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下）》知北游

10、第十回、与君离别意（片段）

　　袁天成一直不说话，杨意也不做声，两人默默的牵着马直出城门，近城门处仍是人流拥挤，吵嚷声不绝于耳，守城已自无人，城门洞开，出城全无阻碍，杨意便立住了，轻轻唤了一声“袁七”，袁天成强笑道：“阿意，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什么都明白……我会好好的保重，这一路决不生事，定能平安无事到江南……你尽管放心回他身旁去罢。”
　　杨意凝视着他，眼中神情也不知是喜是悲，袁天成道：“我知道你心意已决，这等情势，你说什么也不能离开程大哥的，他有程姓百余口的性命重担在身，你万不能弃之而去……我要留在这里，只能惹人非议，累得程大哥难以做人，就算左右难逃一死，我也没有跟你们死在一处的理！我……我只有离开才是正理，我……”杨意轻声道：“袁七，我不能说了，你好自为之。”
　　两人相互对视，身畔之人一团团去了又来，挤得他们连人带马都难立足，杨意便放开了马缰，做了个要他走的的手势。袁天成心酸到了极处，反而不觉悲恸，一手挽着缰绳，身不由己的被人流冲得跄踉向后，明知此刻该当翻身上马而去，可是一双脚便如有千斤重，只是挣扎着不肯就走。杨意望了他良久，转身欲去，袁天成忽然一把握住了她手臂，颤声叫道：“阿意！”
　　杨意回头看他，袁天成已急急的道：“阿意，你……你别回去了罢！这济南危城势如累卵，指不定哪日鞑子兵便来了，你没听见他们都这样说么？前年鞑子攻进山东，掠劫烧杀，妇孺无遗，那时节皇上还在京城坐着龙庭，尚且如此，何况如今连皇上都已殉国归天了！你留在这儿……留在这儿……你还是同我一道走罢！程大哥的意思也是这样……”他只见杨意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心中越发着急，不由得满脸通红，抓着她的手却不肯放松，连声道：“阿意，我也知道于情于理，你都不能舍程大哥而去，可是你呆在这儿，一旦城破，只有死路一条，程大哥也决不愿意这样的！我们两个处在嫌疑之地，本来是不该一道走的，只是……只是……你就算为肚里的孩子想想，你也不能轻易送死，我们一道南下，万一天可怜见，程大哥合家避得此难，你们夫妻骨肉还有团圆之日……谷姑娘也在董家呢，你不想见她了么？”杨意望着他，眼底全是哀伤之色，神情却坚定异常，道：“袁七，你已说过你明白的，我……我委实是不能走。”
　　袁天成自然明白她决心已定，便是万难更改，再恳求也是徒劳，可是满心酸怆，中肠如割，便明知说也枉然，却是非说出来不可。这时他手指抓得极紧，杨意臂上都觉得微微生痛，便轻轻挣脱开去，袁天成随即又抓住了她，急道：“阿意！”杨意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袁七，你也不要说留下来陪我，你知道那样不成的……明湖会难过。”
　　这时一团人涌过身畔，吵嚷推搡，挤得两人都跄踉了一下，这才会意到自己站在大道中央，杨意伸手拉着袁天成退到城门之侧，袁天成也顾不得她示意要自己别再有所举动，重新一把握紧她手臂，冲口道：“我当然知道！你……你只怕他心里难过，为什么便不顾及我心里的想头？”
　　杨意猛然又挣开手去，这一次挣脱得既快且急，显然是不欲他再说之意，但袁天成热血上冲，一句话既然说出口了，一时再无顾忌，大声道：“到如今你既不愿和我同生，也不让我跟你共死，我们要绝嫌疑，原也只能这般，可是这也太不近人情！阿意，你一生执著这道理二字，哪怕前面是绝路也不肯变通，是也不是？”杨意唤道：“袁七！”袁天成道：“你轻掷生死，我不能怨你，可是你连我留下也是不许？你怕他难过，我也可以不呆在程家……”杨意截着道：“我纵使死在城里，也是份里应该，你却没有非留下不可的道理。”袁天成大声道：“可是……我心里有你！”
　　他这一句话不假思索的冲出口来，五个字嚷得响亮，语气又是急切无比，靠在附近的人百忙里都不由向二人多瞧了一眼。杨意不禁又唤了一声“袁七”，袁天成苦笑道：“我心里有你，所以就是死也想跟你在一起，你明白么？我知道跟你说这话太不应该，可是你一定要问这个道理，天底下的事原是没有道理的……明知你是程夫人，明知你同他……他对你那样爱护，又对我恩德深重，我说什么也不该起这等混帐念头的，就是心里想也不能跟你说……”这时身周的喧哗似乎已全隐去，似乎世间只剩下了站在面前的杨意，她却只是一言不发的望着自己，脸色慢慢变白，也分不清这神情是惊讶，是惶惑，是欢喜，还是鄙夷？袁天成惭恨无地，猛然回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我是混帐！我该天打五雷轰的！我……”杨意伸手抓住他手臂不让他再打，道：“袁七，不用这样。”袁天成哽咽道：“我知道错了……并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杨意轻轻的道：“袁七，不是你错。我还以为，我们两人……是再不能说这一句话了。”
　　袁天成呼吸顿时停滞，只觉得眼前发眩，耳中轰鸣，杨意的面容时近时远，仿佛飘浮在天边，却又真真切切就在眼前，看见她竟自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不尽凄凉之意，慢慢的又道：“我一直以为，这句话会由我先说……我回济南，就是想请求明湖解除我们的名分，我不再是程夫人，就可以跟你说我心里有你，想同你在一起……可惜如今这样，再怎么说都是没用的了，你也知道我的意思。”
　　似乎几万重的欢喜，却又似乎几万重的悲苦，同时铺天盖地的砸了过来，袁天成眼前一阵阵眩晕，只是喃喃的跟了一句：“是，我知道你的意思。”杨意道：“我想了很久，以为回到济南跟明湖说清楚之后，才能向你说我的心意。我以前一直自认为是男子的，我跟你只不过是朋友的情谊，可是那一回你抱着我，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夫妻之间的那种。”袁天成喃喃道：“我也是。”
　　杨意道：“我若是杨意的话，杨意是男子，不应该这样喜欢你；而我若是承认了自己是女子，我又是程夫人，程夫人也不能同你在一起。除非明湖解除了这层名分，我才有身份对你说这句话……我本来以为，只要解释清楚，明湖就不会再难过，可是……”袁天成涩然一笑，道：“可是无论怎样说，他都会难过的……在那等情势下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我懂得你。”杨意也涩然笑了笑，道：“还记得我路上跟你说的话么？明湖知道我会怎样做，而你……你懂得我为什么这样做。”
　　袁天成伸手，摸索着抓住了她握在自己臂间的手，牢牢抓住，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杨意也反握住了他，很紧很紧，紧得似乎一生一世都要这般执手相牵。然而手劲最终还是慢慢松了开去，慢慢将他手指掰开，一寸寸相离弃。
　　她只轻声说了一句：“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