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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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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统十四年八月初十,一支庞大的军队从塞上的平原拔营,缓缓地向北京行进。这支军队的主帅,也是明朝的最高统治者——正统皇帝朱祁镇骑在中军黄罗伞下的逍遥马上,脸上带着一丝焦虑和恐慌。
司礼太监王振紧随身旁,他凑到正统皇帝近前:“万岁,再过几日就可到宣府。”
正统皇帝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爱卿,瓦剌军离我军还有多远啊。”
王振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瓦剌离我军尚远,万岁且请宽心。”
皇帝“哦”了一声,未及开言,后面的大学士张益已经提马上前,抱拳启奏:“万岁,我军行进太慢,军士乏累,士气不振,臣请陛下自领禁军,昼夜兼程,速回帝京。臣等分兵,于路阻截瓦剌铁骑,以免敌军掩至,玉石俱焚。”
王振的笑脸陡然沉了下来:“咄,张益,尔身为内阁宰辅,竟然如此惑乱军心,惊哄圣驾,是当何罪?”
张益恨道:“王公公,惊哄圣驾虽是大罪,总不如阉党误国可杀。”
王振的脸已经开始扭曲,手中马鞭一指张益:“张益,尔真是不知好歹,军士,与我拿下。”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堃各提战马,分从左右上前:“万岁,张阁老所言不差,臣等请万岁早做定夺。”
王振恨得牙关紧咬:“好啊,王佐、邝堃,汝两个小儿,前日罚尔长跪,看来尚不能使尔醒聩,金瓜武士何在,与我击杀此三人。”
武士尚未上前,皇帝已经不耐烦起来,他将袍袖一挥:“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朕心烦得紧,都与我退下。”
王振的心一紧,自他侍奉皇帝以来,象这样言不听计不从还是头一次。他明白,自己的宠信已经开始下降,在某些方面他必须开始加快速度了。
皇帝长舒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挥挥手,令群臣退下,继续行进。王振与张益等却不肯离得太远,只在圣驾十步之内随扈。方走出五里之遥,探马从身后疾奔而来,在逍遥马前跪倒:“启禀万岁,也先大军已距我军后队不到五十里了。”
皇帝大惊失色,险些掉下马来。王振慌忙传令再探,探马唱喏而去。王振未及发下第二支令,邝堃已传令,命恭顺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引本部人马就地结阵,阻截瓦剌。张益则喝命三军丢弃重车劣马,加速行进。
王振眉头紧皱,却又不敢说什么,偏此时大学士曹鼐一提战马,喝命军士将随军辇舆一并丢弃。王振大惊失色,喝问曹鼐:“曹鼐,辇舆中俱是万岁西狩所得美人,你命军士丢弃辇舆是何意也?”
曹鼐抗声道:“王公公,辇舆中一不是宫中妃嫔,二不是金枝玉叶,可知兵贵神速,而今大军却被几个无名的妇人绊住,是真我大明羞耻。”
王振正要反驳,正统皇帝大声喝道:“不要吵了。”
所有大臣顿时缄口不语,尽把两只眼睛顶着皇帝,看他接下来如何处置。
皇帝却又象泄了气似的:“只把云娘的车仗留下,其他的,都不要了罢。”
曹鼐还要说什么,正统皇帝摆了摆手,曹鼐只好不再说话。偏偏英国公张辅又来启奏:“万岁,还有许多随军车仗,上面尽是些金银细软,于征战无益,也当丢弃。”
王振顿时大怒:“张辅,你想干什么,那些车仗又不是你的,你操什么心。”
张辅昂然道:“能保圣驾安泰,拼得公公肉痛也则无妨。”
王振又要和张辅争吵,皇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算了算了,都留下罢。”
此时军卒的行进速度已经加快了,但仍然是一派的有气无力,虽然明知瓦剌军近在咫尺,这些军士就是提不起精神。
曹鼐等人心中着急却毫无办法,邝堃向王佐一使眼色,二人将马缰略带一下,落后了丈余,邝堃低声问王佐:“王大人,如此不是办法,只怕我等性命此番都要送在这个狗贼手中。”
王佐紧盯着王振的背影:“此贼不除,国无宁日,我看要么今天,或者明日,如不能以国法诛杀此贼,就要行些诡道了。”
邝堃道:“愚兄也正有此意,我看照此速度瓦剌军今日就会追上我等,一场大战已在眉睫,你我需要早做打算,一则退恶虏,二则诛奸佞。”
王佐叹口气:“能诛奸佞,弟愿足矣,以此等疲兵欲退瓦剌,弟实不敢望。”
第二天午时,明军刚刚少事休息,准备埋锅造饭,探马又一次飞奔而至:“启奏陛下,吴克忠吴克勤不敌瓦剌,全军覆没。”
皇帝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只是用马鞭指着探马,却一字也说不出来。群臣也是大吃一惊,邝堃最先反应过来,高声喝道:“传令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速引本部人马接敌。”
探马领命而去,邝堃又奏一本:“请万岁抛弃车仗辎重,轻装简从,加速行进。”
正统皇帝结结巴巴地说:“就,就依爱卿。”随即又挥手下令,“快走快走。”
皇帝的命令没头没脑,大军就像被驱赶的野鸭子一样,只知道快走,顷刻之间已经乱不成队,群臣看着这一对君臣,又气又急,眼中都要冒出火来了。英国公张辅一提战马:“曹鼐速至前军,命都指挥郭懋整饬部卒,加速前进,张益至后军,命韩西麟率弓箭手、藤牌手断后,不可慌乱。命驸马都尉井源整饬左军,兵部尚书邝堃整饬右军,保持队列,加快行进,如有不听将令者,就地格杀。”将令传下去之后,又乱了一会儿,终于勉强恢复了秩序。
王振紧拧眉头,对心腹太监耳语几句,随着大军继续向前。
军队抛弃了大量辎重后行进速度明显加快,未时刚过,离宣府已不到百里了。君臣的心略定一定,正统皇帝长舒了一口气,看看左右,尚未说话,探马流星一般又到切近:“启奏万岁,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进至鹞儿岭,中了瓦剌的埋伏,已陷入苦战。”
皇帝已经面无血色,只是挥手:“快走快走。”
探马对这条命令莫名其妙,只得唱喏而去,群臣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得命张益、韩西麟多加小心,又令大军弓刀在手,连大学士曹鼐、张益、兵部尚书邝堃、户部尚书王佐等文官也各擎佩剑,不敢稍有松懈。
八月十二日晨,朱勇、薛绶全军覆没,瓦剌军距明军不到百里,十二日午时,瓦剌军距明军七十里,十二日晚,瓦剌军离明军只有四十里路了。
此时王振却命令大军在平原上停了下来,皇帝莫名所以,王振上奏:“万岁,此乃臣疑兵之计,瓦剌已跟随我军多日,今见我军忽然扎营,必以为我军又有后援,或以为我军有何计策,必不敢轻动。”
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王振急忙趋前:“万岁,今晚还是云娘侍寝么?”
皇帝看看王振:“好吧。”王振急忙把皇帝扶入寝帐。
皇帝一进寝帐,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桌上摆了四色点心,几样小菜,一壶御酒,两副杯箸。王振熟练地斟上两杯酒:“万岁,您看今天这些肴馔,可还合龙意么?”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筷箸,品了一口小菜。王振将酒杯恭恭敬敬地递到皇帝手中,皇帝看了看杯中酒,满饮了一杯。
一个宫女进来,福了一福,禀道:“启奏万岁,云美人已到帐外。”
皇帝转过来:“快叫她进来。”
宫女急忙传旨:“万岁有旨,云美人觐见。”
外面娇滴滴的声音:“臣妾领旨。”随后一阵环佩之声,一位美人走进帐中,飘飘万福道:“臣妾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急忙站起来,双手扶住云娘的双臂:“啊呀梓童,快快请起,来来来,快坐快坐。”
云娘谢恩起身坐下,王振知趣地退出帐外。
当夜丑时许,王振独自一人背手站在鹿砦旁的黑暗处,眼睛看着营外,耳朵却听着身后。时序已近中秋,天上的圆月却被漫天的黑云遮掩,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王振从这风声中隐约地辨别出一丝轻盈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拎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款款地走到近前,一阵淡淡的香气隐约地将王振包裹住,只听一声娇笑:“公公好雅量,在这里吟‘大漠孤烟直’么?”
王振微微皱眉:“云娘,东西到手了么?”
云娘道:“哟,公公不先问圣驾,万岁可要伤心的呢。”
王振恼道:“哼,休得调笑,快把东西拿来。”
云娘仍是笑厣如花:“好厉害的公公。”话音未落,一件东西向着王振径直飞来。
王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那东西正落在王振脚前,他低下头,见是一个长条黑布包袱,急忙捡起,将黑布打开,脸上露出了笑容:“云娘,办得好。”
云娘已经走到了王振近前,带着些许不屑说道:“王公公,若是今晚这个东西未曾到手,我便不好了,是么?”
王振这才抬起头看看云娘:“哪里哪里,云娘你误会了,自你伴驾以来,受了委屈了,咱家一定在狼主面前替你请功。”
云娘嬉笑道:“公公说哪里话来,伴驾以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想人生在世,所求无过如此,狼主若要赏赐,就请赏云娘接着当我的夫人罢。”
王振嘿嘿一笑:“云娘,休得口不应心,当今圣上纵情声色犬马,虚耗过度,想你人称飞天玉狐狸,首要的便是这帐中之事。当今圣上岂能让你眷恋,不若让公公帮你寻个当世嫪毐,一解你望梅之苦。”
云娘娇嗔道:“哟,公公,看不出你那个东西虽然不在,那件事却满清楚的,只是公公那个当世嫪毐,不是挨过一刀的吧。”
王振叫云娘说着短处,有些光火,却要砺练些涵养功夫,也不反口,只是收了笑脸问云娘:“云娘,出来多久了,快回去吧,若是万岁醒来不见你,可就有些不便了。”
云娘满不在乎:“公公怎么恁地胆小,拿云娘当刚出道的雏儿了,就不知春梦逍遥散是飞天玉狐狸的三宝之一么?那昏君只怕还在梦里与西施鬼混哩。”
王振道:“你我此时,都应小心才是。”
云娘见王振不再嬉闹,也收了妖冶:“哟,公公,才一说昏君梦里逍遥便自着恼,可是心有不甘么?也罢,云娘去了,公公好自为之。”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王振从鼻子里微哼了一声,看看手里的东西,也自回了寝帐。
与此同时,英国公张辅的大帐中几乎吵开了锅。英国公张辅、大学士曹鼐、张益、都指挥使郭懋、都指挥同知韩西麟、兵部尚书邝堃、户部尚书王佐、驸马都尉井源、禁军统领左泰、副将樊忠等齐聚于此,一边痛骂王振,一边却又想不出一个法子来。
英国公张辅年已七十五岁,他虽然与王振顶撞了几次,却也深知顶撞只能获片刻之功、一时之快,却无法从根本上挽救这支死到临头的军队。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银髯,暗想自己这把老骨头很可能是无法回到京城了。
兵部尚书邝堃主张群臣集体谏本,以求让皇帝明白目前的处境,早下决断。这个动议虽然获得了大部分文官的支持,却几乎遭到了所有武将的反对。禁军统领左泰揎拳裸袖,高叫道:“为今之计,只有诛杀王振于当场,然后再行谏阻,如若谏阻不成,只能请万岁暂退后帐,由英国公代为操劳,待回朝后,我等再请欺君之罪。”
张辅大吃一惊:“左将军,此言差矣,若照此行事,我等皆为叛逆了。”
都指挥使郭懋明确站到了左泰一边:“左将军此言不谬,此所谓大行不顾细谨,若是陷圣驾于塞北,我等便都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了。不若就依左将军之言,回朝后再向万岁申辩……”
话犹未了,樊忠已经站起来大喝道:“申辩他娘个球,再若迟延,诸公便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若现在就去砍了王振那厮,俺们列开阵势,跟瓦剌干他一场。”
樊忠说着话,拔出佩剑,往外就闯。驸马都尉井源赶忙伸手抓他,被樊忠一晃臂膀,将井源的手荡开。韩西麟冲上前去,将樊忠拦腰一抱,不容分说,脚下使个绊子,和樊忠一起摔倒在地。
樊忠倒地拼命地挣扎,怎奈韩西麟两臂两腿死死扣住樊忠的两臂两腿。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樊忠死活挣不脱,其余诸将一拥而上,将樊忠四肢擒住,压在地上。樊忠兀自大叫:“尔等鼠辈,恁地胆小,又怕教瓦剌杀了,又怕教皇帝杀了,偏俺不怕,又不肯让俺去杀了王振,好教你们作场忠臣。你们也称朝廷大臣,可不羞死人也。”
帐篷里闹得正凶,忽听信炮三声,顷刻之间四面都是喊杀声,人人心头都是一紧,顿时都安静下来,樊忠也不再叫了。不多时,一名小校慌里慌张跑进帐中,跪倒启奏道:“众位大人,大事不好,瓦剌劫营。”
英国公张辅大惊,慌忙站起:“到底怎么回事?”
小校哆里哆嗦道:“刚才小的正在巡营,只听信炮三声,瓦剌兵已从四面八方杀来,我军不及放箭,已与瓦剌兵接战了。”
英国公眼一黑险些摔倒,他扶着桌案喘了一大口气才说出话来:“左泰速领禁军护圣驾南撤,余者诸将各归本部引军与瓦剌交战,众文官……”他看看曹鼐、张益等,“唉,你们就各安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