忙道:“那自然早收拾好了,全在这瓷坛里面,四姐……”谷慧儿冷笑道:“别跟你四姐表功了,我知道肯定是阿意帮你收拾的,死没用的东西!”
      董梅坪自幼被她骂惯了,也不敢做声,只是低下了头蹭到堂姐身边。杨意却道:“慧儿,好端端的又和小三过不去干什么?”谷慧儿道:“哼,我是和你过不去!你看看你,弄得灰头土脸的,险些儿也烧死在那火屋里头,杏斋老人的遗体还不是一样烧成灰了?你自己明知道那火救了也是白救,偏要犯傻!”杨意道:“我们是救活人,不是救死人。”谷慧儿道:“是啊,我问你,你救这姓袁的出来干什么?左右他也是个死了,倒不如让他烧死在里面的干净,你何苦白费力气!”
      杨意语声中微含不悦之意,道:“慧儿,你怎么这样说话?难道袁七的性命便不是性命?”谷慧儿道:“我没趁你不在宰了这家伙就已是客气的了,你还要我怎么说话?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总得为四姐……”杨意道:“我方才就说过了,依理推断,应当是袁七从火中救了董姑娘出来。虽有冒犯之处,却也是因为救人之际事急从权,算不得非礼。”
      谷慧儿怒道:“呸,都那样了,是不是非礼有什么分别?我四姐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怎么能教这姓袁的猪狗坏了她的名节?反正非杀了他不可!”
      当时礼教极严,有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未出阁的闺门少女,让外姓男子窥见了面目都是奇耻大辱,何况如此冒犯?谷慧儿自小闯荡江湖,其实一向并不把世俗礼法看在眼里,但欺杨意素来循规蹈矩,有意抬出这句话来,果然将杨意说得呆了一呆,半晌才道:“名节固是要紧,亦不该重过人命,况且袁七……”谷慧儿恼道:“你为什么定要为袁七说话?”杨意道:“是非曲直,都该秉公而论,岂是为谁说话?”
      他们二人争辩,声音渐大,这边董四姐不由得又哭了出来,董梅坪跺脚道:“四姐说了,你们再提这事一句,她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杨谷二人才住了口,谷慧儿忙道:“四姐,该死的是袁七,叫小三宰了他就是,你何苦想不开?咱们都是自家人,谁还会说你闲话不成?”
      袁天成躺在溪水之中,神智已然全清,便觉出了周身被火灼伤之处痛入骨髓,似乎皮肉都要块块脱落。他知道遭烫伤之初的处置最是要紧,这般置身水中,虽有降热之功,却无清解火毒之效,当务之急是寻药敷治,微一挣扎,不由得呻吟出声。岸上说话的三人登时都望了过来,杨意头一个问道:“你醒了?”
      他们三人这一俯身下视,袁天成在溪中便看见了他们满身都是火燎痕迹,连最爱清洁的董梅坪脸上也留着几道烟灰,想来救火之际定然凶险无比,心内一阵感激,想说的话便都忘了,开口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多……多谢……”话一出口,才听见自己喉音嘶哑,几不成句,自是遭了烟熏之故。
      谷慧儿撇撇嘴,道:“算你有良心,还知道谢我们。待会儿我们送你上路的时候,下手轻些可好?”袁天成道:“我……咳咳……”又想解释又想求告的言语全塞在喉间,说话牵动喉头声带,一阵疼痛,不由得低声呛咳起来。杨意问道:“你是不是要什么药?”袁天成心底一宽,料不到她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忙挣扎着道:“虎杖,四季青,生大黄,生地榆……师傅……师傅的园子里种得有……”
      杨意不识得草药,看了谷慧儿一眼,谷慧儿道:“阿意,你别看我啊,我又不认得。那边烧得一塌糊涂,就算认得也不容易找啊。再说,这袁小七我们反正是要宰的,犯得着为他去找药么?”杨意脸色一沉,道:“那好,我带他去漳州城里找药去。”
      谷慧儿看见她俯身去拉袁天成,急道:“慢着!”抢过去拦住。杨意道:“慧儿,你别闹了。他是懂医的,这般着急,只怕伤势不轻。”谷慧儿道:“他怕死,当然着急了!阿意,先前你还说救他出来要问个明白,怎么这当儿问还没问,就又做起滥好人了?”杨意道:“救人为先。”谷慧儿道:“他又不是就要断气了,问了口供再救又何妨?你救火的时候不是还说,那火决不是自己烧起来的么?”
      董四姐本来一直坐在溪边哀哀而哭,忽然听得这一句话,不自禁住声抬头。袁天成也是大吃了一惊,只见杨意蹙紧了眉头,点头道:“不错。我适才和小三仔细看过了,确实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董四姐单薄的肩头不住发颤,半晌才低声道:“三弟……”董梅坪抢过去扶住姐姐,急急的道:“四姐,你别难过。”谷慧儿道:“四姐,我们先前没跟你说,只是想查明白了再告诉你。阿意从来不说没凭据的话。”董四姐惨白的脸上泪珠纷坠,只道:“那你们……你们查明白了么?”董梅坪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道:“杨大哥……杨姐姐已经查看过了,她说屋子里的火头至少也有七八处,决非不慎失火。”
      董四姐既惊惶又悲苦的目光投在杨意的脸上,只见她温和的眼神中也有一丝感慨之意,叹道:“有两三处火头大约是点在了灵堂的布幔冥镪之上,另外几处却都是绕棺而燃的。那棺木浸过了油,自然一烧便成了灰烬。董姑娘,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人存心想焚毁令祖的遗体。”说到这里,不觉一阵凄然,轻轻自语:“当初义父吩咐我焚毁他的遗体,也是这般。”
      谷慧儿拉住他的手,说道:“阿意,你想起外公了啊?不要想啦,早过去了。”杨意微微笑了笑,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能为查看,只是放火的事,我自己也曾做过罢了。当初……我点的火头,可比这人更多一些。”
      袁天成先前受杨意相助,已然湿淋淋的自溪底爬上岸来,一时无力站起,伏在岸沿喘息,听得这几句说话,心中闪电般想了起来:“是啊,那时我明明已经拿了长明灯下地窖去,屋子里只余下几柱香火,怎么能于霎时间引发这般火势?到底是什么人连师傅身后都放他不过,而且还想置我于死地?”满心的惊惶兼以周身疼痛,禁不住瑟瑟发抖。谷慧儿的目光突然瞪在了他身上,问道:“袁七,你怎么说?”
      袁天成喉头兀自疼痛,说起话来委实难受无比,但心内的话却是非说出来不可,挣扎着道:“对,定是有人……”谷慧儿道:“是什么人?失火的时候你干什么来着?”袁天成道:“我……我去地窖……”谷慧儿逼问道:“你好好的,下地窖干什么?”袁天成一时间如何解释得明白,想到自己处于嫌疑之地,一急之下,额头已是冷汗直冒。
      杨意道:“慧儿,他伤得不轻,先给他治了伤再问罢。”踏上一步,却被谷慧儿伸手拉住,说道:“哼,他是做贼心虚,你看不出来?”杨意道:“他若心虚,又何以不顾性命的救火?你不要胡乱猜疑。”谷慧儿气道:“阿意,早知道你这般容易中人家的苦肉计,昨晚就该教猪头三假砍自己两刀给你看!”看见杨意一刹时面沉如水,她不觉也赌上气来,用力将她拉退了两步,大声道:“好,我们就不问袁七,先问四姐也一样!四姐,你别哭了,你说说看,失火的时候到底谁在那屋子里面?”
      董四姐说话声音中仍带着一丝颤抖,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到的时候……”谷慧儿问道:“对了,四姐,你怎么先到那里去了?我去找小三的时候,看见他正急得乱跳,说在那户人家里四处找你不着。”董四姐道:“我……我不知道你们一早就到了。我昨天才能起身的,今儿……今儿想来看看爷爷……”她语音悲咽,似乎在极力抑制哀恸之情,说到最后却渐渐宁定了几分,突然颤巍巍的立起身来,说道:“我……我到了屋里,反而为火所困,多蒙袁……袁七先生相救,大恩大德,小女子董云秀没齿难忘!”蓦然间拜倒在地。
      这一下众人都意料不到,袁天成更是大吃一惊,急道:“不……不用……”忙欲还礼,却忘了自己还未站起身来,肘膝同时撑持,一滑之下,顿时骨碌碌的又滚入了溪水之中。董谷等人正忙着扶董四姐起身,一时也没人来得及拉住他。那四姐董云秀慢慢抬头,身形仍是摇摇欲坠,白玉般的脸颊上泪痕交错,轻声道:“先生冒险相救在前,拼命欲存亡祖的灵柩在后,以至重伤如此,小女子宁不知感?原不该再细问个中详情,但我祖孙骨肉至亲,实不能于此一无所知,还请赐告。”
      袁天成慌乱中连喝了几口溪水,喉头干涩倒好了些,但听她这几句话却无法作答,只道:“我……我也不知道什么详情啊。”谷慧儿喝道:“呸,你不知道谁知道?那时候屋里就只有你一个!”董云秀垂泪道:“程夫人既说失火是有人故意所为,定然不会有错。袁先生身在屋内,纵使不曾当面遇见,总也知晓一二,倘若不愿相告,亡祖……也只有含恨九泉之下了。”袁天成急得连周身疼痛都忘了,手掌撑在溪底青苔之上,连滑了几滑才支持定身子,说道:“我……我若知道怎么会不说?我确实什么都没见着!”
      杨意道:“董姑娘……”董云秀泪水盈盈,向着她道:“程夫人,你见事明白,亡祖之事多蒙你相助。愚姐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你可知道亡祖究竟是遭了什么毒物故世的?”杨意被她连唤了两声“程夫人”,不觉微微蹙眉,闻言又不禁一愕,摇了摇头。谷慧儿道:“四姐,阿意又不懂毒药,问她不是白搭?这事问袁七还差不多。”袁天成连忙摇头,道:“我……我看不出来。”
      董云秀说话时始终目光垂地,这时才缓缓抬起,望向袁天成的脸上,眼底全是悲伤欲绝的神情,良久黯然道:“袁先生何必相瞒?阁下在亡祖处受业也有年余,难道连此间寻常可见的物事都不识得?”董梅坪吃惊道:“四姐,你那日还说看不出来,如今已经查清楚了?”董云秀点头道:“那日我……我确实没有想到,后来养病之际慢慢琢磨,才渐渐明白。这种毒物原本也不是希奇物事,只是别处不似此地遍植水仙,以之合药更属少见,因此我一时也想它不到。”
      谷慧儿正摘了一束水仙在手中把玩,闻言吓了一跳,失声道:“水仙花有毒?”连忙摔落,奔到溪边洗手。董梅坪奔过去拉她,说道:“慧儿,花和叶子是不要紧的,就是球茎有毒。我小的时候爷爷也曾经说过的。”谷慧儿抱怨道:“你不早说,吓了我好大一跳。”
      杨意本来也已抢到了谷慧儿身边,此刻放下心来,回头道:“原来杏斋先生是中了这水仙之毒?”董云秀泪水滚落下面颊,哽咽道:“水仙球茎捣烂外敷,原本亦是败毒消肿的外科良药,只是不能内服。亡祖……亡祖中的毒,便是自水仙球茎之中提炼出来的,单单鲜球之中,决不至有如此毒性。”杨意问道:“袁七,你不知道这种毒么?”
      袁天成道:“我师傅……师傅以前也提炼过水仙毒制药,不过那是外用的。我看到师傅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杨意道:“你看见你师傅的时候,他的遗体已经坏了,因此你没有认出到底是什么毒来?”袁天成连连点头,谷慧儿道:“阿意,你别听他的,你只问他,他师傅的毒是谁下的?若是杏斋老人亲手炼制的毒药,难道说,还是他老人家自己服毒自尽的不成?”袁天成急道:“我师傅决不会自尽!他常说人生不易,天地载我,父母育我……不能报天地父母之德,又岂能轻生求死?”杨意道:“不错,我们看见令师遗体之时,他脸上全是惊慌愤怒之色,身死决非他所愿,应该是被人逼迫服毒的。”
      董云秀含泪道:“程夫人,这话错了。亡祖……他老人家也未必定是被迫服下毒药的。”谷慧儿道:“阿意,我说你懂的事太少罢。不一定非要逼的,只要杏斋老人发觉自己中了毒,自然会惊慌愤怒,多半还伤心得很。你想想看,假使,或许,说不定,下毒的那人就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好徒儿呢”袁天成急道:“不是我!”谷慧儿道:“我又没说是你,你心虚什么?你师傅难道就你一个徒弟?”
      袁天成一时语塞,董云秀举袖拭泪,哽咽道:“我……我是头一回出门,什么事也不懂,全仗大家替我做主了。我也不敢胡乱猜疑,只是种种事端……委实太过……”杨意道:“董姑娘是觉得这些事太过巧合么?”谷慧儿抢着道:“杏斋老人过世,屋子失火,还有,本来知情的袁三也莫名其妙的中了毒,说不出话来,这几件事全跟袁七有干系,就算事有巧合,难道便巧成这样?袁七,你自己倒解释解释看!”
      袁天成张皇失措,只是下意识的再度向岸沿攀爬。四人等了一刻,等不到答话,董云秀已经支持不住,回过身去,掩面低低哭了出来。
      董梅坪抽出长剑,喝道:“袁七,你……你再不说话,别怪我将你当真凶处置!”袁天成第二遭拖泥带水的爬上岸来,周身只是发颤,勉强半跪半坐在岸边,道:“我……我还能说什么?我说不是我,你们又不信……咳咳……”谷慧儿道:“你说不是你,有什么证据?”袁天成手扪痛处,烧伤之处已全是水肿糜烂,一触之下,几乎痛得晕了过去,不禁苦笑道:“那你们一口咬定是我,又何曾有什么证据?几位……几位反正不想教我活了,不如给个痛快……你们也未必就没有嫌疑,凭什么单单问我一个?”
      谷慧儿一怔,立即气得跳了起来,骂道:“你还敢诬赖我们?”冲过来便是一脚踢出。袁天成全身痛楚到了极处,也不免激发了气性,这几句话脱口而出,原是未加思量。这时处在半昏半醒的当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谷慧儿飞脚踢来,却听杨意轻喝一声:“慧儿!”斜身拦住。谷慧儿怒道:“你还帮他?你没听见他说的什么话?”
      杨意道:“他说得不错,我们难道就没有嫌疑?”谷慧儿怒道:“废话,谁有嫌疑了?是你,是我,是小三,是四姐?我们压根儿连毒药都不懂,更同董杏斋无冤无仇!”杨意道:“难道袁七与他师傅之间就有冤仇?难道我们之间就没人懂得用毒?”
      董云秀的啜泣之声蓦然停了一停,半晌才颤声道:“程夫人,你……你这句话……竟是说我不成?”董梅坪抢过去扶着堂姐,急道:“你……你怎么这样说话?”杨意摇头道:“我是就事论事,并不是说董姑娘,二位不要见怪。”
      董云秀泪水涔涔而下,望了她一眼,低声道:“三弟,把剑给我。”董梅坪迟疑着递过剑去,问道:“四姐,你……”董云秀脸色苍白,惨然道:“程夫人,我们四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略通医术,你这句话岂非便是说我?你定要回护袁七也就罢了,怎么能……怎么能……我自小孤苦,这世上只有亡祖一个至亲,说什么也料不到,今日竟将弑逆之嫌牵连到我的身上……”猛然回剑,便向颈中抹去。
      杨意想不到她性烈如此,大惊失色,谷慧儿董梅坪早已双双出手相拦,董云秀到底不会武功,被董梅坪夹手夺了长剑,谷慧儿一把抱住了她双臂,急道:“四姐,你疯啦!”董云秀身子一软,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杨意惊道:“董姑娘!”急步抢上,眼前青光一闪,董梅坪已刷的一剑拦在了面前,怒道:“你……你给我四姐道歉!”杨意急急的道:“对不起,我道歉便是了,是我说话不妥当,还请董姑娘原谅。慧儿,董姑娘……没有事罢?”
      谷慧儿扶住董云秀,责怪道:“四姐被你气坏啦。阿意,都是你不好,杏斋老人可是四姐的亲爷爷啊,你这样说,她心里岂不难受?姓袁的诬赖我们有嫌疑,你竟也跟着胡说八道起来!”杨意低头向董云秀一揖,歉然道:“确实是我不好,在此向董姑娘谢罪。不过……袁七方才说的也有道理,大家都有嫌疑,种种事端他遇得太过凑巧,我们又何尝不是凑巧之极?董姑娘怪我误引弑逆之嫌在她身上,但要是指责袁七杀害了他师傅,岂不一般也是弑逆之名?我们说话也当慎重才是。”
      董梅坪大怒,喝道:“你……你还拿袁七跟我四姐相提并论?你太过分了,你道歉,你收回这话!”长剑一抖,指着杨意面门,但到底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就此动手。杨意慢慢直起腰来,脸上神情不变,道:“我说话唐突,自然是该道歉赔罪。但这句话并无错处,我也不能收回。”董梅坪气得眼睛都红了,刷的一剑刺了出去。
      杨意并不想动武,退步闪避,但董梅坪这一招“丹凤朝阳”,本是接连三式,一剑既出,后着随至,第二剑已将她身形全罩在剑风之下。谷慧儿本来也对杨意为袁天成说话甚是气恼,但一见两人动上了手,立时将恼怒丢到了九霄云外,脱口叫道:“阿意,小心!”只听当的一声,杨意已抽出长弓,于刻不容缓间挡开了董梅坪这一式。但她的武功原以气势为主,此刻本意不想动武,出手力道便嫌不足,先前在火屋之外一箭射去尚能击飞董梅坪长剑,此际弓剑相击之下,却不禁虎口一痛,董梅坪已转剑斜削,重新攻了上来。
      谷慧儿这时一颗心已全帮在了杨意身上,顿足道:“阿意,你还手啊!单凭剑法你比不过小三的!”董梅坪的招式果然繁复灵动之极,一挥剑便是数朵剑法在对方身周闪烁不定,长剑刃面青光流转,映得杨意眉目间都微微泛出碧色。杨意的剑法还是认亲之后才受父亲点拨,原本功力不到,此刻以弓作剑,兵刃也不就手,一时看不清董梅坪的剑式来路,只是凝式守住门户,神色却依旧恬静平和。董梅坪剑尖轻颤,带着一道剑芒闪电般的袭至眉心,杨意角弓猛然挥出,击向来剑。谷慧儿知道他两人兵刃优劣相差甚远,这般硬碰硬的还招简直是自讨苦吃,禁不住失声惊呼,顾不得再扶董云秀,一声清叱,直冲上去。
      但听铮的一声长响,弓剑再度相击,杨董二人一齐向后跃开,手中都只剩了半截兵刃。杨意道声:“承让!”董梅坪秀气白皙的面庞上已涨成通红之色,指着她道:“你……你的弓岂非也断了?”谷慧儿已抢到两人之间,刷的一声拔出匕首来,冷笑道:“精钢剑对牛角弓,到底是谁承让了?”
      董梅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你……你不帮我?”谷慧儿道:“笑话,我不帮自家人,反而帮你?”董梅坪急道:“你昨晚还说过,这一件事你不会袖手旁观的!”谷慧儿笑道:“对啊,我当然不袖手旁观,我这不是过来帮阿意了么?”
      董云秀已然醒转过来,这时才颤声叫道:“三弟,慧儿,你们……你们……”谷慧儿叹了口气,道:“小三,四姐,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其实也挺想帮你们的,可是阿意偏要帮袁七,我也只好帮她了。没有法子,这叫做疏不间亲,胳膊肘不能往外拐。”董梅坪声音发颤,道:“你……你还知道我们是多年的朋友?”谷慧儿秀眉一扬,道:“朋友怎么了?你要不服,咱们今儿就绝交!”
      杨意不由道:“慧儿,你……”谷慧儿道:“你少插嘴,看不惯的事就别管!”杨意道:“你对小三……”董梅坪怒道:“你闭嘴!都是因为你,你……你……有本事我们再比一场……”谷慧儿冷笑道:“你已经输了,有什么脸面再比?姓董的,别惹我瞧你不起!”
      董云秀脸色惨白,只道:“三弟,你……你不要动手,我们回家去罢。”董梅坪忙道:“好,四姐,我们回家……回家告诉爷爷去。”掷下断剑,过去扶起堂姐便走。谷慧儿嗤的一声冷笑,大声道:“没用的东西,就会回家找大人告状!”
      董氏姐弟已经走出数步,董梅坪闻言不禁身子一震,霍地回头。谷慧儿将匕首在手中一抛一抛的玩弄,撇嘴道:“怎么,想教训我?”董梅坪道:“我不跟你打架!不是怕了你……”他呆了一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认认真真的道:“大爷爷这件事,我们处置不了,只能回去禀告我爷爷了。爷爷非亲自过问不可,你们倘若定要帮着姓袁的,日后……”谷慧儿道:“多谢关心,日后我们决不要你求情就是了。你还是带四姐回去罢!”董梅坪不再说话,回头便行,不多时背影便消失在溪流尽处。

      杨意被董谷二人都抢白了一句,只有默不作声,这时忽然失声道:“啊,我们忘记袁七了!”回头只见袁天成一动不动的伏在溪畔,抢过去在他额头一探,惊道:“慧儿,他发烧了。”谷慧儿正是满腹郁闷,又不好向她发作,愠道:“死了才好!害得我跟小三四姐翻脸……”口中说着这话,却仍是走了过去,问道:“他还醒着么?”
      杨意道:“不知道,大约是晕过去了。”伸手欲待扶起袁天成身子,袁天成猛然一把抓住了她手腕,只道:“你相信我!我没杀人,我没放火,我没有毒害过三哥,我……我没有非礼董姑娘……”杨意见他烧得满脸通红,眼神中全是惶然无助之色,安慰道:“我相信你。我们先带你去治伤,你放手罢。”轻轻扳开他手指。袁天成手上一空,陡然呜呜呜的哭了出来。谷慧儿骂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男子汉哭成这样,你也好意思!”杨意一时不知所措,温言道:“别难过了,事情总会真相大白的,现下给你找药治伤要紧。”谷慧儿叫道:“阿意,他烧糊涂了,咱们先把他抬到那溪头草庐去再说。你抱着一个大男人满处跑,成什么样子?”
      袁天成其实并未神志不清,只是满腔冤屈悲苦急欲倾诉,高烧之际更是难以自制,被谷慧儿一斥,也觉得有些羞愧,勉强住声,迷迷糊糊的让他二人将自己带到草庐中,放在平素给人诊病的木榻之上。他这时昏昏沉沉,已不能替自己用药,但本地董杏斋医名大著,水仙村左近竟极难找得出第二个医者,谷慧儿只有在路上寻了个游方郎中来,替袁天成剪开身上湿衣,仔细检视。
      袁天成入那火屋之时虽已浇湿了身上衣衫,却仍是被火灼得处处破损,兼之在溪中浸泡过久,本来只是水泡红肿的皮肉都已糜烂流脓,湿衣粘连伤口,费了好大的劲才全部剪开解去。那郎中皱眉道:“怎么拖到如此地步?”急忙先从诊箱中取了一丸牛黄清心丸给他服下,提笔写了两味方剂,交与杨谷二人道:“先给他赎一帖犀角地黄汤来服下,创口要用大黄、黄连、黄柏三味煎汤外洗,收住脓水再说。万一热毒攻心,可不是闹着玩的。”
      待得诸事就绪,已到下午。袁天成服了一碗汤药,热度渐退,昏昏入睡。谷慧儿去村中买了午饭,回来时看见杨意正仔细的替袁天成伤口敷药,不禁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阿意,那郎中走了,就找个村农来帮他敷药便是,为什么要你亲自动手?当心姓程的追来看见!”杨意道:“明湖不会追来的。”谷慧儿道:“便是他不在,也犯不着让袁七占你的便宜啊。再说,你怎知他一定不来?难不成你把他锁起来了?”
      杨意不作声,半晌才沉声道:“慧儿,昨晚是你将我反锁在那屋子里的罢?”谷慧儿嘻嘻一笑,道:“你要同我算帐啊?我锁了门,你怎么出来的?猪头三居然也没拦住你。”杨意道:“他睡着了,我跳窗走的。”谷慧儿笑道:“你几时也会跳窗子了?可不要说是跟我学的。你以前可没这么干过,所谓近墨者黑,定是猪头三不好,生生把我家的阿意教坏了。”在桌上打开手中荷叶包,说道:“别忙啦,先吃饭罢!阿意,你别一听我提猪头三就拉长了脸,当初谁一股劲儿的说他好,劝我嫁给他的来着?如今你自己嫁了他,就不管不顾的跑掉了。你当成亲是儿戏么,由得你说反悔便反悔?”杨意微微笑了笑,将最后一块湿巾从药汁中提了出来,拧到三分干敷上袁天成创口,道:“慧儿,什么时候你和我的话竟倒过来说了。”
      谷慧儿不由得也笑了,问道:“阿意,你跟我实说,为什么你知道姓程的一定不会追来?是不是你留了什么狠话给他,要一刀两断?”杨意摇头道:“没有。我走得急,什么话都没留。”谷慧儿道:“那他醒过来还不到处找你?你别忘了他的马快,说不定现下已经躲在哪里等你了。”杨意道:“不会的。倘若他也走了,岂非将袁三哥丢在泉州无人照看?明湖不至如此。”
      袁天成俯伏榻上,昏沉间忽听杨意这么一提,不禁一个激灵,脱口问道:“我三哥怎样了?”杨意道:“有明湖在,你放心。”谷慧儿撇嘴道:“别太放心,姓程的难道看得朋友比夫人更要紧?况且袁老三也算不得什么好朋友!”袁天成急道:“我三哥……有人想害死我的,定然也会去害他!”杨意安慰道:“明湖不会抛下他的,你安心休息罢。”谷慧儿嘀咕道:“猪头三不来你当然安心了,我却信他不过。今儿到晚,咱们走着瞧!”
      岂知她说了这话,直到傍晚却也未见程明湖追来。袁天成服到第二帖药,精神略振,已能自己忍痛坐起喝粥。天尚未黑,谷慧儿已嚷着到村中借宿,杨意道:“袁七还未好,不宜走动,你自己去罢。”谷慧儿道:“呸,你一个人留下来陪他?那可不行,别说我不许,猪头三也不会许的!”杨意道:“那你也在这里就是了,累了就到隔壁歇息去。”谷慧儿叫了起来,道:“我就是怕隔壁的死人才要到别处借宿,你还叫我到隔壁?”杨意微微一笑,道:“隔壁的死人早就不见了,你还大惊小怪的。”
      袁天成吃了一惊,放下粥碗道:“不见了?”谷慧儿喜道:“不见了最好!阿意,你扔了那东西也不早说,害得我心里发了半日的碜。”杨意摇头道:“不是我扔的,我去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屋里别的东西都好好的没动过。”
      袁天成更是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意道:“袁七,你心里奇怪?”袁天成道:“是啊,那物事只于我们医者有用,别人要它作甚?再说这里的人一向都极是敬重我师傅,决没有擅自进屋的理,况且那地窖里……”怔了一怔,下面的话便收了回去。杨意看了他一眼,道:“袁七,那地窖里原先有些什么?”
      袁天成发烧之余,原本面色潮红,听这一句问话,脸上却不自禁白了一白,随即道:“我不是不说,这一件事委实……委实有些……但内中绝无伤天害理、不可告人之事,你们二位尽管放心。”谷慧儿插口道:“你不肯说,还不是不可告人?你别当我们救了你就是相信你的了……”杨意道:“慧儿,袁七的话可信,他说过那原本就是死人。”
      谷慧儿呸了一声,道:“地窖里的董杏斋当然是死人了,不然我们找他干什么?现下要问的,是董杏斋究竟死在谁手里!”杨意沉吟道:“慧儿,你暂时回避一下可好?我想问袁七几句话。”谷慧儿哪里肯听他的,道:“有什么事你敢瞒我?我偏要听你跟袁七捣什么鬼!”杨意叹了口气,道:“你又没看见,何必再听?我只是不想你害怕罢了。”
      袁天成心中一凛,道:“谷姑娘没有看见?”谷慧儿道:“什么没看见?你师傅的尸身还是我们一起弄出地窖来的,别以为我就怕死人就不敢正眼看!”袁天成道:“不是这话,你除了我师傅之外,就没看见别的……别的……”谷慧儿道:“地窖空荡荡的,别的还有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很疑心你们挖那一个地窖,不是做好事的来着,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那里有什么隐秘的所在藏东西?”
      袁天成摇摇头,小声道:“原来你们见着我师傅的时候……那里就已经空了。”杨意道:“也不是空的。我看见墙角那一排瓷坛里……”谷慧儿问道:“那一排咸菜坛子?你不是一个个亲自揭开来看过,里面什么都没有?”杨意道:“不,有个别坛子并不是空的,只不过你没看到底而已。我见着了里面的物事,但当时董姑娘已经晕倒了,我怕你和小三也吓着,便没有说出来。”谷慧儿忙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快说,这般吞吞吐吐的反而吓唬我。”杨意顿了一顿,道:“是人头,浸在药水里的,面目完好。”
      谷慧儿啊的一声尖叫,跳起来后退了几步,指着她道:“你……你……不许说了!”杨意无奈一笑,道:“我原本不想对你说的,知道你会害怕。”谷慧儿道:“我……我……我不是害怕,是恶心死了!他们在董杏斋棺材里灌香油,已经害得我以后再也不敢闻香油味;你又说这个,呸,我一辈子也不要吃咸菜了!”杨意不由得失笑,道:“我又没说,你自己提到咸菜的。”
      袁天成也想笑,只是心下忐忑,却笑不出来,问道:“这么说来,你们那时坛子里就已经大都空了?别的物事更加不曾见着?”杨意道:“还有别的?”袁天成迟疑一阵,点头道:“对,还有别的,也都是死人……就和以前隔壁那三具死尸一样的。”
      谷慧儿恼道:“袁小七,你再提那些恶心东西,我割了你的舌头!”杨意道:“慧儿,不要胡搅蛮缠,你害怕就回避一下便是。这一件事里,大有蹊跷。”谷慧儿道:“蹊跷当然是蹊跷,好端端的藏那么死人在里面干什么?他还说不伤天害理,我看必定是伤天害理的事!”杨意道:“袁七不是会伤天害理的人,我们听他解释。”
      袁天成叹了口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杨意道:“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也可以不说。我们愿意相信你,但你也要让人信服才是。”袁天成又叹了一口气,道:“倒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那原是供我们学医研习所用之物,除了我跟师傅,不会有人去动他们的,真不知怎么却不见了?”杨意道:“其实那坛中之物,当初在泉州我便想问你一问,谁知明湖来后,我心思一乱,竟自忘记了,直到适才去隔壁才重新想起,料不到其中尚有这般蹊跷。那我若是早些问了你,让董姑娘他们明白另有人在其间做过手脚,今日便不会认定你,也不至于令你伤势耽搁如此,我很抱歉。”
      她慢慢道来,语声温和,神态安详,袁天成不觉心头暖了一暖,说道:“你这般相信我,帮助我,我怎么会怪你?我师傅……师傅这一件事,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但在旁人眼里看来,确实过于惊世骇俗,也难免会有官府干涉,因此才修了那个地窖收藏,个中原委就是如此,确实没有什么伤天害理的。”杨意道:“这样岂非对死者太过不敬?”袁天成叹道:“是啊,这自然也有不妥之处,但师傅常说,行医者所知只是从纸上得来,终究是不成的,倘若不亲自剖明病身,纵然一时半会治好了人,也只是懵懵懂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总有一日会误人性命,因此上只好冒犯了死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二位都是武林中人,想必还能体谅罢?”谷慧儿在旁道:“专门修个地窖藏死人,便是武林中人也不用这样啊?袁七,你老实说,那些人是不是你们宰的?”
      袁天成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分外严厉,谷慧儿也不由一吓,随即道:“不是便不是,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袁天成正色道:“我们学医之人,一入杏林门下便曾立过重誓,要发大慈恻隐之心,普救含灵之苦。医道本是救人活人之术,焉可杀害人命?”谷慧儿嗤笑道:“发过誓有什么用?说的好听,天底下杀人的庸医难道少了?”杨意道:“慧儿,庸医杀人与故意杀人是不同的。何况袁七学医,就是为的将来不做庸医,不至误人性命。”谷慧儿道:“我看他十足十就是一个庸医!自己害病都要请别人来看,先前说了几味药也没一味是对的。”袁天成忍不住争辩道:“那几味正是烫伤用药,我何尝说错?”谷慧儿道:“你若说对了,怎么不见人家给你用?要说人家手段不高明,可也没把你治坏了!”袁天成急道:“我说的那时,伤势还没这般严重……”谷慧儿道:“啊哟,说不过我,就怪我们耽搁你了?”
      杨意道:“慧儿,别打岔了,让袁七说正事罢。”袁天成脸上一红,才觉与谷慧儿辩驳得无谓,惭愧之余,不禁望了杨意一眼,只见她正取过桌上油灯点火,幽幽的火苗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有如温泉底浸着的古玉,沉静之中别具温润。袁天成心底忽然掠过了昨晚灯下杨意静静凝视程明湖的眼神,一时有所感触,冲口便问了出来:“你……当初,为什么找我师傅求诊?”
      杨意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看了他一眼,仍是答道:“我听说令师是驰名的心医圣手,最擅治人心病,因此才特地前来求教,不想杏斋先生……”谷慧儿忙道:“不要紧,阿意,你不过是失眠罢了。这毛病不治也一样会好,你别太担心了。”袁天成哦了一声,道:“你是失眠?大约是小产之后调养不好落下的罢?不妨试试归脾汤……”杨意道:“不是失眠。”
      谷慧儿道:“不是失眠,那是什么?你不是说一直睡不着觉么?其实你是想得多了,自己找烦恼在心上才这样!”袁天成道:“是啊,失眠多半是由思虑过度而起,你有什么心事,何不说出来?虽说师傅不在了……师傅以前遇到这样的病,都教人家要尽情倾诉才好的。”谷慧儿道:“阿意,你总是闷在心里不说,有心事告诉我打什么紧?”杨意道:“我没有什么心事。”谷慧儿拉着她手,笑道:“别瞒我了,没有心事你就有心病了?现下董杏斋虽然不在了,你说给我们听听也不碍事啊,我会替你想法子的。”
      杨意轻轻叹了一声,道:“我确实没有心事,只是想请教杏斋先生,我……我究竟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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