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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衔冤谁见知 ...

  •   袁天成目瞪口呆,只道:“他……杨公子……”谷慧儿笑道:“还叫什么杨公子?他究竟是谁你不知道么?”袁天成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摇头。谷慧儿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道:“她才是真正的白雨楼谷家大小姐,济南程家少夫人,你就算不知道,猜也该猜出来了罢?”
      杨意听到“白雨楼谷家大小姐,济南程家少夫人”这几个字时,眼中光芒一闪,却不开口。袁天成不自禁看向他脸,只见他眼神微微恍惚,眉宇间却带着一抹疏离之色,似乎这两个身份并不同自己有多少相干。袁天成一时失神,看着这落寞的神情竟自怔了好半晌,直到谷慧儿叫道:“喂,袁七,你盯着人家半天了,看够了罢?”袁天成一惊,嗫嚅道:“我真是眼拙……”谷慧儿笑道:“你本来便拙得很。不过,也不能全怪得你,她自幼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性格气度,可都不大象个女子了。”
      杨意道:“慧儿。”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即住口。谷慧儿看着他(这里当用“她”了)的脸色,陪笑道:“阿意,我说穿了你身份,你不高兴啦?可他要给你看病,我不能不说实话啊。”杨意微叹道:“我没有怪你。”谷慧儿道:“你放心,跟别的人我就不会再提了,我知道你喜欢让人家当你是男子。”
      杨意道:“那也不必。”微微摇头,眼神萧索,却换了右手搁上脉枕。袁天成兀自分心,被谷慧儿一声断喝:“袁七!”这才醒过神来,慌忙伸手,三指搭上杨意右腕寸关尺三脉,凝神调息,许久方道:“脉细而涩,你……你最近失过血么?”
      杨意嗯了一声,谷慧儿忙道:“阿意,你受过伤啦?谁大胆敢打伤你?”不待杨意回答,已恨恨的道:“姓程的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护不好你,日后我一定找他问罪!”袁天成道:“尺脉沉,关脉弦,应该不是外伤……”看见杨意点了点头,他踌躇了一阵,才道:“妇人诊病,这经、带、胎、产、乳是必问的,杨……”一时不知怎生称呼,下面的话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面询,顿了一顿,杨意已道:“嗯,我上个月,小产过一次。”
      谷慧儿吓得跳了起来,失声道:“阿意,你说真的?”杨意面容沉静如水,只是微微点头,谷慧儿急道:“你……你……你小……”她虽自脱略狂放,毕竟是没出阁的女儿家,这两个字竟吐不出口来,只是顿足道:“那你还出来乱跑?姓程的混蛋,他不知道么?”
      杨意道:“他知道。”转头看向袁天成,静静的道:“是正月十五的事,请济南府的林菊轩先生看过的,他说三个月以内未成形的谓之堕胎,五、七月已成形的才叫小产。那我才一个多月的胎气,应该算堕胎才是,可是他们都说是小产,我也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是既说无碍,想必是不要紧的。”她眼神略黯淡了一下,接着道:“我今日原非为此而来,你要问,我便说。诊治却是不必了,林菊轩已说过用不着再服药了的。”
      她侃侃而言,说的虽是私隐之事,脸上却是一片坦然,并无一丝羞涩忸怩之容。袁天成虽学了一年的医,时而也随师傅上门诊病,但当时男女之防甚严,妇人又多怕羞,询问病症时都要托身边的年长妇女传言,这般面对面的陈述竟是头一遭遇见,杨意不觉怎样,他反而窘得满脸通红,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正月十五……今日是二月二十二,近四十来天了,菊轩先生既说无碍,应该……应该是不碍事的。”
      谷慧儿忍不住插口道:“不碍事,那为什么还会……肚子痛?”袁天成道:“不过你不该出门,应该好好休息才是。你多半又受了寒气……”说到这里,猛然醒起,脱口道:“你先前不是从溪水里走过来的?定然就是这样受的寒,你难道不知道现下是碰不得冷水的?”这时他心神已然宁定,恢复了医者常态,说话间便不自禁带上了责备语气。
      谷慧儿不满道:“阿意,你也太不小心了,好好的下水干什么?”说着俯身察看,惊呼道:“啊,你的鞋袜全湿啦,赶紧得换过。你这不是存心跟自己身子过不去么?”杨意勉强笑了笑,道:“是我疏忽了。”
      袁天成忽然想到在溪头初见杨意的情景,立在水中对着自己的影子那般涩然一笑,和眼前这略含无奈的笑容重叠起来,他一刹时若有所悟,冲口道:“当真是疏忽了?”这一句话说出口来,才觉得唐突无礼,忙道:“你……你不能再穿湿的,还是快换过的好。到西头师傅屋里去罢,只不过怕没有女……”谷慧儿抢着道:“没有女装,是吧?这不打紧,阿意反正不爱穿女子服饰。”
      杏斋老人的居所在水仙村西头,乃是好大一片药圃,圃角孤零零的搭着三间茅屋。三人自溪头草庐出来之时,日已西斜。这时正在二月里,昼短夜长,太阳尚在西山,村中却已薄有暮色。袁天成远远望见茅屋窗中有亮光闪出,咦了一声,说道:“难道师傅回来了?”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刚叫得一声“师傅”,便听屋内有人一声冷哼,道:“是我!”
      袁天成吃了一惊,自大开的屋门中望进去,只见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油灯闪动,照见桌边一个威猛汉子霍地转过头来。他一句招呼尚未出口,已听身后杨意啊了一声,轻声道:“原来是袁三哥。”
      那大汉虎背熊腰,气势不凡,正是袁家二房的长子袁天放,在弟兄中排行第三。他与袁天成虽是堂兄弟,长相却没半分相似,袁天成是中等身材,形貌普通,放在人堆里决不会让人多瞧一眼;这袁天放却生得惹人注目之极,一张黑漆漆的面皮,须眉如戟,坐在长凳上尚比常人高出半个头。这间堂屋地方本不算小,但经他在内一坐,登时显得逼狭起来。袁天成苦笑道:“三哥,家里又叫我回去了?”
      袁天放认得杨谷二人,对他们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跟着向袁天成冷笑道:“你还知道家里?”袁天成急道:“我知道我爹是不高兴,可他也说过不管我的事了……”袁天放伸手在桌上一拍,道:“你爱学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那是没人管你,可是你自己丢人现眼不算,还要教家里出乖露丑,存的是什么心?”袁天成辩道:“我学的是济世救人之术,怎么丢人现眼了?”袁天放又是一拍桌子,怒道:“你还狡辩!你说,你把五叔藏到哪儿去了?”
      袁天成奇道:“我又没回过家,几时藏起五叔来了?”袁天放大声道:“你还在我面前弄鬼?你没回过家,五叔会平白无故飞了不成?”袁天成惊问:“五叔不在家?”袁天放道:“废话,在家我还来问你?”袁天成急道:“他……他神智不清,你们怎么能让他离家?”
      他兄弟二人争吵,别人只能在一旁听着,谷慧儿实在忍不住,喝道:“你们的家事呆会儿再吵也不迟。袁七,你还不快拿件干净衣裳出来,给阿意换过?”袁天成惶急无比,哪里来得及理会他们,只问:“五叔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又是怎么不见了的?”袁天放冷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鬼鬼祟祟的,定是趁人不防把五叔偷了出来。大伯早就说过,家里不是不给他治,只是不能让他出来,放他一个疯子在外头,我袁家的脸往哪儿搁?你偏生就是不懂道理!”
      袁天成又急又怒,先辩了一句:“我没带五叔出来。”袁天放道:“不是你是谁?除了你心心念念弄他出来,别的还有谁把疯子当宝?”袁天成涨红了脸,道:“不错,我是想带五叔到师傅这里来治病,在家里有谁肯理会他?可是……可是你们只怕他丢袁家的脸面,死活要把他锁在家里,连爹也这般说了,我还有什么法子?我只盼我学成回家,好好为他治上一治,没想到……没想到……”顿了一顿,终究不能直斥家人之非,只道:“五叔不在我这里,信不信由你。他……他究竟是怎么丢的?”
      袁天放哼了一声,道:“我有什么信不信的?我只奉大伯的命令找你,你有话回去自己向家里说去。”袁天成急得打转,道:“我当然要回去,说什么也要把五叔找到。可是师傅这里……师傅吩咐我守屋子的……”袁天放怒道:“是家里要紧,还是你这几间破屋子要紧?”
      袁天成定了定神,道:“对!找五叔要紧。”忙忙的奔到里屋门口,欲待入内,又想了想道:“我也不收拾东西了,这就走罢!”反身奔了回来。
      袁天放斥道:“整天瞎忙!”起身向杨意和谷慧儿一抱拳,道:“得罪二位,告辞了!”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
      谷慧儿适才说话没得袁天成理睬,气恼之极,依她的性子已要发作,却被杨意止住了。这时眼见袁氏兄弟就要出门,再也忍耐不住,伸手也在桌上一记重拍,怒喝:“袁小七,你给我站着!”
      袁天成这时犹似没头苍蝇一般,忽听得她这一喝,猛地一吓,本来已踏出门的脚在门槛上一绊,立即跌了个嘴啃泥。他这一跌反而回过神来,这才记起杨谷二人,失声道:“啊哟,对不住,我都忘记你们了。”谷慧儿冷笑道:“你就赶着投胎去罢!我倒问你,阿意好歹也是个病人,你就把她扔在这里,算是什么?”
      袁天成歉然道:“我……我不是有意,当真是……”杨意道:“慧儿,袁兄家里有急事,你就让他走罢。我反正又不是急症,就在这里等杏斋先生回来,也是一样。”谷慧儿道:“哼,你就是好说话。他这里不干不净的,我可不要在这里等。”
      袁天成已从地下爬起来,闻言道:“这两间屋子是我和师傅住的,怎么会不干净?”谷慧儿冷笑一声,想要说话,看了看杨意的脸色,便不作声了。袁天成道:“西边这间是我住的,干净衣裳在箱子里,请杨……杨……”想了一想,又忙忙的自堂屋神柜下的小抽屉里抓出几味药材,说道:“她这腹痛是受了寒湿,这几味肉桂干姜大枣,都是驱寒暖腹的,你们自己煎一剂服罢。我师傅总在这两天回来,烦劳二位替我守着屋子可好?我就不锁门了。”他心急如焚,交代了几句,看见袁天放已然走远,急叫:“三哥,等我一步!”飞步直冲出去。
      谷慧儿呸了一声,道:“火烧尾巴啦!怪不得人人都说袁小七是个慌脚鸡。”扬声叫道:“喂,姓袁的,你就这么走了,我们怎么和你师傅交代?”袁天成一怔,道:“对!还要请两位替我向师傅说一声。”谷慧儿撇嘴道:“你当我们是什么啦?又替你守屋子,又替你传话……”杨意截着道:“我们定然替你向令师说明白,袁兄放心便是。”
      她的语声虽然平淡,却自有一种教人信赖的力量,袁天成大是感激,说道:“那就拜托了,多谢多谢。”紧走几步,已到药圃门外,他忽然省起,回头道:“对了,谷姑娘……我师傅若一时没回来,你们两位在这里可别乱翻乱走。”谷慧儿问道:“为什么?难不成你这里有鬼?”袁天成略一迟疑,道:“鬼当然没有,反正别乱动我师傅屋里的东西便是。”眼见袁天放越走越远,再顾不上多说,急忙追了上去。

      自漳州至温州有东南向的一条驿路,其时天下大乱,流民四起,北方连年烟尘不靖,明朝半壁江山都已岌岌可危,相较之下,东南沿海一带虽然也一般苛捐杂税,官匪不分,却尚算得民生安定。这一年格外的干旱少雨,两人一路跋涉,都是灰尘满面,第二日下午渡晋江入了泉州城,实在忍受不了,天未黑就投了客栈,先打水来洗过了澡,才叫人在院子里摆下饭桌,拿饭来吃。
      这一路袁天放都极少同堂弟说话,袁天成在兄弟间受冷落惯了,自也不以为意。他酒量不大,只喝了两杯酒,闷头扒了三大碗饭,袁天放一碗白饭却只动得一口,只是抓着一壶黄酒自斟自饮。袁天成忍不住道:“三哥,早点吃完饭好去睡了。明儿还要赶路。”袁天放瞪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只有讪讪的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又不敢一个人先睡,只有陪坐一旁。
      正自烦闷,忽听院门口有人说道:“果然是在这里!”他听这声音极是耳熟,才一转头,已见面前红影一闪,一个少女笑吟吟的道:“袁七,你好啊!”袁天成出其不意,猛然跳起,脱口叫道:“是谷姑娘!”谷慧儿笑道:“大惊小怪干什么?怕看见我啊?”
      袁天成一看见她,下意识便向她身后看去,果见她后面那人宽袍广袖,神色淡然,正是杨意。他不由奇道:“你……你们怎么来了?可见着我师傅没有?”
      谷慧儿点头道:“见倒是见着了……”犹未说了,已听一声怒吼:“你……你还有脸提……”人随声到,从旁抢上一人,冲过来便一把揪住了袁天成的领口。
      这一下更大出袁天成的意外,喉头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已被勒得呼吸为艰。谷慧儿喝声:“小三,放手!”那人急道:“我……我……”谷慧儿道:“说好了不要急的,你怎么就是沉不住气?我叫你放手!”
      她最后两个字略略提高了声音,那人果然五指一松,向外送出。他这一送手法看来甚是轻柔,袁天成却觉抵受不住,一个跄踉,身不由己向后跌出。他身后正是长凳,这一屁股跌坐下去,啪的一声,登时压断了四条凳腿。袁天放在堂弟背心伸手一托,他这才没摔下地去。袁天放跟着起身,怒道:“谷姑娘,这是怎么?”
      谷慧儿嗤的一笑,道:“奇怪,又不是我动的手,你问我干什么?要不是我做拦停,你家小七这当儿早变臭鲞鱼了也未可知,不谢我也就罢了,反而怪起我来!袁七,起来!不要犯死相,有你三哥在这里你就狠了不成?”袁天成兀自被勒得咽喉生痛,一手扯着衣领站直了身子,心头只是一叠连声的叫苦,哭丧着脸道:“谷姑娘,大小姐,我可没招你惹你啊。”
      谷慧儿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直看得袁天成心底一阵阵冒凉气,她才冁然一笑,道:“当然,我又没说找你的晦气。喂,我先给你们引见一下,这是袁家的小七,这是董家的小三,你们多亲近亲近。”一手指着袁天成,一手却指着适才出手的那人。
      袁天放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董二爷的三公子,久仰久仰。”袁天成只见那董三公子却是个弱冠年纪的少年,衣履精雅,眉目清秀,肤色竟比杨意谷慧儿都更要白嫩三分,他听袁天放这一句说话,慌忙抱拳还礼,答道:“岂敢岂敢。家父常提起袁三哥的风范,小弟也是仰慕得久了。”
      袁天成看他说话之时极是腼腆,目光始终不敢和人相接,只说得这几句客套话,脸颊上便已涌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若非适才领教过他那一掌之力,说什么也想不到这羞涩柔弱的美少年竟身负上乘武功,暗想:“常听人说董三公子比大姑娘还要象大姑娘,今日我才算信了。”不自禁向杨意看去,却见她静静站在谷慧儿身后,脸上仍是血色不足,眉梢眼角都是一片落寞神情,但这略嫌单薄的身形里自有一股沉着坚毅之意,却似乎要比董三更有气度。袁天成已听谷慧儿亲口说过这位“白雨楼谷家大小姐,济南程家少夫人”的身份,这时却不由得又迷糊起来。
      忽听谷慧儿喝道:“袁七,你东张西望的干什么?我费口舌替你们引见,你就这么不给面子?”袁天成一吓回过神来,忙道:“对不住了,久仰董三公子大名,在下袁天成。”向董三伸出手去,却见对方并不理会,只有又把手缩了回来。谷慧儿笑道:“说什么久仰,你怕还不知道小三的大名罢?你听好了,他叫董韶秀,韶光的韶,秀气的秀,这名字可标致得紧,是也不是?”袁天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原来这董三名字也似个女孩子一般。”董三登时红了脸,急道:“慧儿,我今年取过字了,以后叫我梅坪便是。”谷慧儿笑道:“你这一路都跟我说过十七廿八遍了,烦不烦?董梅坪,这名字也没什么高明。”
      袁天放听他们说笑闲话,终于忍耐不住,问道:“谷姑娘,董三公子,二位到底有什么见教?”
      谷慧儿双手一拍,道:“好!还是三哥痛快。见教嘛,我们是没有的,倒要请教你家小七几句话。你若是不相干,就别多问。”袁天放脸色变了变,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谷慧儿道:“什么意思也没有。袁三哥若是爱听,尽可以在旁边听着;要是不想多管闲事,走开去也是无妨。这件事只跟袁七和董三相干,我不过是个问话的。”袁天放脸色又是一变,想说什么话却忍住了,回身复坐下来,拿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酒。
      袁天成奇道:“谷姑娘有什么话问我?”谷慧儿道:“不是我要问你,我是代小三问你。你若不老实回答,哼哼!也由得你。”袁天成摸不着头脑,道:“什么话这般厉害?说得倒象审我似的。”
      谷慧儿脸色一沉,道:“不错!今日便是审你。”侧头向杨意道:“阿意,你是证见,你可要听好了。这一路上你尽说不是他,倒看是也不是。”杨意脸上淡淡然没一丝神情,只是点了点头。
      袁天成隐隐觉得气氛不对,可是哪儿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听谷慧儿问道:“袁七,我问你,你说你师傅不在家,那么他上哪儿去了?”袁天成奇道:“问我又跟师傅有关系么?”谷慧儿道:“你别东拉西扯,没有用的!你只消说,你师傅杏斋老人上哪儿去了?”
      袁天成想了想,道:“师傅没跟我说他的去向,只吩咐我守着屋子。他是往北去的,似乎是探亲访友去了。”谷慧儿哼了一声,道:“第一句话你就不尽不实!好,我再问,杏斋老人走了有几日了?”袁天成道:“二十大几天了。师傅走的时候,就说他早则十余日,迟则一个月,定然回来的。你们已经看见他了罢?”
      董梅坪忍不住又喝道:“你……”谷慧儿摆了摆手,止住他说话,又问道:“我和阿意没去之前,你们那屋子有别人来过么?”袁天成道:“寻常病人都到溪头草庐求诊,我未出师,找我的人也不多的。”谷慧儿道:“那便是没别人来过了?你师傅既然不在,你一个人怎么不走?”袁天成道:“师傅吩咐我看守屋子,我怎么能走?若非我五叔出了事,我是决计不会擅自离开的。”
      谷慧儿冷笑一声:“好个听话的乖徒儿。”猛然提高了声音,喝道:“袁天成!你说,你师傅屋子底下的地窖里头,有什么东西?”
      她这一问突如其来,袁天成登时脸色大变,失声道:“你们……你们找到那里去了?”谷慧儿冷冷的道:“你临走的时候叫我们不要乱翻乱走,就是怕我们发现那里,对不对?”袁天成周身都是冷汗,道:“那里……那里除了我和师傅谁也进不去,你们是怎么找到的?你们都看见了?”
      谷慧儿道:“对,我们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袁天成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们看见了,我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原来……原来你们气势汹汹的来找我,却是为这个。”
      董梅坪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怒喝:“你承认便好,你……你偿命罢!”这次他动手比前番更快,袁天成耳边只听风声一掠,咽喉中又是一紧,已被他第二次抓住了衣领。他情知不妙,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来:“你听我说……”董梅坪已是重重一拳打在他胸腹之间,这董三公子相貌秀弱,手上力道却大得惊人,袁天成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如翻转,一张哇的一声,鲜血混着胃中米饭全吐了出来。
      杨意一直站在旁边不作一声,这时忽然道:“住手,让他说!”谷慧儿道:“阿意,你又做好人?他自己都说没什么好说的了。”董梅坪爱洁,怕被袁天成所吐秽物沾到,已松手将他重重摔落在地,兀自悲愤交加,叫道:“对,他自己承认了的,还有什么话说?”伸脚又欲踹去。杨意双眉一轩,道:“让他说。”
      她这一句话声音并不高,语声中却颇有坚定之意,董梅坪竟然不敢违拗,收回了脚。谷慧儿叹道:“袁七啊,这可是阿意给你的机会,你有什么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吧,黄泉路上可没人听你的了。”
      袁天成被这一记重拳打得晕厥了一阵,在地下好半晌才恢复神智,兀自痛得缩成一团,挣扎着道:“你们是误会了,我和师傅都没杀人……”谷慧儿冷笑道:“怎么样?我便料到他说的不过是废话!你没杀人,那是谁杀的?”袁天成道:“我……咳咳……他们……”张口又吐出血来,心中愈急愈说不出话,眼前一阵发黑,又欲晕去。
      只听哗啦一声,全身蓦地一阵冰凉,却是谷慧儿将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袁天成一个激灵,涣散的意志渐渐收拢。只听谷慧儿喝道:“不许装死!有话快说,别想在我面前弄鬼!”袁天成眼中只看见她叉腰站在自己身前的形相,不由得苦笑,喃喃的道:“你们……你们难道看不出那原本就是死人么?”
      谷慧儿怒道:“又说废话!他没死谁还来问你……”杨意打断了她话,道:“慧儿,这般问不对。”谷慧儿气道:“你到这时还为他开脱?你说怎么问才对?”杨意摇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但是如这般大家先入为主,套袁七的话,不能作数。”
      谷慧儿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却见她直走过去,弯下腰凝视袁天成的眼睛,缓缓的道:“袁七,你的师傅杏斋老人死了,在那地窖里面,是怎么回事?”
      袁天成这一惊非同小可,竟自忘了伤痛,猛然坐起身来,颤声道:“谁说我师傅死了?”
      杨意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看在他脸上,道:“你师傅死了,你难道不知情?”袁天成急道:“你……你撒谎,我师傅身子好好的……”杨意正色道:“我不撒谎。令师杏斋老人确实已经过世了,是遭人毒杀,尸身就藏在那间地窖里。我,慧儿,董三公子,董四姑娘,我们四个人亲眼所见,决无虚假。现下就是来问你,杏斋老人究竟是不是你所杀?”
      短短片刻之间,匪夷所思的事一件紧接着一件而来,便似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直震得袁天成头脑发眩,浑没了半分主意,只道:“师傅……师傅死了?”
      杨意眼中微露怜悯之色,伸手道:“你起来,慢慢的说。是你,我们不会饶过你;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冤枉了你。”袁天成听她语声温和,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宁,被董梅坪那一拳所击之处仍自阵阵抽痛,压根儿没看见她伸出扶持的手,只是茫然道:“怎么会呢?师傅那日还好好的,他老人家又无怨无仇……”
      谷慧儿忍不住道:“是啊,你师傅本来没有仇家,除了看病,也极少和人来往。你是他最亲近的人,除你之外还更能有谁下手?”袁天成急道:“我……我怎么会对师傅下手?”谷慧儿道:“这个我们正要问你呢!再说,你适才自己也承认,那间地窖只有你们师徒两个进得去,你师傅的尸身藏在那里面,就算不是你杀,你也逃不了干系!”
      袁天成又是惶急,又是疼痛,脑中一片混沌,道:“那地窖的机关确实只有我和师傅知道……”说到这里,不由看了谷慧儿一眼。谷慧儿冷笑道:“你别看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那机关可不是我找到的,是董小三和他家四姐找到的。小三,你告诉他,杏斋老人是你什么人?”董梅坪低声道:“我大伯祖单讳一个‘珩’字,自号杏斋老人,当年因家门纷争,负气南下,便隐居在漳州水仙村中。”
      这一日意外之事实在太多,再揭开这一桩秘密,袁天成已经不以为奇,只喃喃的道:“原来师傅姓董,我倒从来不知道。”谷慧儿道:“谁管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总而言之,董杏斋就是董家的长辈,是小三过世了的大伯伯的亲生父亲,四姐是他的亲孙女儿。你不要望,四姐被吓病了,还躺在水仙村里呢。”袁天成其实并不是在找所谓的董四姑娘,却看在杨意身上,只觉此时此刻,惟有这淡定从容的少年能给自己一丝慰藉。杨意果然向他安抚的一笑,道:“杏斋老人每年年初,都要北上与董四姑娘会面,今年逾期未至,四姑娘挂念祖父,便由董三公子陪同,找到漳州来了。四姑娘不会武艺,于祖父的诸般机关消息却一向熟知,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见到令师的遗体。”
      袁天成心中刀剜般痛,自语道:“师傅的遗体……师傅走的那日好好的,还吩咐我守好屋子,回来要考我本草纲目……”谷慧儿道:“这当儿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师傅都教你害死了。”袁天成急道:“不是我,我……我没有害死师傅……”谷慧儿道:“就算你不是主谋,那也定是帮凶,没有你谁进得了那地窖藏尸?”袁天成急得语无伦次,道:“我……怎么会……我没有……”
      杨意叹道:“你起来说话罢。”袁天成才发现对方一直伸手在自己面前,不由惭愧之极,忙道:“我自己起来,多谢你了。”可所挨的那一拳委实不轻,他挣扎了半晌,才离地便又重重坐了下去。谷慧儿骂道:“你真是白吃饭了,小三又没使劲,就打得你成这样?你好意思要阿意扶你!”杨意却已经抓住了袁天成的手臂,轻轻一提,便将他拉了起来。他先前所坐的长凳已然压塌,这时便坐到了袁天放旁边。杨意向袁天放道:“你的兄弟,你照看一下罢。”
      袁天放一直连头也不抬,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这时冷冷的道:“他自己惹祸,关我什么事?”却还是倒了一杯酒,推到袁天成面前。
      袁天成全身仍在发抖,下意识的去端酒杯,想要喝一口定神,手指刚触上杯缘,便被谷慧儿一声断喝:“呔,谁许你喝酒来着?”他一惊之下,碰翻了酒杯,酒水流得满桌都是,几滴酒溅上手掌,火辣辣的生痛。杨意道:“才吐血的人,不要喝酒。”声音却甚是柔和。谷慧儿恼道:“阿意,你到处做滥好人干什么?我们可说好了要审他个明白的,你说我问的不对,那你又问出什么来啦?”
      杨意道:“我也没问出什么来。但我们明明还有一个人可问,为什么定要盯住了袁七?”谷慧儿道:“你是说袁三?他们兄弟自然是同党,问谁都是一样。”杨意道:“我本来只猜想袁三哥最多略知一二,现下才觉得我们问错人了。袁三哥知道的事,只怕要比袁七多。”
      这时天色渐黑,他们在客栈院中说话,四周屋中已有灯火透了过来,照得各人身上都班驳不定。她这一句话缓缓说出口来,众人不由都噤了一噤。
      袁天放霍地抬头,眼中精光暴亮,道:“姓杨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谷慧儿怒道:“袁老三,你对阿意说话,最好客气些,你又不是不认得她。”杨意抱歉的笑了笑,道:“袁三哥,我们敬你年长,原不想将此事牵扯到你身上。倘若你只是知情,何不都说出来,也免得你们兄弟二人都立于嫌疑之地?”袁天放变色道:“他们师徒的事,我怎会知情?你说话须得有凭据!”杨意道:“没有凭据的话,我从来不会说的。”
      袁天成忍不住道:“杨……你只怕是弄错了,我三哥又不认得我师傅,水仙村还是他第一次来,怎么会跟这件事有干系?”谷慧儿道:“好啊,你不打自招!你三哥不相干,那就是你有相干了?”袁天成急道:“我没有杀人!”谷慧儿冷笑道:“我知道你说一百遍也只有这一句话,谁杀了人肯自己承认的?你倒是乖乖的听阿意问罢,说不定她能帮你洗脱了罪名,也未可知。”
      杨意却不再开口,只是凝视着袁天放,黑暗中一双眸子如水晶般纯净无垢,这般安静的注视竟似比严词逼问更令人沉不住气,袁天放额头青筋暴起,猛然仰首喝了一大口酒,重重顿下酒壶,怒道:“你……你凭什么来问我?你男人上哪儿去了,放你出来招摇,他也不怕丢了他程家的脸?”杨意目光微微一寒,沉声道:“我的事与眼下无关,请袁三哥说正事罢。”
      袁天放冷笑道:“你的正事是回程家守你的妇道,我的正事是带小七回家,不知道还有什么要说?”杨意道:“袁三哥,我问的是董家的事。”袁天放道:“董家的事,你不会问董三公子?问我,我知道什么?”杨意叹道:“袁三哥,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定要东拉西扯?你要带袁七回家,大约就是不想卷在这件事里,但人命关天,你若知悉实情,便不能一走了之。”
      董梅坪不由脱口道:“他……他难道也有干连?”杨意道:“我不敢信口雌黄,但那日确实有一件蹊跷事,我和慧儿虽然见着,当时却没留神。如今想起来,袁三哥须得说个清楚才是。”谷慧儿奇道:“阿意,那天有什么蹊跷事啊?”
      杨意一时却不就说,回头向她道:“慧儿,我们现下是不是忘了点灯?”谷慧儿啊了一声,道:“没留神天就黑透啦,小三,你去找盏灯来。”又问:“阿意,你说那天什么事蹊跷?”杨意道:“慧儿,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看见袁三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点上灯了?”
      谷慧儿怔了一怔,她也是七窍玲珑的心性,一转念便即明白,大叫一声:“对了!”指着袁天放,说道:“原来是你!”
      袁天放猛然站起身来,力道之大,将桌上碗盏酒壶全都掀翻了,坐在长凳边缘的袁天成也是一声哎哟,连人带凳向侧倒了下去。袁天放重重喘气,声音中却掩不住惊惧之意,只道:“你们……你们凭什么说是我?”董梅坪本要遵谷慧儿的吩咐去找灯,这时也停下了脚步,问道:“慧儿,为什么凭一盏灯就说是他?”
      谷慧儿大声道:“这还用说?那天也同适才来的时候一般,是要黑不黑的天,村子里别的人家都没有点灯,那堂屋又不暗,他也没读书绣花,要那么早点起灯来干什么?小三,你忘了那地窖里很黑,没有灯是下不去的?”
      董梅坪呆了半晌,也是一声大叫:“不错!”瞪着袁天放道:“你……你下过地窖之后,因为已经到了黄昏,也就忘记吹熄灯了,是不是?我家大爷爷是你杀的!”他平素羞涩腼腆,一激动起来却是毫无犹疑,双掌一错,一招家传心法“流火烁金”,疾攻而至。
      袁天放的身手远较堂弟高明,何况久与董晟相熟,自然知道董家这一记杀手的厉害。董梅坪的武功要比并不专攻武艺的父亲高出多许,兼之满腔悲愤,出手更是凌厉无前。袁天成在地下尚未爬起,便已忍不住脱口惊呼:“三哥小心!”袁天放竟不招架,急退避让,身形却有些窒滞,只慢得一慢,董梅坪双掌掌风已扑面而来。
      却听一声清叱:“且慢!”有人急掠过来,一掌将袁天放推开,董梅坪左掌便落了个空,右掌已连环拍至,那人出手来接。谷慧儿失声叫道:“阿意,不要!”啪的一声,两人双掌已交,都不由得身子晃了一晃。杨意微一蹙眉,随即笑道:“小三,好掌力。”
      董梅坪不禁满脸绯红,惶然道:“我……我没要跟你动手,慧儿……”谷慧儿已抢了过来,先去拉杨意的手,急道:“阿意,你还没好呢,怎么又动手了?可受伤了没有?”杨意道:“我没事。”谷慧儿听她气息如常,这才放心,转头向董梅坪斥道:“小三,你要敢伤了阿意,我跟你没完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病着!”杨意微笑道:“慧儿,别老跟小三这么凶,他又不是要和我动手的。”谷慧儿道:“对,你干嘛又回护这袁三?好好的替他接了这一掌,犯得着么?”
      杨意道:“我不是回护谁,只是我们适才说的话,只能说明袁三哥那天进过地窖,杏斋老人是不是他所杀,却不能妄下断语。我们也见着的,杏斋老人去世非止一日。”谷慧儿道:“小三是性急了些,可也不能说就不是袁三啊?反正总之,他难逃干系,先打他一顿,错不了的。”杨意道:“我们行事总要公正才是。现下只能说袁三哥知情,便不能将他当凶手对待。”
      谷慧儿气道:“你这个性子,怎么就改不了?”向袁天放道:“姓袁的,算你祖上积德,今天遇上阿意这个认真人了。看在她替你接了一掌的份上,你还不老实说出来?”
      袁天放被杨意一掌推开,呆立旁边,听得她这一句问话,不由得呼吸急促不定,只道:“我……我……”谷慧儿喝道:“你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袁天放道:“我……”猛然砰的一声,向后便倒。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袁天成刚刚爬起身来,一惊又扑倒在地,急问:“三哥,你怎么了?”袁天放伸手叉住了脖子,口中荷荷而呼,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谷董三人同时抢上,董梅坪脱口道:“莫不是中了毒!”谷慧儿急道:“叫你去拿盏灯来你不去,现下连看都看不见!”袁天成已连滚带爬的抢到堂兄身边把脉,手指上适才被酒溅到之处兀自隐隐作痛,失声道:“是酒里有毒!”董梅坪忙道:“我去拿清水来给他灌救。”反身疾奔。袁天成急叫:“清水不行,找鸡子清来!”惊惶之下,声音中已带了哭腔。
      董梅坪片刻间便已拿了一面盆的鸡蛋回来,跟在后面的还有客栈掌柜的店小二等一大干人,灯笼火把,照得满院通明。只见袁天放在地下滚来滚去,本来一张黑膛脸,这时已涨促成紫红之色,双手只是叉住头颈,似乎痛楚异常。袁天成抢过鸡蛋一口气就在面盆中磕破了六七枚,急道:“快帮我按住三哥。”董梅坪眼见杨意已在旁协助,自己也不好嫌脏,上前也来帮忙,但袁天放的身子不住翻滚扭曲,却是极不容易按牢。杨意向他道:“小三,你会点穴么?”他这才省起,忙道:“我会。”伸指在袁天放胸口肩臂连点三指,袁天放全身一震,身形就此定住了。
      袁天成扶起堂兄的头,伸手捏住他下颌,慢慢将蛋清倒入他口中,说道:“三哥,快喝下去。”袁天放意识倒还清醒,闭着眼睛一口口吞咽下去。连吞了四五口,猛然哇的一声,又全吐了出来,蛋清中混杂着的全是鲜红的血液,旁观众人不由得齐声惊呼。
      袁天成倒还镇定,道:“三哥,再喝。这毒厉害,蚀坏了肠胃就不好了。”继续将蛋清灌入袁天放口中。谷慧儿突然喝一声:“慢着!”
      袁天成手上不停,愕然道:“谷姑娘,怎么了?”谷慧儿道:“这毒厉害,蛋清便能解毒么?我倒从未听过!”袁天成解释道:“蛋清不是解毒的,只是吞服下去,先护住肠胃而已。我还没弄清三哥到底中了什么毒。”谷慧儿冷笑道:“你不清楚?说不定便是你下的毒!”
      袁天成急道:“我怎么会下毒?”谷慧儿道:“焉知你不是想杀人灭口?”袁天成急得头上出汗,分辩道:“我……我不会……”杨意道:“袁七急成这样,料来也不会害他三哥的,慧儿不要胡乱猜疑。”谷慧儿道:“呸,装样子有谁不会?反正休想在我眼皮底下弄鬼,小三,先抓住了他!”董梅坪答应一声,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闪身已到袁天成背后,伸手抓住了他肩头。他知道袁天成武艺低微,手上自然也未使出大力,袁天成却还是忍不住“啊”的一声呼痛,手中面盆跌落,蛋清蛋黄溅得满地都是,旁观众人又不禁叫了起来。
      谷慧儿斥道:“叫什么叫?这年头鸡蛋贵,我们也不是不付帐的!”杨意皱眉道:“慧儿,你又胡闹了,让袁七先救了袁三哥罢。我信他决不是恶人。”谷慧儿叹道:“阿意啊阿意,你这一世被人骗得还不够?怎么没来由的便相信人家,你焉知他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杨意脸色不自禁黯了一黯,却仍道:“我看他不象。”
      袁天成自知挣不脱董梅坪的手,着急道:“谷姑娘,你们要定我的罪日后再定不迟,我反正跑不了,眼下让我先救三哥成不成?”谷慧儿道:“哼,谁知道你会不会给你三哥做什么手脚?你放心,我会找人救他的!”伸手一指,道:“你,你,你!你们几个人赶紧给我去,将这泉州城里路最近的郎中,手段最好的郎中,全找了来。告诉他们,有扬州董家的人在这里,谁敢不来,哼哼!”她所指的除了店中伙计,还有来看热闹的住店客人,但众人见她颐指气使,显然势头不小,却是谁也不敢违拗,一齐答应了奔将出去。
      扬州董家的名头果然不虚,经谷慧儿这句话一说,片刻间便请来了附近的两位郎中,进门来便向董梅坪套近乎。董梅坪最怕见生人,红着脸向两人回礼。幸好这两名郎中不敢贻误病情,只寒暄了两句便即忙着去看袁天放病况,手忙脚乱的就地救治起来。
      此刻已近二更时分,但既有热闹可看,院中闲人仍自不减,出去请郎中之时客栈大门打开,连店外之人也纷纷涌进来看个究竟。虽然没人敢围近身边,却聚在角落里七嘴八舌的议论,闽语古怪,谷慧儿也听不甚懂,心里烦不胜烦,一时又不好呵斥,低头看见袁天放嘴角鲜血溢出,不觉有些害怕,说道:“真是厉害,阿意,你说这是什么毒?”杨意道:“我不懂得毒药。”谷慧儿道:“我也不怎么懂,要是四姐在就好了,小三没学过医。”沉吟一晌,道:“我们先看看是不是酒里的毒药?”
      这时火把被出去的人带走了几根,院中略暗了一些,谷慧儿拿了一盏灯笼过来,与杨董二人一起到桌边查看。适才那壶酒已教袁天放打翻,杨意拿起酒壶一摇,壶中空空如也。谷慧儿拔下发间银簪,探到桌面酒水之上,半晌咦了一声,道:“不是酒,银簪没有变黑。”
      袁天成仍被董梅坪抓着不放,这时忍不住道:“并不是什么毒都会教银物变黑的,银簪试毒的法子,不能通用。”谷慧儿愠道:“谁问你了?哼,你自己下的毒,自己当然清楚。”袁天成急道:“不是我下的毒!”谷慧儿道:“那你怎知酒里有毒?”袁天成道:“我手上适才教这酒溅到了,当时没留意,现下越来越痛。”举起右手,果见他手背食指之上都有一块焦黑,竟如火灼过的一般,众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袁天成道:“这毒腐蚀之力极强,沾着的东西都会教它烧坏。按理说入喉不久便会发作,但你们来之前,三哥也喝了好半晌酒了,并没有什么异状,这般看来,这毒定然不是早就有的,而是最后那两杯酒中才置了毒。”谷慧儿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疑心我们来投毒暗害你兄弟两个了?”袁天成连忙道:“我没这么说。我……我只是按事理来推断的,三哥……三哥喝了这样的毒物,便是有救,只怕日后……日后也……”下面的话说不出来,语音已带哽咽。
      谷慧儿哼了一声,道:“别假惺惺的了!”杨意忽道:“他的话不错,你仔细看桌子上。”将灯笼移近,三人一齐低头,但见木桌桌面之上凡是酒水流过之处,竟然都已蚀出了一道道深痕,只是灯影朦胧之下,不细审却看不出来。谷慧儿心头一跳,蓦地惊道:“阿意,当心你的衣裳!”
      桌面上酒水淋漓,流到桌沿滴滴垂落,他们三人连同袁天成,都围在桌旁研究这毒酒,但董梅坪最是怕脏,所站之处离桌尚有数步之遥;谷慧儿站得虽近,却是窄窄的水红衫子,腰间束着桃花百褶长裙,自然也不会将身子靠上桌边去;杨意却向来是宽袍大袖的打扮,站得既近,袍袖难免拂在桌沿,听她一叫,立即惊觉后退,低头已见袖底衣角都有一股淡淡的白烟冒将上来。谷慧儿惊呼一声,杨意当机立断,反手一扯,已将半片长衣撕裂甩落。衣衫落地,白烟更多,不一刻便蚀穿了几处大洞。谷慧儿吁了口气,道:“好险!”
      众人目光全看在杨意身上,只见她脸上却并无特别惊惧之色,一只手仍是拉着衣襟,半身外袍已然撕去,便露出了一半束胸软甲和紧身衫裤。谷慧儿猛然醒起,急忙抢过去挡在她面前,喝道:“看什么看?当心我挖了你们的狗眼!”
      若在半年之前,杨意自是浑不在意,这时被她一提醒,却不自禁尴尬起来,低声道:“慧儿,我……”谷慧儿道:“你先进屋去,我叫小三去借一件衣裳给你穿。”杨意道:“也好。”
      才说了这两个字,耳边便听一人叹息道:“先穿我这件罢。”不待回答,从身旁便是一件外袍罩上身来。杨意一时未及思量,先道了声:“多谢。”陡然醒悟,猛退一步,指着那人道:“你……你……”霎时间脸白如纸,全身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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