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风》夭卡

7、第七章 冰与火

　　央未落于十年前的浩劫中死里逃生，与母亲相依为命，原本应分外亲近才是，却不知为何，非但不能像普通的母子那般亲近，反而生疏异常，甚至不及与余伯情深。

　　母子相处，几乎无话可是，央云英冷嘲热讽完毕，仿佛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失望至极，侧身扶额，竟是闭目养神去了。

　　央未落讪讪站在下面，连呼吸声都收得小小，更不敢擅自离去。

　　时间难捱地一点点过去，央云英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缓声道：“我叫你练幽冥神功，练到几层了？”

　　央未落犹豫了下，回答道：“第七层。”

　　央云英冷笑一声：“还是第七层？我记得去年时候已经是第七层了吧，一点长进都没有？”

　　央未落低头不语，余伯只好替他解释：“少主习武开始得晚，内功基础又弱，修炼幽冥神功风险又大，便是内功深厚的人修炼都要花费不少时日，少主天资过人，已经算速度很快了，只是一味求快，对身体的损伤极大，少主去年遭神功反噬，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这才不敢贸然求快，只有……”

　　央云英显然对这种枯燥的解释不感兴趣，慵懒地挥了挥手：“想偷懒就别找借口，反正我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了，不在乎再多等几年，如果我还有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余伯只好住嘴，央未落小声道：“孩儿知错。”

　　央云英依旧闭着眼睛：“下去吧。”

　　央未落如临大赦，再次深拜一下，转身离去，余伯也跟着告退，出了门口便小说问道：“饿了吧，先回屋去，我给你做点吃的来。”

　　央未落心情低落：“不用。”

　　径直朝冰窟走去，余伯担心道：“奔波了一路，又没有吃饭，直接去练功，恐怕……”

　　央未落满肚子火，发出来也不过低低地一句：“别跟着我！”

　　冰窟是一早就存在的，最初是用于风云教储存冰块以供夏日乘凉之用，建得极为隐秘和坚固，当年的大火也没能使之毁损，之后便成为央未落修炼幽冥神功的场所。

　　刚到洞口，便是一阵冷气迎面扑来，央未落停下脚步，顿了一顿。

　　他其实很怕冷，从小就怕，他自落地便身体孱弱，尤其畏寒，经常裹得厚厚的，缩成一团不爱动弹，央云英看不惯他这个样子，沈风却是极为宠溺他，纵容着他偷懒，因此八岁之前竟一直没有习武，直到沈风失踪，风云教被灭，央云英心性大变，强迫他开始习武，居然在他毫无内功的基础上习练对身体损伤极大的幽冥神功。

　　幽冥神功是一项极为生僻的功夫，属纯阴性武功，一旦交手，能够使对手浑身僵冷至死，在江湖上被传为妖术，虽说此功一旦练至九层便会威力无比，但是此功需要极深厚的内力做基础，否则一旦控制不好，对修炼者自身损害极大，甚至会遭到反噬，因而很少有人愿意下狠心练这么一门损人不利己的功夫。

　　但是，央云英下得下狠心让自己的儿子练，而且是在毫无内功的基础上。

　　活下来已是侥幸，还有什么狠心不狠心的呢。

　　央未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冰窟，在熟悉的冰坛处立住，迟疑片刻，缓缓解开衣带。他穿得极少，仿佛不知道冷似的，大冬天的也只穿一件单衣，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经常包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娇弱小少爷。

　　赤身坐于冰坛之上，冷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央未落再次深吸一口气，面色苍白，鼻尖微红，接着便是沉下气来，开始一点一点将所有的寒气吸入体内。

　　曾经最讨厌的感觉，如今成为最熟悉的感觉，一旦熟悉，似乎也就不那么讨厌了，你要与之相伴一世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去讨厌呢。

　　央未落定了定心神，不再胡思乱想，渐渐的仿佛知觉远去，只剩空灵，眼前心底唯有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都与之无关，所有世上的人也无非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一粒，不值一文，可以随时消融。

　　时间慢慢流逝，央未落浑然不觉，冷到极致连冷也感受不到了，直到一股暖流自背后涌来，轻轻的，缓缓的，一点点注入，像细小的虫子啃噬着神经，使他已经趋于失觉的神经再次苏醒起来，一苏醒，便深刻地感受到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一不痛，随着那热度的一点点袭来，愈来愈痛。

　　一只手轻轻抚在他后背之上，正是那股热度的来源。

　　他知道那只手的主人，为了护住他的内脏不被冻伤，必要时要辅助他一起修炼的人。

　　流火，他其实不算风云教的人，他是风云教被灭之后才出现的，央未落几乎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出现的，似乎某一天，他就那么默默出现了，出现在央云英的身后，永远都穿着一身黑衣，仿佛一个默不出声的影子。

　　热度似乎比冰冷使他更加痛苦，他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体内气息乱窜，冷的，热的，冲突碰撞，他愈发心慌，无法调控，感觉整个人都要炸裂，终于一口急血喷出，身体向后仰倒。

　　流火顺势抱起他，离开冰窟，将他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巨大木桶之中，木桶中盛着浸了特殊药材的温水。

　　央未落渐渐恢复过来，头发上的冰也渐渐化开，只是一张脸依旧惨白。

　　他尤其不爱闻那古怪药材的味道，每次浸泡片刻便要挣扎出来，这显然不符合央云英的要求，但是已经到这一步的时候，流火往往不会再为难他，只默默为他擦净身体，从下往上，偶尔抬头，便见那少年冷冷地俯视着他，他回视过去的神情也是同样冷漠，仿佛天生没有喜怒哀乐。

　　央未落不喜别人触碰，这事却不能回避，除了流火能够陪他修炼，再无他人，余伯年龄大了，更经不住冰寒。

　　流火面冷手硬，原也不是个会服侍人的样子，衣服穿到一半，央未落实在不能忍受，一把推开流火，自己随意系了衣带，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余伯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忙迎上来：“少主，吃点东西吧。”

　　今天的修炼依旧是失败告终，央未落的心情坏到极点，更没有心情吃饭，便也不理会他，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子，关上门，算是换了一番天地，回到了人间。

　　身体经过药物浸泡，也说不出是热是冷，倒更近乎麻木。

　　麻木地躺在床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索到一件硬物，温润光滑，是那枚白玉簪子，和父亲留下来的那枚一模一样，只不过刻的是个“玄”字。

　　握着簪子，阖上眼睛，沈风留给自己的那些零星记忆便再一次浮起，最深刻的依旧是那一日漫天大雪，自己裹着一袭狐裘，还是嫌冷，拼命要钻进父亲的怀里去，父亲却偏偏要逗他，将他高高抛起，抛得那么高，他都看得见雪花跟他一同往下跌落，然而，雪花跌得到处都是，他却稳稳地跌进了父亲的怀里，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那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沈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