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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银线绕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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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问倏忽黯然下去,思绪飘得远了,吐出的字句渺茫而游离。空着的手微微一抬,想去抚触封残年眼角的刀伤,中途却顿了两顿,如同有所迟疑。封残年脸色已是铁青,见他抬手,不自觉的又退开半步,双颊肌肉抽动,全不接口。
便这么失神片刻,赢穷桑忽道:“我要入蜀,你……去不去?”
封残年一点睫尖儿倏忽便是一颤。
赢穷桑轻声道:“你应她第二件事,原在这两月间,若非有心,怎能这时候便传遍江湖?”
封残年猛地抬头:“——你敢动她?”
“敢,有什么不敢?”赢穷桑牙关一合,却是笑了,颧骨两边原本温润的轮廓绷紧在青灯逆光的阴影下,只背脊笔直一线,“我动不得她,我知你要说的必定是我动不得她——封残年,你若还清楚这十年来我为何不愿动她,不妨便亲眼看着,我姓赢的究竟动不动得?!”一言甫落,陡然袖底数道白光劲射而出,冷冷喝道:“——什么东西?出来!”
他含忿之下,分明迁怒,袖风刚猛无俦,竟似凝成钢刃,余烈到处,道左一片林木扑簌簌俱落下无数断枝残叶。封残年眼色一紧,险些便要出手去阻,勉强止住了,向林中叫道:“小心!”
却听“哗”的一响,赢穷桑袖风去处,一棵老树后蓦地便撑开一把纸伞——那伞依旧是月白的伞面,墨写的四字狂草这会儿却是看不大清了,伞后一人轻轻一笑,一道极柔和也极醇厚的气劲自伞缘鼓荡开来,无声无息便抵去了赢穷桑内息。
油纸伞随即翻转,便如行云流水也似,湘妃竹的伞柄带动了六十四根细细的伞骨,只一兜、一划,便见几缕雪白的丝线绕在伞内骨架上,被两方内劲催得狠了,也不见头尾,尽数搅做一团。
伞后那人笑道:“这便是昆仑宫的绕骨丝么?盛传昆山绕骨之毒,与素衣、朱颜并称于世,今日一见,竟也没什么大不了。”口中说话,手上却终究不敢碰那丝线,两根手指捏着伞箍,从从容容合上那伞,便露出一双晶亮含笑的眼来。
封残年皱了皱眉,望向持伞之人,道:“你干什么不去睡觉?”
那人正是封征戎。他与赢穷桑一式交手,高下未分,听得封残年开口问他,也不恋战,便回道:“你个傻小孩儿,把我扔在树杈中间便自己个儿跑了?你是不怕我教狼叼去,可这要是一翻身摔得伤了残了,下半辈子我赖着你么?”
封残年摇了摇头,道:“不高,不会受伤。”见封征戎上前几步凑过身子,手里一把伞仍是把玩般的随意倒拎着,便按住他手腕,低声又道:“绕骨至毒,小心。”
封征戎“噗嗤”一笑。他今夜睡得却也不实,在封残年走后片刻便即醒转,这一路生怕这侄儿发觉,脚下轻如片鸿凌波不起,却只敢远远坠在他身后,封赢二人先前的一番争执,堪堪只听了个半场——然而这人却也着实生得一副极玲珑乖觉的剔透心肠,眼光扫过地下堆作一团的狐裘大氅,略微一转,已是心内雪亮,拿伞的一只手被封残年按着,另一手便顺势搭上封残年后腰,道:“不打紧,昆仑宫百余年来好大名头,正想瞧瞧白帝的手段——小烛,这才开春,怎么穿这样少?我那件素软缎带罩衫的圆领袍子呢,说是给了你,你没穿着?”
封残年道:“扎眼。”他身上衣衫极是单薄,只觉封征戎光滑的指肚沿着自身腰线来来回回,几次险些便摩挲进腰封与上衣的缝隙,饶是叔侄素来亲厚,也不由得有些不自在,皱着眉正要开口,封征戎却截口笑道:“你眼下这身也是我的,穿都穿了,怎不知穿件新的?”
他柳叶眼流光明丽,望封残年笑吟吟地飞快眨了眨,转头便扫了赢穷桑一眼,及见那人面色铁青,盛怒中却一股说不出的苍凉绝望染在眉梢眼角、直如失魂落魄一般,心中才觉出解恨,暗地里一声冷哼,接着便道:“忘了没好那时抱着我打哆嗦了?这荒郊野外的,万一再病起来,你叫我怎么办?”
这话封征戎本是说给赢穷桑听,话中关怀之意却终究遮掩不住。封残年怔了怔,一句“我不曾抱着你打哆嗦”便说不出口,发觉封征戎眼梢儿微挑,瞥向赢穷桑的余光里尽是冷飕飕的得意之色,一时恍惚了,竟也不由自主的望那人看去。
耳边却听封征戎“哧”的一笑,清清楚楚的道:“我也要入蜀——小烛,你这次单陪我去,好不好?”
第二日果然阴雨连绵。一场小雨从清晨起,淅淅沥沥,一直便不见放晴。封残年的花驴湿毛纠结,到得午间,驴背上铺的半幅氆氇毡也全津透了,封征戎怕脸上的易容教雨水洗出破绽,便寻了道左一处树下,避开旁人,自行整顿安排。
封残年带着花驴,只随封征戎停停走走。他这人秉性单纯,人又淡漠,虽是自来事无不可对人言,却也自来无事可对人言,昨夜应了封征戎入蜀之事,这大半日里却大多缄默不语,只安安静静听封征戎似真似假的拿话逗他,偶尔被埋怨上一两句“闷嘴葫芦儿”,便低着眼轻轻笑笑,依旧不怎么搭话。
两人唯一一把伞昨夜硬接了赢穷桑数道绕骨丝,丝线纠缠伞骨,眼下只怕纸伞内面,伞页、伞骨无一不被剧毒沾染,便以布条扎在花驴身侧,并不做遮雨之用。这一路冒雨而行,各自衣衫尽湿,封残年肩上披了件淡色的开襟长衣,带钩坠下两道流苏,也正有水珠儿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
——那衣衫却是封征戎的。封残年号称“北玄”,原本因他自出道便黑衣短褐、铁甲玄盔,从不曾着素,而今玉色的外衫下摆浅浅刮过春草,却仿佛多少年铁筋瘦硬的白描线稿猛教人添上一笔洇泽流畅的淡墨,冷锐凌厉之中,一丝极风流的旖旎意味悄无声息便浸润开来。
封征戎手上眉笔正挑着半抹朱红,渐渐便禁不住斜眼瞧他,也不知想了什么,低低一笑,向封残年道:“你走近些。”
封残年“嗯”的一声,见封征戎笑吟吟的只是招手,上前几步,正要问“什么”,眼前猛然被这叔父凑上一根手指,指甲轻微微的,边缘便在自己左边眼下飞快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