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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鸳鸯扣 ...

  •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
      那日,倘若不是那日;倘若,她不曾揭开帘子张望,不曾隔着梦样的烟雨,望见,他擎着伞,蹙着眉峰,在迷离空蒙中行来。
      倘若只有那日。
      那么,她的人生,会否是另一番颜色?

      他渐渐行远、模糊,冷风细细地吹进来,伴着雨丝,她却浑然未觉。
      “小姐。”青瓶留意到她的失常,赶忙过来把帘子放下。
      “他是谁?”她幽幽地仿若叹息地问。
      一边的棠儿早绯红着小脸,还是青瓶伶俐些,说:“那是何府的二公子。”她说话时皱起眉,暗暗生起担忧。
      “呵——”他便是何府的二公子。即便她不常出门,也听过何二公子的声名:人说洛阳牡丹好,不知何家有玉郎。别人都说洛阳的牡丹最好,其实,是因为不知道何家有位美玉少年郎。
      果然!怪不得洛阳城无数女子要为他芳心苦系,怪不得——
      马车继续前行,停在薛府。她这次出门,是去探望薛表妹,听母亲说,她病了。
      薛表妹一见着她,便扑在她怀里,嘤嘤地哭泣,两只眼睛早就哭肿了,分明是搁了心事。
      “这是何苦来?”她疼惜地拭去表妹脸上的泪珠。
      “意映表姐……”薛表妹含愁带怨,咬着唇角说,“我要杀了何珣。”
      何珣?苏意映蹙起眉。何府的二公子,何珣。她不久前才见过的。她眼前又扬起那片连绵不绝的烟雨。
      “……我要杀了他……”
      以往提起何珣,薛表妹总是一脸不屑,可每回她们见面,她还是会提,照旧不屑,女孩子的心事哪——
      “傻孩子!”苏意映端着茶杯,送到她嘴边,“哭得口也干了吧?先喝点水。”
      薛表妹乖乖地喝水,水喝下去,却化成了泪,如珍珠般滚落。意映一边替她拭泪,一边听她数落何珣的不是,末了,她只是落泪,怔怔地瞅着苏意映。
      意映也只静静地回望她,等她开口。
      “表姐……请你帮我一个忙……”表妹殷殷地诉求。父母亲管束甚紧,出不得闺房半步,这病也是这样怄出来的,如今只能指望表姐。
      “你说。”意映约莫猜到几分。
      “后天请表姐陪我去郊外踏青……”仿佛看出意映的犹豫,她哀哀地叹口气,“此时只有表姐帮我了,表姐若是不允,我这病怕是一生都不能好。”
      “我答应你。”除了答应,她又能怎么样呢?
      苏意映一向文静乖巧,她带表妹出门,姑母姑丈都很放心,马车行至郊外,两人下车,吩咐家仆候着,只带了贴身的婢女。一路上薛表妹有说有笑,快活得像只小鸟,衬得郊外无边的春色,分外生机勃勃。
      两人行了很长一段路,才走到薛表妹要去的庄园,那庄园,是何家在郊外的别业。这段路真的很长,苏意映连歇了好几回,她身体弱,易乏,小表妹很心疼抱歉,要亲自扶她,她微笑着摇头。
      两人在偏厅侯了不久,何珣便笑着走了进来。薛表妹一见他,面上一喜,不由自主立起身,苏意映也随之望过去,恍然间,似望出一片烟雨。谁知何珣却不看薛表妹,反而直直地朝她走过来,笑意更浓,语调柔软深切:“可巧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当真是心有灵犀。”
      怎么?表姐妹俱是一楞。
      “怎么?见到我太欢喜,说不出话了?”何珣深情款款地执起她的手。这双手真凉,他想。
      苏意映心上一凛,醒悟过来:他是在利用自己,拒绝薛表妹。纤手一抽,收到袖子里,指尖隐隐地,却在贪恋方才的温度。
      “何珣?!”薛表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在干什么?”
      “你看不见吗?”何珣不带一丝表情地回应。不止薛表妹如坠寒冰,连苏意映的心,也一层一层冷下去。他好狠!
      薛表妹瞪着他,半晌,突然走过来,“啪——”一声,掌掴在苏意映脸上,清清脆脆地,一如她撒在路上的笑声。她恨极怨极地扫了何珣一眼,笔直地走了出去,眼中含紧了泪,不肯轻易在他们面前哭出来。
      “小姐——”青瓶又急又怒。
      “我没事。”长怎么大,第一次给人打,想不到打她的人,是自小亲密的表妹。
      “苏小姐,对不住!”看着她白皙细致的脸上,因他平白多出五道指印,何珣心生愧疚,长长一揖到底。
      “何公子,”苏意映暗自吸口气,沉声问,“公子与表妹,可有……如何?”
      何珣自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待要嬉笑一番,见她神情严肃郑重,随即敛了胡言乱语,正色道:“绝无苏小姐所担忧之事。”他是行为无矩,但对待未出阁的女孩子,仍是严守大防,不擅越雷池一步。
      苏意映松口气,转身走向门外。刚走了几步,何珣叫住她:“苏小姐,你难道要这样回去?”
      青瓶回头瞪他一眼。她家小姐这样,还不都是他害的,却来做好心。
      “苏小姐若不嫌弃,在敝处歇一歇再走。”
      苏意映轻轻叹口气。也只能这样,这副样子,不论谁撞见,都瞒不过。
      何府这庄园里,还辟有冰室,何王旬命人取了来,敲碎了,让青瓶给苏小姐敷脸用。
      以往小姐发热都是用凉水,怕冰太过寒凉,不敢用,因此敷冰青瓶不里手。何珣见了,就自作主张要给她敷。青瓶拉住不许,意映淡淡地说:“有劳何公子!”现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脸上的淤痕除掉。
      何珣用细棉布包好碎冰块,细心周至地给她敷脸,苏意映只是垂了眼睑,不多看他一下。因为耿耿于他的寡情凉薄,任他再温柔殷勤,却是半点也不曾心动。
      敷过冰后,略显红紫的指痕消退不少,但仍有少许残印。
      “我去叫他们送些胭脂来。”何珣笑着出去。不一时,就有人送来上好脂粉,皆是全新,香味十分雅净。青瓶侍侯苏意映洁面施妆,为了遮住指痕,胭脂抹得教艳,对镜一照,苏意映都有些不认识自己。
      这样收拾完毕,已过午时,何珣一直等她用膳,苏意映推迟不受,执意要走。薛表妹走时,定将马车家仆带走了,何珣于是派车送她们回府,还特意送她们上马车,看马车走远了,眉间一锁,问身边的何寿:“你看她如何?”
      “气质出众,品貌非凡。”何寿回道。
      “谁问你气质品貌,我是说,你觉得她对我如何,有没有意思?”
      “这个……”何寿想了想,摇头,“小的看不出来。”
      “你也看不出来?”何珣摸摸自己脸颊,若有所思。
      马车到了苏府,下了车,苏意映冲青瓶歉然一笑:“连累你饿肚子了。”
      “小姐哪里话?最可恶就是那个何珣。”平时青瓶绝不会这样不顾身份,这次是气极了,才连名带姓地骂人,“小姐,我们要不要向表小姐解释?”
      “她还在气头上,纵然把你和棠儿的嘴都借给我,也解释不清,”苏意映笑笑,“由她恨我吧,总好过恨她自己。”
      回到府里,少不得母亲来询问可游玩愉快,意映不知表妹那边是如何说辞,怕穿了帮,只浅浅一笑带过。
      是夜,棠儿与青瓶铺纸研磨,给小姐抄经。苏意映自小身虚气弱,父亲教她每日抄经,以舒心静气。这日提起笔来,却一个字也写不出,只是怔怔地,不觉笔尖上墨汁落下来,染在纸上,似一滴孤泪。
      苏意映凝视着那滴泪,不知怎地,又忆起那满目的烟雨,烟雨后他眉间朦胧地愁恻,还有郊外庄园里他带笑的眼眸,胭脂清淡的花香……日间种种,如同这滴墨迹,这样醒目昭然地,拨动她的心弦。
      她终究,是沦陷了么?
      苏意映默然半晌,腕转运笔,写的从容坚决,却不是佛经,而是韦庄的词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二
      “二爷,夫人要给您提亲了。”
      “提亲?是谁?”何珣饶有兴致。母亲对他的婚事,左挑右选,总是不合心意,是谁家的千金,能入了她的眼?
      “二爷认识的,”何寿回道,“上次到过庄园的苏小姐。”
      “苏意映?”何珣顿在原地,“怎会是她?”
      “夫人进香的时候,遇着苏小姐,很是喜欢,”何寿停了停,“在庄子里,二爷不是对苏小姐……”
      “苏小姐到过庄子的事,不许再对人提起,特别是夫人,”何珣沉下脸,“去告诉他们知道。”
      “是。”何寿退下去,心里犯嘀咕:二爷这是为什么?夫人要他娶苏小姐,他好象不大乐意。
      “母亲,您有事找儿子?”何珣恭恭敬敬行礼。母亲跟前,他一向是很规矩的。
      “你也听说了吧,我与你父亲都相中苏大人的爱女意映。那孩子不仅模样好,更难得知书达理,贤惠体贴……”何夫人赞不绝口,“这门婚事,你可愿意?”
      “全凭母亲做主。”
      亲事就这样订了下来,成了洛阳城一大佳话,也碎了无数闺阁女子的芳心。
      苏意映更加紧绣她的嫁衣,一针一线,密密起伏,如她待嫁的心情。
      “苏小姐好针线!”轻滑地声音飘入,苏意映倏然一惊。她专心刺绣,全然没有留意到有人进入,更料不到,来的竟是何珣。这里是男子禁足的女儿闺房,他怎么进来的?
      “我想来,自然有法子,”他看出她的疑惑,“许久未见,苏小姐仍是这样处变不惊,让人好生佩服!”
      “不知何公子来访,所为何事?”她慢慢地收拾针线,慢慢地平复因见到他而泛起的喜悦。
      “你为什么不拒绝婚事?”何珣直视着她的眼睛,问。
      “拒婚?”苏意映失笑。为了那场寺院的偶遇,为了在何夫人面前掩饰她的瘦弱,她几番思量,将一生的心机都用尽了,他却来问她,为什么不拒婚?
      “你若不愿嫁,何家无法逼你。”他对她眼底笑起的嘲讽,很不满意。
      “的确,”她微微颔首,“没有人逼我嫁给你。”
      “所以呢?”他挑起眉。
      “所以,”她的语气无比平静,“是我自己想要嫁给你。”
      “你想嫁给我?”他大笑出声,仿佛听到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他们才见过一次面而已,难道她和那些女子一样,迷恋上他这张脸?这个苏意映,就只是如此?
      他当真笑的毫无节制,声音将外头的青瓶引了进来。
      “何公子?”青瓶铁青着脸,“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何公子该来的地方。”
      “哦?”何珣还在笑,“我是你家小姐的未婚夫,难道见她一面都不行?”
      “何公子要见小姐,大可不必这样……”偷偷摸摸。顾着小姐的颜面,青瓶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青瓶,你先下去。”苏意映一面说话,一面将收好的针线再一件一件拿出来。
      “小姐——”青瓶站住不动。
      “你先下去,有事我叫你。”苏意映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青瓶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走前,愤愤地盯了何珣一眼。
      “她倒是护主心切,”何珣笑着说,“好象我会把你吃了。”
      苏意映没有接他的话,只顾着手上的针线。何珣也不再说话,看着她,一针一针绣到嫁衣上的鸳鸯,交颈厮磨,恩爱无间……他猛地立起身,走向室外。
      “你一定会后悔嫁给我。”
      “不会。”她的声音很轻,但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传到他脑海里,“我嫁的,是我所爱的人,我不后悔。”
      爱?他心上一震,一声冷笑,大步走出去。

      三
      何苏两家的喜事,办得很铺张热闹,鼓乐喧天,响彻整个洛阳城。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洞房里。红烛高烧,新人如玉。
      苏意映坐在床沿,对着醉得深沉的丈夫,不由的一阵心酸。这就是她费尽思量要嫁的那个人,这就是她牵肠挂肚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们这么近,近到她可以抚摸到他的脸,却又那么远,远到满堂喜庆,都只是虚设。
      她走到桌前,将整壶的酒,倾在喉咙里,酒入愁肠,浸冷了她的四肢百骸,只是不醉。可他那么轻易便醉了,她怎么不醉?她坐下来,放下酒壶,把桌上的两只酒杯,紧紧并在一起,又分开,又合并……眼中起了水雾,看不清几案上的,她的洞房花烛。
      她就这么坐着,这一坐,竟坐了一夜。
      何珣宿醉醒来,天色\欲曙。
      窗外薄薄地晨光,室内残余的烛火,光影深处,伊人独坐。那样寂寞幽深的眼神,让他铁硬的心肠,也起了怜惜之情。
      他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比他第一次触碰时要凉得多。她身上仍穿着喜服,鲜艳若花,衬得她的手,白如霜雪。
      “夫人——”
      红烛还没有烧尽,他温柔款语,解落她身上的鸳鸯。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春宵短,欢爱短,好梦易醒,愁思无限。
      “小姐,夜深了。”青瓶瞧着小姐单薄的身影,偷偷叹气:她最初的担心,终究成真。
      “是啊!夜深了。”苏意映婉转一笑,“你看棠儿都在钓鱼了。”棠儿支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盹,头都快碰到桌上。
      她还会说笑。只是不知道,这笑,能延续到几时。有好几次,她听到他的声音,隔着院墙花树传来,未听真切,又远了。她分不清是真听到,还是恍惚中的幻觉。
      思之人欲狂!
      苏意映小心收起画纸,纸上,是未完成的他的画像,这是第二幅。画第一幅的时候,他看到了,说了一句:“夫人好丹青。”冷冷地调子,隐隐含着不屑。因为世人都爱他的容貌,所以他不稀罕么?她只是众多痴慕他的女子中的一个。
      见不到人,见到画像,也是好的。
      夜深露重,锦被微寒。这样的孤寂,她不怕,她相信,他总会看懂她的真心,怕只怕,她等不到那个时候。
      过几天是父亲的大寿,他必定会陪她回去拜寿,那时,又见着他了。想到此,她便睡得香甜。
      父亲的寿筵宾客云集,高朋满座。她细施胭脂,将憔悴之色掩得极好,人前,他也给足面子,人人赞他们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先有些风言风语,也笑散了。
      母亲留他们住几日,他笑着应\承。酒筵过后,母女俩拉着手谈心,他偶然望见,她从容自若详作幸福,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在娘家的几天,她以为会是转机,谁知,竟是那样不堪的折磨。白天都尽力扮演恩爱,夜里,房门一关,他再不说半句话,一个人睡到榻上。成婚以来,尽管他时常夜不归宿,但从来没有这样排拒这样撇清的举动。那一刻,她几乎要冲开房门,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只有默默地蜷缩在黑暗里,听自己的心,一片片碎裂开来,碎得面目全非。
      他似乎还嫌伤她的心不够,回程时马车行在路上,他突然叫停,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隔一条街,就是洛阳城最著名的烟花之地,她知道,他不在府里的日子,大多在此流连。他这是要做什么,他是在提醒她,她是一个多么失败的妻子么?
      “青瓶——”苏意映无力地将头靠上青瓶的肩,她觉得好痛,心口好痛,她的心,是不是碎得太厉害了?
      “小姐,你怎么了?”青瓶看着她脸色转白,急出了汗,“我们去看大夫,车夫——”
      “不用。”苏意映制止她,“休息一下就好,你叫他靠边停下来。”
      “小姐,还是去看大夫吧?”小姐打小身体就不好,看现在的情形……可怎么是好?
      “放心!”苏意映强自一笑,“我还舍不得走。”她怎么舍得,就此放弃?想到这里,她仿佛觉得骨子里生出一股力量,把椎心的痛楚,渐渐压了下去。
      爱他的心,竟如此顽强?
      再稍稍养息,她开口,欲唤车夫起程,忽地一转念,对青瓶说:“你陪我下车走走,我想透透气。”
      青瓶扶着苏意映下车,车外,是一条平常的街道,行人稀少,商铺零星。在繁华的洛阳城里,这样一条街道,是太寂静了。
      苏意映长长吁口气。一阵风过,细细悠悠地什么声音传到她耳内,她循声望去,望见不远处一间店铺,门扉半掩,门前一只金铃,铃下,系了块小木牌,木牌上写了两个字:平安。风一吹,平安两个字便轻轻摇动,伴着清脆悦耳的铃声,铃声,似招唤。
      她慢慢地走过去,走进去,青瓶相随左右,莫名地紧张。
      那里原来是一间卖古玩的铺子,瓷器,字画,首饰,透着沉甸甸地厚重的味道。她正四下打量,门轻轻一响,似乎有人进来,她闻声回望,来人正从门外走入,背着光,看不真切,但身行婷婷袅袅,应是女子。
      “小店可有二位看得中眼的么?”女子盈盈含笑,对她们说。
      苏意映此时才看晴她的样貌。这是一名极美的女子,不止美,而且美得清淡无争,不沾半点尘俗,此等悠远超脱的气质,在这昏暗阴沉的店铺里,反倒显出一丝诡异。
      “姑娘是此间的店主?”苏意映有礼询问。
      “我就是了,”女子点头微笑,“二位若不介意,可以叫我姽婳。”
      姽婳姑娘不是很热情的店主,些些招呼两句,就去做她自己的事情,任她们随意浏览。
      这里的货品,与别处的不一样,苏意映说不准哪里不一样,只是看着看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情绪悄然涌动,窒在胸口。
      她决定离开。她决定离开的时候,余光一撇,被一只手镯吸引住。那只手镯并不十分耀眼,剔透幽静地色泽,似玉,又似水晶,拿在手里,冷沁肌肤,比她的手还寒凉。
      “这个,是鸳鸯扣。”姽婳不知何时立在她身侧。
      “鸳鸯扣?是一对的么?”这只镯子外边光素无纹,内里却刻了一圈奇特的图案,怎么看,也不像是鸳鸯,想来是一对的,才有这名字。
      “不是,鸳鸯扣只有一只,” 姽婳意味深长地抿着笑,“它可以让你爱的人,同样爱你。只要亲手给心爱之人戴上,那人的心,从此就只系在你身上,永不离弃,鸳鸯白头。”
      苏意映手一颤。眼前浮起他决然的背影,凄凉地永夜的更漏。她的心,怕是经不起再一次次碎裂,一场场煎熬了吧!
      她买下那只鸳鸯扣,剔透幽静,锦缎重重包裹,压在枕下。
      然后是等待。
      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等待,无尽地,弥漫了凄迷烟雨的等待。等得相思一寸寸成了灰,又死灰复燃。
      “小姐,姑爷回来了。”青瓶欣喜地跑来,脸上光彩四溢。姑爷回来,小姐买的鸳鸯扣就能派上用场了,只要那个姽婳没有骗人,小姐就再也不用等了。
      他来了!苏意映喜上眉梢,忽地一阵晕眩。近来,她的身体,是越发弱了。
      她整理裙衫,细听何珣的步伐,由远及近,一颗心失了规律,砰砰地乱跳。
      他进来了,身后跟着何寿。何寿向苏意映躬身请安,禀道,二爷要去趟京城,请夫人收拾些衣物细软。
      京城!苏意映闻言黯然:他回来,是为了离得更远。
      收拾好物什,她由枕下取出包了鸳鸯扣的锦缎,看了半晌。莫非,真要凭借这只鸳鸯扣的力量,才能获得他的爱情?她幽幽地叹息——这样得来的爱情,还要来做什么?
      “那是什么?”何珣走过来,看一眼她手上的锦缎。
      “没什么。”她将锦缎放在一旁,示意棠儿青瓶把收拾好的包袱交给何寿,青瓶频频暗示,她全然不理会。
      “小姐——”眼巴巴看着姑爷就怎么走了,青瓶急得跺脚。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
      长夜漫漫,不知哪里的更鼓在敲,一声声,敲得她发疼。更声远了,疼痛却越来越剧烈,如切如绞,似要将她身体的一部分割离。
      “青瓶……棠儿……”她咬着牙轻唤,连起身都不能够,痛到最后,竟昏了过去。再睁眼时,只觉得浑身麻木无力,棠儿侍在一旁,哭肿了眼,见她悠悠醒转,忙唤青瓶。青瓶端了药进来,脚步匆促,手上的汤药端得平稳。
      苏意映缓缓喝了药,问道:“我这是怎么了?”声音细如游丝,连她自己听了,都觉陌生。
      棠儿眼睛一红,眼泪又流出来,青瓶放好空碗,跪坐在床前,说得哽咽艰难:“小姐……小姐腹中的胎儿,没了。”
      胎儿?没了?她不可置信地勾起一抹笑:“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小姐……是奴婢们的错,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
      “没有了……”就这么没有了,她还来不及知道,就没有了,那孩子,是在恼她吧?做娘亲的,连孩儿来了都不知道……泪水无声滑落,浸透了悲伤绝望。
      青瓶与棠儿看她的情形,另一句话,谁也没敢再说。
      “还有什么,一并告诉我,反正,迟早是要知道的。”
      “大夫说,”青瓶把心一横,“小姐此后,不易再孕。”
      “是么……”这算是更坏的消息吧?可为什么,她都没有感觉。她漠然地注视帐上垂下的流苏,在她看来,一丝丝,似在渗血……

      四
      “意映啊……是珣儿待薄了你……”何夫人心疼地握着儿媳的手,望着她面上好不容易养出的血色,备好的话,无从启齿。
      “母亲哪里话,是儿媳没有福气。”她病倒以来,婆婆时常亲自探望,关怀备致,可今日,有些不同。
      “母亲与话交代儿媳,只管吩咐,儿媳莫不从命。”
      “意映……你知道,珣儿他大哥,只得两个女儿……”何夫人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母亲是想让相公纳妾?”婆婆已经说到这份上,她再愚钝,也懂了。
      何夫人叹口气,拍拍她的手,“只是委屈你——”得知他们夫妻不睦时,她依稀起了这个心思,一直搁在那里,谁知后来生了变故,让她不得不做决定。
      “母亲言重了。”苏意映笑得雍容得体,“为何家延续香火,是儿媳的本份,如今儿媳担不了这个重任,反教母亲烦心了。”以为心不会再痛,但一刀一刀,仍如凌迟。
      何府二公子要纳妾的消息,隐约传了出去,不几日,便来了不速之客。
      薛小姐登门,就是来看笑话来落井下石的,可一面对苏意映,面对她空洞惨白的笑容,长久以来的埋怨愤怒,满腔的冷嘲热讽,就猛地沉了下去。
      “表……姐?”这是她那个美丽娴静镇定从容的表姐吗?这个被哀愁蚀尽了神采虚弱伶仃的女子,是她的表姐吗?
      “我看来很糟糕是么?”在自小亲爱的表妹面前,苏意映无意掩饰。
      “表姐——”
      两姐妹相顾无言。良久,苏意映抬起头,薄薄地笑了笑:“你不是来骂我的么?怎么不说话,现在不骂,将来,怕没有机会。”
      “你这个坏女人!”薛表妹鼻头一酸,几乎哭出来,“你既然把他抢到手,为什么不让自己幸福?”
      真是抢到的,倒好了。苏意映苦笑:“幸福怎么抢得到?”她还想说,你千万别学我,又想说,抢到了,要抓紧不放手,又一想,怎么说好象都不对,于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何珣一回到府里,就听到下人的议论,不及梳洗,径直寻到母亲房间。
      “母亲,听说您要给儿子纳妾?”
      “你媳妇滑了胎,落下病根,再无法生育,我不给你纳妾还能怎么着?”她看儿子的脸渐渐绷紧,“怎么,你还不知道?”
      是,他还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离开的这段日子,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母亲,我决不纳妾。”
      他说完,不等母亲反对,就走了出去。
      路不远,却走得十分沉重。
      青瓶看见他,冷目而视,棠儿也深低下头。她们在怨他。而最该怨他的那个人,此刻坐在桌前,抄写佛经,知道他来了,搁下笔,客客气气地行礼。仍是那样温婉和顺的态度,只是眼中切切地期冀湮灭了,只剩下无涯的寂静。
      “意映,”他第一次唤得如此亲近,“我回来了。再也不走。”
      “好。”她微笑,笑得仿如起了一层薄雾,飘忽不定,连青瓶也看不懂。小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明白了。
      何府里人都说,二爷收了心,浪子回头。苏意映人缘好,大家都为她高兴,全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人,不曾喜悦。无论怜惜,亦或愧疚,都不是她要的。
      青瓶送来药,她说先凉一凉,青瓶一离开,就被她倒在花盆里。久了,青瓶察觉不对劲。
      “小姐——”青瓶夺过药碗,“小姐你疯了?”
      疯了?是啊,她早就疯了。
      她从枕下摸出锦缎,奋力一砸,喘着气,鸳鸯扣撞在墙上,撞成好几段,叮咚碎落。少倾,竟有一缕缕灰白的影子渐次飘起,扭曲诡桀。
      那是,被囚禁的灵魂么?这鸳鸯扣,原来是爱的镣铐。她嫣然一笑:幸好,没有给他戴上。
      苏意映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药石罔顾。大夫一个个瞧过,都只摇头。何珣守在床畔,不许人准备后事。一天里,她几乎都在昏睡,醒时,也闭着眼,不忍看他憔悴的面容。她怕她会舍不得,她怕她又起妄念,爱一个人,太苦、太累了!
      “意映。”何珣一直握着她的手,握得久了,他的手也跟着冰凉。
      “我要走了。”她轻弱地笑靥,恍惚欲散。
      他不语。眼神变得如她一般,苍茫灰败。
      还是舍不得啊!她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面颊,“好舍不得……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爱了……”
      她爱他,那么地爱他,她早就告诉过他了,是他一直不信,不愿信,不敢信。可笑他居然不信。
      “意映——”
      四周一下子暗下来。没有她,整个世界,见不到一丝光。

      五
      他终于,也心如死灰。
      他静静地看着白色的粉末,融在酒里。意映生前最大的心愿,是他能够好好爱她,陪伴她。这个愿望,在阳世是无法实现了,他只有去阴间为她完成。
      “姑爷是要下去陪小姐吗?”青瓶极冷极鄙夷地一笑,拿起酒杯,缓缓倾倒,“姑爷,你不配。”
      他不配?他仰天大笑,笑声苍白惨淡。她说得对,他不配。
      青亮的刀锋锐利,他不觉得,慢慢地,深深地,从左额割至右边耳下。鲜血沿着刀刃滴落,流不尽他的伤心。
      洛阳城里小姑娘都吓坏了:那伤口,狰狞丑陋,真吓人!
      不一时,人人都知道:何家二公子绝世倾城的俊脸,毁啦!
      毁了。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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