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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星如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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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墨初带星芙来江南,到漪兰居没几天,就推说生意上忙,留了大把的银票,出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漪兰居里本有好些丫鬟仆役在。但星芙是仙门弟子,早能够做到辟谷,又不习惯每天被一群凡人服侍,便将人全部打放走了。偌大的宅子,只有星芙一个人住。
雨师邪已除,泠夙正好有几日空暇,留了下小住。
又要闭关修行,又要处理千沨宫上下事宜,又要会客访友,这些年,泠夙其实没多少时间陪伴星芙。师徒两人常常数月说不上几句话。
难得师徒两人的独处,泠夙态度愈发温和,见星芙勤学苦练,思量一番后,干脆替她完全疏通了筋骨,渡了些灵力,助她修得了长生不老的仙身。本来泠夙打算逗留两日,忽接了古长老的灵鹤传书,说顾掌教与顾仙子不日就要到访。
顾掌教名松平,是仙门第二大门派崆峒派的掌教。而那位顾仙子则是他的胞妹,小字若水,现在是峨眉派的仙尊。他们两人的面子,泠夙不能不给,叮嘱了星芙一番,便匆匆离去。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便到了盛夏。
江南三伏天,炎热似火烧。一连晴了十几日,远空长碧,宛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一点云翳也瞧不见。池塘里,荷叶亭亭如盖,荷花朵朵盛开,在灿烂的日光里,流光溢彩。清甜的芬芳,弥漫如雾。
泠夙拨冗,前来探视星芙。
他一袭白衣,静然立着在屋檐之上,绝世风姿,皎然出尘。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练剑的徒弟。
星芙苦练了两三个月,那招‘雨霖铃’,总算是有些进步,至少现在,能控剑直入水中,卷些许的水花出来,再飞到半空之中。
这样的进展,对于星芙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但是她显然很不满意,极力地想让剑再多带些水,再飞得高些。徒弟想上进,固然是好,但是……
泠夙无奈。
仙门术法,天分远远比勤奋重要。资质不好,悟性奇差,注定了小徒弟这一生,最多只能在他的相渡下,修得仙身。
遥遥看着星芙,眼见她了足了劲,出招,然后失败,再出招,再失败,反反复复,苦苦修炼。
泠夙几次想劝她不必那么辛苦,但实在是说不出口。到底是心里有愧。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日光这般毒,小徒弟一次又一次地练着,浑然不觉鬓角、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也浑然不觉许多四溅的水花,好多溅到了身上。一颗颗汗珠子滚进了她白色的衣领里,那衣领完全被汗浸得湿透了,贴在她的螓首上,勾勒出温柔而楚楚的弧度。
小徒弟再一次出招,七星剑猛然下坠,却是在水面飞速地划了一个大圈。
灵力未用到该用之处!
仙气震荡。瞬间狂风大作,平静的水面,翻起巨浪,连连拍岸,水花似千堆雪一般。白浪中的小徒弟非常狼狈,宽大白袍,已经湿光了。她极力稳住身形,大声念着仙咒,想召回七星剑。
唉!召回咒,不是这样念的!
泠夙哭笑不得。
仙咒本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何况,小徒弟是错得离谱,不仅念错了字,不仅前后颠倒,而且还把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仙咒,杂糅了起来。
果然,七星剑扑通一下坠入了水底,在水底疯狂搅动。先是水被卷到了半空之中,紧接着,荷花荷叶,被剑气搅成了碎片,往上带了去,下一刹那,竟连池底的淤泥也卷了起来。
只苦了池塘里放养的鱼,在残余的淤泥里苦苦挣扎。
星芙傻眼了。
水、残花、残叶、淤泥掺在一起,混合成了名副其实的泥水,在她的头顶,翻滚如一潭沸水。她一停止念咒,那泥水就如瓢泼暴雨般,哗啦啦地落下来。
要变成泥人了!星芙绝望地闭上眼睛。
一道白影掠过,在泥水落在她身上之前,将她带到了高处。
熟悉的温暖,瞬间环绕。
是师父!星芙不由地呆了。
师父没有忘了她,又来看她了。而且师父的手,正环着她的腰,微微收紧。她的头,则贴在了师父的胸前。
她竟然在师父的怀里!
心里满是奇异的甜蜜,小脸下意识地在师父胸口蹭了蹭,星芙闷闷地喊了声:“师父!”
泠夙问:“墨初呢?”
星芙不由地哭了。师父忙,而墨初也不见踪影。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大宅子住了三两个月,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泠夙低下头。
小徒弟闭着眼,楚楚可怜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她长长的睫毛,沾了点水珠子,显得湿漉漉的,在轻轻颤动。眉不点而翠,唇不画而红润,精致面容上,水渍点点,近看却反而添了几分媚色。
七岁带上千沨宫,到现在,将尽十年过去,算算她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这个年纪,在仙门还是个孩子,但是,在人间,却是女子最好的年华。
绮年玉貌,既有青春的娇媚,又带着仙风的飘逸。单薄的白衣湿透了,勾勒出玲珑的曲线。那柔软的曲线,此刻,正蹭着自己的胸口,左一下,右一下……
是奇异的酥麻……淡淡的幽香袭来,那是她的体香。
泠夙神色一凛,赶紧放开了星芙。
池塘,恢复了原样。风过荷塘,很快将残留的暧昧吹散了。
一招“雨霖铃”,练成了这德行,星芙多少有些丧气。见泠夙转身回屋,心里闷得慌,就索性坐在岸边,脱了鞋子,以足踢水。
日光铮亮,水面上浮光如碎金。荷叶出水很高,白莲夹杂其中,雅姿绰约。而鱼群则是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倏尔往东,倏尔往西,没有片刻消停。有几尾鱼,凑了过来。
星芙到底才十几岁,起了玩心,右手结印,将这几尾鱼,关进结界里。
仙门的结界,其实是一道屏障。修为越高,所设的结界就能越大,越牢,存续的时间也越长。凭星芙的修为,全力施展,设下的结界,最多能坚持半个时辰。但这半个时辰,逗鱼玩,足够了。
那些鱼不明就里,游着游着,就撞到了结界,怎么也出不去。起初一小会儿,有的用头撞,有的用尾巴撞,但全都被反弹了出去。到后来,这些鱼都不去撞结界了,只绕着星芙的足,团团地游着,时不时地扭一扭肥肥的身子。
星芙看着发笑,脚一蹬,踢出水花。鱼受了惊吓,四下散去,但很快,又撞到了结界,弹了回来。
“星儿,别淘了!”
结界瞬间被破,鱼很畅快地游走。而星芙,则被泠夙一把拉了起来。
“师父!”被逮个正着,星芙乖乖地低下头,等着被训斥。师父一再告诫,修仙是为了苍生,而今日,她却用术法,戏弄几尾鱼!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很不妥当。
泠夙目光微微向下。
星芙光着小脚丫子,芊芊双足白皙如羊脂玉。地是白玉铺就,被太阳烤得极烫。踩在上面,她似是烫得有些难受,小小的脚趾头,不住地动动,像水中小鱼摆尾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挠着地面。
泠夙顿时就口干舌燥了,赶紧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把鞋穿上!”
听师父的口气,好像没有责怪的意思,星芙便放了大半的心,只是不敢抬头。鞋子就搁在池塘边,早被星芙踢出的水濡湿了。把湿了的衣物弄干的仙咒,泠夙早教过,可是她早忘得一干二净。
星芙扬着小脸,用无辜的眼神盯着泠夙看,小小声道:“师父,就帮帮我嘛!我……都湿了……”刻意讨好的口气,是酥酥软软的娇嗔。
都湿了……
泠夙顿时就想起前世旖旎的画面,目光忍不住又往下,在星芙的裸足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移到湿掉的鞋子上,侧过脸,嗓子有些哑:“基本的仙咒,你最好要练熟!”
说话间,他已将鞋子弄干。
星芙一边穿上鞋子,撅着嘴:“师父,等星儿想起来仙咒,湿的早让太阳烤干了!我湿湿的,好难受哟!”
“什么干的,湿的!”泠夙呵斥,一甩袖,地上多了一大叠书,垒起来有半人高。他斜斜地看了星芙一眼:“回房,将这些抄一遍!”
“啊?”星芙傻了眼。
“都是你学过的!”
“我学了这么多?”星芙拍了拍书堆,很不相信。
“为师加了些注释,便于你理解!”
所谓加了点,其实应该是加了很多很多吧!星芙耷拉着脑袋,要不是自己不成器,师父也用不着,把这些术法写得那么仔细,自己也用不着,要去辛辛苦苦地抄!说句心里话,她宁愿在太阳下,练上几个时辰的招式,也不想在房间里枯坐着,一笔一划地抄书!但是,师命难违啊!
“真的要抄吗?”星芙偷眼瞧着泠夙的脸色。
“顺便练字!”
“可是……”星芙眼珠子转了转,“没有笔墨啊!”
漪兰居当然不可能没有笔墨纸砚。不过,星芙口中的笔墨,指的不是凡品。仙门的笔墨纸砚,与人间的大为不同,是经过特制的,再顶尖的术法,都改不了往来的书信。
泠夙没有意外星芙会拿这个做借口:“为师带了,就在书房里。去抄吧!”
“啊?”
“抄完了,为师要抽背!背错了,要罚抄!”
“师父!”星芙大着胆子撒娇。她拉着泠夙的袖子不放手,那双眼睛,水汪汪的,眨了又眨,可怜兮兮看着泠夙。
泠夙慌忙移开视线,推开了她:“再说!抄十遍!”
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星芙哭丧着脸,磕磕绊绊地念一个仙咒,凭空便出现了一把大扫帚。星芙转眼,看了看泠夙,见他没有帮忙的意思,只好再次蹩脚地念起仙咒。那大扫帚,变得更大了,像扫垃圾一般,歪歪斜斜地将那堆书,往房里扫去。
这个徒弟!
泠夙负手,立于一侧,目不转睛的看着,眼神不由地闪过一丝的暖色。他跟星芙要是永远能这样就好了。
只是……
泠夙皱眉。
人人都有不得已,希望这一世,他不用再不得已。
书实在太多,星芙连抄了一日,才抄了一小半儿。长时间提笔,手腕极累,她这才十分后悔,提议要用仙门的笔墨——若是用凡间的,她只要用复写咒,就可以很快搞定!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能怎么办呢!她只好规规矩矩地抄!
又是埋头连抄了几个时辰,星芙觉得手腕酸得难受,便搁下了笔,伸手去轻揉,目光往旁边一扫,却见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靠窗端坐,正专注地看着一卷书。
夕阳斜照入屋,晚烟渺渺,暗香浮动。泠夙眉如墨,眼如星,年轻的容颜,如玉,如画。他整个人就仿佛是坐在云烟之中。而那云烟是极薄极薄的,在夕照里,带上一点锦绣的金色。他的手指修长,正意态闲闲地搭在书上。目光未曾离开书,须臾,泠夙手指转动,轻轻地翻了一页。
屋里静得只有他的翻书声。
书房外,便是花苑的一角,树木葳蕤。晚风轻拂,树轻摇,叶微晃,有一片翠叶,从枝头翩然飞出,盘旋着下落,从窗外,轻轻地飘进来,落在了他的肩上。泠夙恍若未觉,眉宇间,是超脱凡世的淡然。素白的长袍曳地,如霜,如雪。
浮生若梦,岁月静好。
星芙只管愣愣地瞧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过了好半天,泠夙才抬头,唇角微弯:“抄累了?”
星芙夜视不成问题,怔忪之下,一直未曾留意天色,此刻回过神来,往窗外一看,不知不觉中,已经月上中天。
几颗明珠悬起,屋内,顿时亮堂了。那珠光,柔和而温润,给泠夙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光晕。
泠夙站起,走到星芙的身侧,低头去看她写的字。
星芙窘迫,方才失神,未发现笔已经滚到了纸上。这张纸,本已写了大半,如今染了一大团墨色,好些字迹不清了。“星儿……这就重写!”她慌忙捡起笔,将这张纸抽出来,又铺上一张新纸。
“修仙是要修心,而写字呢,也是在修心!”泠夙从她的手里接过笔,侧脸看她一眼,唇角微弯,然后低下头,略停了停,在纸上慢慢地写下“正气浩然”四个字。他的字写得极好,遒劲而又清俊,恬淡而又邈远,笔画间,散着仙家的飘逸之气。
“师父,写得真好看!”
“你也可以做到!”泠夙侧脸,看着小徒弟,目光温和,“多练练就好了!”
星芙揉了揉手腕,嗯了一声,伸手去接笔。
泠夙却将笔墨都收了起来:“手腕酸,那就休息一下吧!
星芙只是笑。
泠夙本已往前走了一步,见星芙抿着嘴在笑,便停了下来,侧脸看着她。
星芙笑吟吟的,快步上前,踮起脚,将小手伸向泠夙的肩头。未等到她够着,泠夙已是后退一步,不留痕迹地避开,而那片叶子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师父,给我嘛!”明珠光华里的星芙,眼眸如璀璨星子,含着羞,隐着笑,正在撒娇。精致的眉眼,流淌出难以细说的妩媚。
泠夙躲开那娇媚的视线,缓缓地摊开手掌。叶子自他手中飞出,缓缓地飞回到了枝头。
“师父!”
泠夙不再看她:“歇会儿,就继续抄吧!”
白影一闪,他便消失了。
星芙失落了,揉了揉酸楚的手腕,提笔再写,却是描摹泠夙的字。才写了一个“正”字,她就写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烦躁不堪。资质连平庸的够不上的她,能成为泠夙的徒弟,不过是因为她的容貌,像极了从前的幽若。
幽若,在仙门是禁忌。
越是禁忌,众人私底下,越是传得沸沸扬扬。
那位幽若,是仙门有史以来,天资最好的,甚至好过了师父。
七岁,幽若拜入千沨宫,成为泠夙的徒弟。
十五岁,她便修得仙身。
十六岁,第一次去人间斩妖除魔,一招“雪之华”,重伤了道行六百年的猫妖王!
十七岁,参加“剑试”。同时入门的新弟子们,无人能在她手下过三招,就连修行百余年的前辈,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众望所归地成为千沨宫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修为最高的首座弟子。
十八岁,协助师父泠夙,封印神夔。
十九岁,率领众弟子,平息雍州血魔作乱,百招之内,散去血魔王的魔灵……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轰动仙门的大事。
泠夙曾以她为豪,各位仙尊对她交口称赞,弟子们无比敬服。
她本可以成就一段传奇。可惜,幽若在二十岁时,突然嫁给魔帝,成为魔后。仙魔对立对年。如此一来,幽若便成了背叛师门的罪徒,仙门人人唾弃的无耻妖妇!
最后一战,她与魔帝,双双死在泠夙的剑下,魂飞魄散!
提及她,众弟子私下,在唾弃之余,生出几分惋惜与佩服!到底是泠宫主的徒儿,什么时候都是轰轰烈烈!然后,再拿现在的星芙去比,末了,都是在摇头,说泠宫主现在这个徒儿,实在是太差劲!
虽然泠夙绝口不提,但是星芙却自知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姐,乃是云泥之别,本来,跟同入门的弟子比就自卑,跟前头幽若师姐比,更是自卑得无以复加!
良久,她轻轻地道:“我只是师姐的替身吗?”
泠夙正准备进屋,在门口听到这一句话,停住了脚步。他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星芙,泠夙神色复杂。
轮回,是延续,更是新生。
忘川水,孟婆汤,彻底洗掉的,不仅是记忆,更是感情。
每个人的一生,不过是灵魂不断轮回中的一个小小的片段,就像是滚滚江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
沧海桑田,前尘难觅,往事悠悠,如云烟过尽!
百年之后,当星芙出现在他的面前,抬起头,用懵懂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时,泠夙就知道,他的小若,是真的死了。
徒儿既回来了,也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同一个灵魂,同样的容貌,星芙的身上固然有幽若的影子,但是他,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死是前世的终结,转世之后,一切从新开始。
亲手封印了她前世的记忆与灵力,他就是想让徒弟的今生,能纯粹地做他的徒弟,在他的羽翼之下,过着简单而快乐!
斟酌了许久,泠夙缓缓地走近,温和地道:“星儿,就是星儿!”
星芙猛然抬头,看着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上那忐忑而惶惑的视线,泠夙拉起小徒弟冰凉的小手,温言道:“对为师而言,你的平安,最要紧!手这样冷!捂一捂就暖和了。”大手覆在小手上,带来温润的暖意。
“师父!”星芙扑进了泠夙的怀中,抽噎着哭起来。
泠夙左手揽住星芙的肩,将她圈在了怀中,右手自袖中屡次微微探出去,又屡次收了回来,最后,还是试探地伸了出去,在离她的脸很近的地方,停住。
小徒弟终于止住了哭,在他的怀抱里,迷迷糊糊地睡去。明艳的脸上,泪痕依稀可见。犹豫着,修长的手,触上那近在咫尺的小脸儿,轻轻地拭泪。指尖摩挲,带来奇异的触感,湿润,滑腻,温暖,而又水嫩,不知不觉,他改拭泪为轻抚,就像是抚摸着一块温润美玉。
抚了几下,泠夙回过神,顿时僵住。
下一瞬间,他一把推开了星芙,一阵风似地跑出去,连仙术都忘了用。一口气狂奔到屋外,他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
他这是在做什么!
前世是做戏,今生,绝对不可以!
这一次,星芙就只是他的徒弟!那是他真正的徒弟!
达达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泠夙勉强镇定下来,转脸去看。
门次第向内打开,一匹骏马飞驰而来。
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桃花眼微微上翘,嘴角衔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丰神俊朗,英姿勃发。他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持一柄合拢的折扇,长长的发带飘扬在风里,是年轻人特有的轻狂傲慢,肆意张扬。
想不到墨初会突然回来,泠夙愣了愣,然后立即撤去结界,悄悄地隐去了身影。
“娘子——我回来了!”远远的,墨初就喊。
那马是罕见的汗血宝马,速度极快,喊话间,马带着人,已经到了卧房外。一个跃身,紫袍翩飞,墨初从马背上飞身下来。
这么大的动静,里头的星芙自然惊醒了。睁开眼,她四下去看,下意识地去寻师父,却没看见,心里发了急,好在她很快冷静下来,用心感受,发现那股熟悉的气息就在附近,这才放下心来。
再一抬头,却见分别了数月的墨初,正倚门而笑。
没有仆仆风尘,他依旧一袭华丽紫袍,熠熠夺目的金冠底垂下两条紫色的暗纹发带,随意飘在前面。
他看着她笑。右手往上一带,将扇子抛起来,然后接住,再抛起来,如此反复,颇带几分玩味。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盈盈的笑意。
“娘子,有没有想为夫啊?”
月光正亮,他的眼眸更亮,黑色的瞳仁里倒影着她的倩影。仿佛,在他的眼里,她真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你怎么来了?”星芙躲闪开那灼灼的视线。
“想你啦!”墨初笑,明净如月光,“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一扬手,屋内的珠光一黯,倏尔,细碎的蓝光,在半空中显现,一闪一闪,如同夏夜的满天繁星,又如从草中点点萤光,纷纷扬扬。转眼之间,无数片花瓣,凭空出现。芙蓉花瓣,梅花瓣,桃花瓣,水仙花瓣,牡丹花瓣……各种各样的花瓣,应有尽有,飘飘洒洒。大红,品红、浅粉,月白、鹅黄……各种各样的颜色,缤纷斑斓,看得人眼花缭乱。
星如雨,花正艳。
盛大的浪漫,盛开在静美的月夜。
泠夙在一旁看得愣神。
心突然有些空,继而,慌乱涌上泠夙的心头。隔着漫天星光,隔着漫天飞花,泠夙看着,墨初与星芙相对而立,俊男美女,看起来极是相配,极是默契。
泠夙僵住了。
秋风卷了一片黄叶飘来,落在他的脚边。目光暗了暗,他抽身离去。
长长白色衣摆翻如水纹,曳过黄叶,只听“吱呀”的一声,那叶子裂成了许多片,如点点碎金。
召来龙渊剑,泠夙踏上剑身,御剑,以快过疾风的速度,飞向皎皎孤月。
这边,墨初适时松开了星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皮都不抬一下:“总算走了!下回表情别那么出戏,害得我刚才差点演不下去!”
星雨飞花,消失得干干净净,如梦醒,了无痕迹。
“何必要费那么大的劲……”
“实在不行,我就勉为其难地……”墨初打断了星芙的话,挑挑眉,慵懒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最后落在星芙的小腹上,不在意地耸耸肩,暧昧地笑笑,“我可不介意买一赠一!”
星芙懵懵懂懂:“什么……”
墨初嘴角上扬,手摇折扇:“想知道?”
星芙看了他一眼:“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话!”
墨初抚额:“别看我!”他停顿了一下,“再看我,我就把你吃掉了!”
“哼,你吓唬谁啊!”
墨初笑笑:“你知道‘吃’是什么意思么?”
星芙隐隐猜到几分,小脸微红,一扭过去:“讨厌鬼!”
墨初挑眉一笑,往床上一坐,用折扇,随意地拍了拍被褥:“睡了!”
“喂,那是我的床!”星芙急了,伸手就去拖墨初。
墨初伸了个懒腰:“出了银子,我为什么不能睡!”
“你!”
“流——焰——荒——漠!”墨初随意地歪在床榻上,拉长了腔调。
“……”
墨初邪魅地一笑:“你敢说你来得及?”
星芙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故意大声道:“不是还没有到‘剑试’么?”
“是没有到!”墨初打开折扇,翻转着,看扇面上的题字,“但是,也快了!”桃花眼眸眨了眨,“难不成,你的御剑术大有长进?”
星芙不好说什么了。
流焰荒漠在北邙山脉附近,与皑皑雪山相比,这两者可谓是冰火两重天,离江南极其遥远。星芙的御剑术,在仙门也就是初学的水准,勉强能站稳,但是飞不快,去一趟,起码要花上数月的功夫。眼下离“剑试”不过月余。星芙就算日夜兼程,也赶不及在“剑试”前到流焰荒漠,更别提穿越结界了。何况,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结界之后,是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星芙问:“结界后,真的有那果子吗?”
墨初侧坐起来,摊手:“天知道!”见星芙要发作的样子,他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听我把话说完嘛!”
“说啊!”
“天知道,我知道!我们的交易,你可别忘了!我保证,那里……的确可让你,在‘剑试’上一鸣惊人!”
星芙愣住了。他们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墨初突然改口了。只听“哗”地一声,墙粉碎了,扬起许多粉尘。星芙转头瞧见来人,僵在了原地。
墨初也抬头去看,目光闪烁不定。
泠夙一袭白衣,负手而立,目光冷如霜雪。孽障竟然就为了在“剑试”上出风头,胡乱嫁人!
“剑试”有那么重要么?不过就是千沨宫弟子的例行比试而已。他是宫主,替星芙推掉比试,不过是一句话!那些闲言碎语!不理就是了!他的星儿,还是有点资质的!他认真地教,星儿好好地练个千百年,绝对能练好的!真是不知轻重!流焰荒漠是什么样的地方!就她这点修为,竟然有胆子要去!还要不要命了!那个墨初没安好心!明摆着是利用,对她哪有半点情意!本来,他还以为,星芙喜欢墨初呢!谁知道真相竟然是这样!
气小徒弟不自爱,气小徒弟的欺骗,气小徒弟不晓得自保,更气自己的麻痹大意!
泠夙目光不似往日的温和,多了一抹冷然的凌厉之色。
墨初恭敬作礼,陪着笑:“泠宫主……”
与此同时,星芙惊呼出声:“师父!”
两人话音未落,强大的仙力就已击来。墨初直接被甩得撞墙,当场头破血流。
星芙脸色白了,冲过去查探。
可怜墨初已是奄奄一息,外伤不必说,就连五脏六腑也受了重创,被震得移位!他脸色惨白地歪在星芙的怀里,大口大口的呕着血,吐在了她白色的衣襟上,不一会儿,就将白衣染成了血色。
师父下手太狠了!星芙赶紧去输灵力,却不想这一举动,更加触怒了泠夙。
墨初是纯粹地利用她,到头来,她竟然还怨师父下手狠,竟然还护着他!
“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泠夙本就不满意墨初,盛怒之下,更觉得墨初可恶,直接将星芙强行摄走,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急速地御剑离去。
拂晓时分,一道黑影悄悄地潜入。
扶起昏迷的墨初,将一颗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
过了一小会儿,墨初便醒了过来,扶着墙,桃花眼眨了眨:“我没破相吧?”
“没!”
“那就好!他出手果然重!”
“不是都在你的意料内!”来人微晒,“你倒是真信我,就不怕我不来?”
“你方才不都说了,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内。”墨初道。
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