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徨安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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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戴着橘色牛仔帽的少女扛着伤痕累累昏迷的少年走进了夜兔家的门。】
“是……妈妈？”
入夜，嘉音隔着升起的篝火听神妈妈讲故事。
神妈妈颔首微笑：“由罗酱是个一眼可见的奇怪孩子呢。”
“……这是夸奖？”
“嘛，是怎样呢？”江华也无法肯定是不是算夸。
长大后还好点，刚认识那会儿由罗真的是个很古怪的少女。虽然对女性不失尊重，但言词却显得非常粗鲁，后来还是在她自己的前辈艾斯那里矫正过来的。
嘉音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
虽说确实是个会让人很感兴趣的过往故事，但和现在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江华夫人（祖母）的过去是什么样，和她带自己来徨安有什么关联？
嘉音仔细一想，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看样子是反应过来了呢。”
“已经，不再被拒绝了吗？”嘉音问。
刚才的故事中，江华遭到大蛇的拒绝，无法再进入徨安，现在却成功带着嘉音找到徨安并登陆了。
“不，看来我还是被怨恨着……”神妈妈低声叹息，大蛇不愿出来见她，这就是被怨恨的证明，“我能进来是托了你的福哦，嘉音。”
非人生物的感应是很独特的，尤其大蛇是行星寄生种，可以说已经是这徨安本身，对外界的感知方式更是奇特。
“你有由罗的血脉，因此大蛇才会放行。”
“妈妈……？”
嘉音睁大眼睛，充满困惑——和妈妈有什么关系？
“有哦。不仅有，我能活到现在可是由罗的功劳呢。”
“？？”
故事继续下去。
※ ※ ※ ※ ※
“伯母，你的病要怎么治？”
“不，说病未必正确……
——什么办法才能让你的身体恢复？”
由罗住在神家三月后，向一家主母发出提问。
“你是怎么发现的？”自己究竟是因何衰弱，连丈夫都不是很清楚，在自家寄住的姑娘却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让江华很是惊讶。
神威不在家，神乐在午睡，由罗摇了摇头，放轻音量回答道：“感觉而已。我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对医理也并非一窍不通。”
她受到过十分优秀的医生教导，以至于医学相关知识储备说是说常识，实际上非常精深。做不到动手治病，但症状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其他任何症状，全身一致衰弱，这样的情况虽然的确只能归到生病一类，但疾病的治疗方法是不会起效的。
能够让江华的身体恢复的，一定是除了治疗以外的非常规手法。
江华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这是属于夜兔族内部、甚至只是江华一人的问题。没有必要将与徨安毫无关系的小姑娘卷进来。
由罗也没有追问。然而在离开前，她还是让江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在由罗寄住期间江华病危了一回，住院稍稍恢复一点后回到家，由罗绷着脸堵在江华床边。
“请您告诉我，伯母。”已经被隔壁楼的艾斯调|教过的由罗说着敬语，语气和脸色却都不太好。
大病未愈的江华脸色苍白，再次拒绝。
“请告诉我。”黑发少女神情严肃，认真地说道，“我想要救您。”
——再这样下去，您马上就会死了。
虽没有说出口，透彻的眼中却清晰地表露出未尽之语。
江华叹息：“这与你无关。”
想要延续她的性命就必须前往徨安，她虽不愿承认徨安已死，但母星的确已不能久留，否则六十年前她也不会驱逐回来的同胞。
由罗是个好孩子，不能看着这孩子为了与她无关紧要的事情犯险。
“那么和神威和神乐酱也没有关系吗？”由罗道，“让尚未成年的儿女眼睁睁看着母亲去世，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她的话让江华无法反驳。
徨安之事已是祖先的恩怨，与现在和下一代没有关系——江华是这么想的。最后一个守望星球之人却抛弃星球离开，与星球共死之人抛下星球遨游宇宙，完全遗忘了自己的责任，遭到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打算独自背负这份因果，又贪恋家人给予的温暖，设想的最终结局便是在家人的身边死去，两者尽偿。
江华不希望丈夫和孩子扯进自己的罪业，但由罗说的没错，作为家人的他们理应有知情权。
“所以请告诉我吧。”由罗恳求，“我不想看到神乐酱伤心。为了您能健康地活下去，必须有人知道背后的因缘，既然我发现了内|幕，自然有资格知道真相对吧？”
说到最后逻辑就有些不讲道理了，然而或许是对设想中病逝的结局并非毫不介意，又或许是因为少女的态度实在太过真诚，这一次江华真的告诉了她自己的过去。
江华迄今为止的人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其中还夹杂着给对宇宙一无所知的由罗的词汇说明。不过就算是经常在宇宙走动的人，也未必知道阿尔塔纳是什么东西。
江华精力不济，整个原委花了好几天才勉强讲清楚。
脑内做完内容整理的少女一脸深沉地思考了一阵，最终也不知道得出了什么结论，不久后便辞行离开了。
……
神威和她是同一天走的。
那天早上，家中长子进了母亲房间打算悄悄放下东西就走，谁知一抬头就看到妈咪靠坐床头温和地看着自己。
“要走了吗？”江华问。儿子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却暴露出他有点慌。
给由罗讲述过去的时候神威在门外偷听，不得不说他隐藏得很好，专注于故事的由罗没有发现。要不是还算了解儿子，病重的江华大概也发现不了他。
真是的，打起架来明明和自己和丈夫年轻时一样毛毛糙糙的，只有在认真的时候才会拿出作为长子自幼照顾家庭的细心来啊。
“……”神威沉默地点了点头。
自幼照顾着全家的少年从妹妹出生、母亲生病开始就不得不稳重下来，脱去孩子天性里的冲动和冒失，在混乱的烙阳为了保护家人而与外界的骚扰战斗，偶尔还因力量不足，为减少麻烦低头退让。
打架还会平白被父亲教训用错了力量的使用方式，所幸住在附近的其他夜兔家庭知道后，来拜访母亲时告诉了江华这件事，于是神晃错误的教育方式被妻子家暴及时终结了。
人称星海坊主的父亲很强，但在逐渐长大的神威眼中，他又好像很弱。
明明那么强，却连治疗母亲的办法都找不到；明明总不回家，回来时还要表现出一副感情深厚的样子。
“强大”是什么？
如果连父亲那么强的人都有这么多做不到的事情，那么他真的强大吗？真正的强大究竟是什么？战胜对手的能力，忍让的能力，不断存活的能力——
强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神威知道自己的想法其实有一部分很没道理，但他无法停止缺乏逻辑的偏见。
幼时憧憬着父亲，现在却叛逆得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
牵挂着家人却不回来，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帮不了妈妈，甚至带累了她。既然保护不了家人，为什么还要牵挂？
神威想不通干脆不想了，试图战胜父亲证明自己的力量，失败后侥幸留下一命，那就离开吧，为了让自己不堕落成他那样被家庭牵着走的男人。
结果被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拖延了一年才启程。
虽说离家的打算从未改变，但这一年的时间确实改变了什么。
“你去吧。”钻了牛角尖的儿子就算母亲开口八成也不会改变心意，反正拦不住，江华索性认同了他的离家，官方盖戳放行了。
夜兔的天性，战斗的本能。
从成长期一个没注意思想跑歪这点，江华觉得儿子像自己。不过他再怎么否定，也不会改变骨子里随父亲的那一面。
虽然现在还想不通，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不必太过担忧，等到那一天，他会自己回家来的。
……
神威找到了草药。
生长在徨安不知怎么流到外面的草药，成分中含有阿尔塔纳的能量。
虽然能为江华不断消耗阿尔塔纳的身体恢复些许储备能量，但只是杯水车薪，稍稍拖延了一阵，而真正让江华康复的是由罗托专人送过来的一盒晶石。
快援队二把手陆奥是夜兔族，她父亲与神晃是旧识，由罗托送的物件是她亲手交给江华的。
阿尔塔纳的晶石，而且纯度高到可怕的地步，根本无法想象从早已枯竭的徨安如何还能挖掘出这么大量的阿尔塔纳。
这个量足以让江华以健康的状态活到寿终正寝。
由罗附带的来信上说可以放心使用，徨安的问题她解决了，但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没有提。江华放心不下，恢复健康后将神乐留在家里出发去了宇宙。
她先去了徨安，母星一如既往拒绝她的进入，之后又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逮住四处乱跑的由罗。
然而无论江华如何逼问，由罗除了笑嘻嘻地说“没事的啦伯母”之外就不再说别的。
她到底做了什么，直到现在江华仍不得而知。
※ ※ ※ ※ ※
“所以我带你来这里——看来我没有猜错，她果然和大蛇做了什么约定。”
神妈妈从篝火旁起身，握住放在一旁的雨伞伞柄。
嗡嗡嗡嗡嗡————
大地轰鸣。
登陆至今碰到过好几波异形袭击，嘉音对地鸣已经不意外了。只是这一次的地鸣仿佛是从地心最深处传出一般，沉重悠长，好像整个星球都在震动。
“终于肯来见我了吗。”
荒原之上，一颗颗巨大的蛇头钻破地面高耸挺立。
“啃食阿尔塔纳的行星寄生种「大蛇」——”
江华悲伤地垂下眼睑。
“你的一百零八颗脑袋，还剩下几颗？”
大蛇没有施展攻击，零星十来颗巨大的头颅垂下，静默地注视着地面上伫立的女人，曾经陪伴这颗星球走过漫长年月，最终从守卫这颗星球的责任中得到解放的最后一个人。
“既然我都回到了这里，就将一切告诉我吧。”
江华抬头注视大蛇。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
大蛇是不会说话的，即便愿意诉说也无法诉说。
静默伫立的大蛇，将最近的一颗头垂到地上。
嘉音不自觉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蛇头前伸出手，触碰大蛇的头颅。
※ ※ ※ ※ ※
与徨安融为一体的大蛇，记载着这颗星球上发生过的一切。
大蛇见证了这颗星球毁灭后的所经历的全部。
离开的夜兔的背影，留下的夜兔逐个死去的遗骸……
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遗族游荡于荒土，连何为孤独寂寞都感受不到，依附于死星而生，但最终还是在随着死星一同死去前挣脱了束缚的锁链。
最后一个守望的人类离开了，大蛇封闭起星球，静静地等待顺应自然将至的灭亡。
地核中的能量泄露枯竭，星球很快就会灭亡，这个“很快”是针对星球而言，对于人类来说，距离阿尔塔纳彻底消耗光，到达星体不得不崩溃的境地，还在很久的未来。
距离徨安封闭没有过去多久，一个人类强行闯入。
大蛇攻击了那个人类。
若是夜兔族归乡，大蛇或许还不会攻击，但对于并非这颗星球孕生的种族，星球的意志并不愿意让他们从这颗将死的星球上拿走任何东西。
人类是一个以人类的标准而言，也还很年轻的女性。
大概应该称之为“少女”吧。
体型外貌，甚至连战斗力都与夜兔相近的少女。
然而她说到底并非夜兔，大蛇没有打算留手。
行星寄生种大蛇，扎根于地心，靠吸食阿尔塔纳而生，自然也会随着这颗星球的阿尔塔纳彻底耗尽而死。但只要阿尔塔纳尚存，在这颗星球上，大蛇的力量就是无尽的。
黑发的人类少女没有丝毫畏惧，与大蛇伸出地表的众多脑袋相斗。
大蛇的攻击毫不留情，她却始终没有消灭任何一个头颅。
就好像曾经留在徨安的最后一个夜兔，镇压兴奋起来的大蛇时那样，全力战斗，但不下死手。
大蛇的脑袋共有一百零八颗，她打败了近半数也没有露出败相。
不知为何，她的身体没有实体，大蛇的攻击无法造成有效的伤害。继续战斗下去也只是两方互相拖时间而已，大蛇感觉到人类少女并没有恶意，暂停了攻击，静默地耸立在地面之上，等待她的发言。
人类少女戴着一顶帽子，帽檐打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嘴角勾起了灿烂的笑容。
【“和伯母说的一样，真的很厉害呢，你们！”】
她仰起脸，微微抬起帽檐，经过漫长的拉锯战后脸颊泛红，但依旧精神十足的样子。
来到这颗荒芜的星球，到底想干什么？
大蛇不会说话，无法提问。
【“我来请你们帮一个忙。”】
人类少女仿佛读懂了大蛇的思想，主动说出前来的目的。
【“——请救救江华夫人。”】
江华。
大蛇有一瞬间愣神。人类的名字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意义，虽然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发音，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对了，是最后那一个夜兔。
十几年前，终于离开了这里的那个夜兔。
——她怎么了？
大蛇并不怨恨江华。
作为一个人类，她承载阿尔塔纳的力量一直独自活在这颗星球上已经够久了。既然遇到了和它们这些永生的异形生物不同，愿意和她组建家庭共享人生的人类，何必再让她被这颗星球所束缚呢。
所以大蛇交付足以让她活到与丈夫一同寿终正寝分量的阿尔塔纳结晶，封闭徨安，让她不再有后顾之忧，能自由地在外面的世界活下去。
来访的人类少女向大蛇解释了江华的境况。
因为基因变异产生的疾病快速消耗着阿尔塔纳，原本几十年的分量很快就要用尽了。
【“我并非来索取延命的结晶。”】
令她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对她和她的家人而言未来的路过于艰难。
【“——我要的是足以彻底治愈她的能量。”】
那位女士应该和她叛逆期的儿子一样，以张扬强大的美丽姿态活跃在这个宇宙中。
这个要求客观来看相当过分，就算大蛇愿意舍出赖以生存的能量去拯救一个抛弃星球的叛徒，与徨安毫无关系的人类少女也没有资格提出“要求”。
【“这颗星球的阿尔塔纳枯竭了，即使用上剩余所有的量，大概也治不好她。”】
人类少女自相矛盾地说道。她还有后话。
在大蛇的沉默中，少女从宇宙飞船中搬出几个大箱子，里面是几十个材质特殊的中型箱子。隔着箱子的特殊材质和类似于结界的封锁处理，箱中依然漏出丝丝让大蛇熟悉，而又感到些许不快的气息。
——阿尔塔纳的结晶石，以及储存着能量态阿尔塔纳的能源罐。
【“治疗所需的阿尔塔纳的‘量’我已经准备好了。”】
奔赴诸多产生纷争的星球，以协助解决危机为代价索取不至影响龙脉根基的大量阿尔塔纳，从而聚集起近乎一个星球的量，总共三十二种不同的阿尔塔纳。
从奇怪的黄色空间回到人鱼星是十五岁，现在是十六岁。
在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里，她走过了至少三十二颗星球。
【“——我来索求的是‘质’。”】
不同星球的阿尔塔纳性质相异，用不相合的异星阿尔塔纳去治疗江华只会适得其反。
但所有能量原始的性质都是一样的，世间万物归于最初，皆是相同的「一」。
将其他星球的阿尔塔纳作为“根基”，向大魔导师杰尔夫求来转换能量性质的“魔法”，剩下一个必须的重要要素是引导能量转换方向的引子，即徨安龙脉的“性质”。
这样一来，为了拯救江华的性命所需的母星阿尔塔纳的量不用那么多。
话虽如此，要引导这么多不同性质的阿尔塔纳转换，必须的徨安阿尔塔纳量绝不会少到哪里去。就算不至于立刻死去，也会让大蛇的寿命至少削减一半。
人类少女给予其他星球帮助以此索取阿尔塔纳，自然不会只让徨安白白付出，早已考虑好了代价。
【“这颗星球完全没人来，又被视作死星，说实话我思考了很久什么样的补偿才拿得出手啊——嘛，幸好我还是想到了。”】
人类少女张开双臂，身前身后是装着阿尔塔纳的三十二个隔离箱。
差不多死去的星球，需要什么？
是“生”。
【“作为提供阿尔塔纳的交换，
——我会让这颗星球死而复生。”】
少女大言不惭地说道。
让一颗龙脉干枯，早就没救的死星复活，以人类之身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多么狂妄啊。
然而少女的神情，仿佛确信自己一定能办到一样。
【“嘛，其实也算是私心吧，这颗星球复活的话，阿尔塔纳就会重新产生，哪怕以后伯母的身体再出现问题，也能找到新的阿尔塔纳了。”】
她抬起帽檐，自信的笑容太阳一样璀璨。
【“我向你们约定。”】
……
大蛇信了她的邪，付出一半以上的脑袋协助少女将阿尔塔纳尽数转换为徨安的性质，一块用魔法压缩成足球大小、等同于一个星球含量的阿尔塔纳结晶被送到烙阳。
没过几天，人类少女便为了兑现诺言，再度踏足徨安。一口气丢失了一半阿尔塔纳，这颗星球的模样比以前更接近死亡。
【“不用太复杂的方法，要让枯竭的星球恢复生机，只要给源头注入新的能源就行了。”】
她的做法连大蛇都目瞪口呆。
人类少女跳进了喷涌出阿尔塔纳、直连地心的龙穴——背负起了这颗星球。
※ ※ ※ ※ ※
嘉音睁开双眼，目光所及的是一望无垠的漆黑夜空，无云的天空洒满银光闪烁的星子，与从地球上看到的有些不同，但同样汇成星河。
大蛇记忆中，人类少女纵身跃入龙穴的身影尚在眼前。
她向天空伸出手，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好美……”
“终于醒了吗？”江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大脑运转回来，嘉音坐起身。
神妈妈就在身边，篝火上架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肉块，四周已经不是荒原，而是一幢被藤蔓布满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废弃大楼前。
“这里是我以前的住处，没想到还保留着。”神妈妈从肉块上削下一片递给女孩，“吃吧，小孩子再饿下去就要生病了，刚刚还在想要不要强行叫你起床呢。”
“？”嘉音接过厚实的肉片，眼神茫然。
“你已经睡了两天了哦。”神妈妈解释道，“先填饱肚子吧。”
嘉音听话地吃掉了烤熟的肉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动物的肉，味道有点微妙。
等小孩子吃完饭，大人才开口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江华与大蛇都是徨安阿尔塔纳养育的生物，两者间的联系紧密得多，大蛇却唯独让嘉音看了记忆。又或者说关于由罗的那段记忆，大蛇只能给与由罗有关的嘉音浏览。
这是大蛇和人类少女的约定：不能将这件事的原委告诉其他人。嘉音曾作为由罗的复制品诞生，存在的性质一度十分接近由罗。因此除了不知在何方的由罗灵魂的“半身”，嘉音是唯一的例外。
嘉音将梦中所见的事情告诉江华，不善言辞的女孩讲述起来磕磕绊绊，很简单的经过愣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说完。
江华想知道的，大蛇与由罗之间的“交易”，由罗对大蛇立下的约定，以及她兑现约定的做法……
听完之后，江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呢。”
大蛇居然会为了自己，舍掉一半的寿命也好；由罗居然会异想天开地妄图令死去的星球起死回生也罢。
难怪嘉音做了那么久的梦。
“让这颗星球死而复生……吗？”
如果非要给江华此刻复杂的表情安上一个形容词，那就只能是‘哭笑不得’了。虽说对在自家寄住过的少女奇特之处有所了解，但竟然想到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
——而她真的做到了。
江华最终还是微微勾起嘴角，唇瓣挂上有些无奈的温柔笑意。
没有人烟的星球上，枯竭的土地开始恢复滋养，茂盛的森林茁壮生长，动物不靠吞食腐土臭水也能存活，在新生龙脉作用下逐渐洗净环境中的毒素。滋润的环境同样令异形成长得更加强壮，不过对于强悍的夜兔族来说，异形不是什么大问题。
现在的徨安比起她曾经在这儿生活的时候，已经来得好太多了。
总有一天，未来的某一日，夜兔族能够重新回到故土居住。
沉浸在母星焕发新生的喜悦中，看守人的末裔并未立刻发现身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女孩不对劲之处。
“……”
粉色头发的女孩安静地眺望远方，目光穿越荒野，落向某个地方。
※ ※ ※ ※ ※
江华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才发现嘉音的失踪。
废弃大楼周边已经完全找不到小女孩的踪迹，江华皱眉扫过风吹过的荒原，不确定是否还能找到脚印。
“…………”
江华松了松紧蹙的眉心，叹了口气。
“那孩子……”
丝毫没有感觉到她离开，也就是说，那孩子一定是刻意放轻动作悄悄离开的。此前女孩表现出的一直是十分乖巧的样子，江华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她会突然偷跑。
——偏偏在这种没必要的地方，细心得和她那笨蛋儿子特别像啊！
江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愁着怎么在偌大的星球上寻找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二的小不点，地面忽然嗡鸣，一颗大蛇的头从江华面前不远处的地面钻了出来。
“怎么了？”江华对刚好拦住前面的大蛇道，“我还有事——”
大蛇兀地转过头，双眼直视荒原彼端的方向。
江华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那孩子，在那边吗？”
不知道为什么，江华觉得大蛇好像有些苦恼，应该是错觉吧。
大蛇沉默地钻回地下，江华向退去的大蛇道谢，将多余的行李扔在废弃大楼里，拿上伞轻装疾行，渐渐复原的徨安还有很多异形生存，那点危险对她构不成威胁，那个孩子就难说了。
不论将来会因超常的血统成长为多么强大的存在，现在的嘉音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幼孩罢了，以普通人为敌或许还能占有优势，面对异形怪物就太过危险了。
江华找到嘉音的地方是火山口。
不，准确地说，是直连地心、喷发阿尔塔纳的大型龙穴。
与火山口形似的龙穴边缘，嘉音站在极其危险的位置，只要再踏出一小步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面无表情的女孩毫无惧色，不是很长的粉色发丝伴着高处的风微微扬起发梢，围在肩上的披风鼓起，猎猎作响。
“…………”
龙穴口的另一端，一颗大蛇的头沉默地凝视着她。
“——我、”
嘉音仰起脸，对大蛇大声说道：
“妈妈没有完成的事——由我来完成！”
要令一颗干涸的星球起死回生，并不是一次两次就能立即实现的。环境保护是一个长期而持续的过程，让星球恢复生机也是一样。
大蛇给嘉音看的记忆中，第一次跳进龙穴、从龙穴爬出返回地面的由罗对大蛇这么说过——
【“以一年一次的频率，大概要花上三年才能完全填满阿尔塔纳的源头。不能操之过急，一下子充满，反而会令枯竭多年发生萎缩的龙脉核心炸裂。”】
一年一次，预估用时三年，总共需要三次。
由罗初次来到徨安，与大蛇定下约定，是她16岁的时候。
也就是说、要令徨安完全恢复，其实还差一次。
——然而由罗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
嘉音握紧双拳，猛地抬头看向大蛇，蔚蓝的眼眸中满是倔强。
“我没办法做到……像妈妈那样。但是！只有一次——只是一次的话……！！”
只剩下一次，说不定她勉强也能代替妈妈，去达成最后一环。
大蛇注视着幼小的人类女孩，体型之差让小女孩如同蝼蚁一般小而脆弱。
她与以前来到徨安、夸下海口的人类少女很相似，并不是指面容，种族不同的大蛇眼中人类的面容并无太大差别。大蛇以气息辨识人类，这个幼崽虽然弱小，却拥有与那个强大的人类少女十分相近的气息。
并非不理解她话语中的意思，并非不认同她与那名人类少女的相似性……纵是如此，大蛇也以沉默表达了拒绝。
“……”
“为什…么？”
人类的女孩，从眼眶中流出泪水。
那同样是身为异族的大蛇难以理解的事物。
“嘉音！”
看守人的末裔赶到了。大蛇松了口气，决定将接下来的事全部甩给江华，自己潜回地下。
大蛇回归地下发出隆隆响声，龙穴口旁的小女孩回过头，表情僵硬的稚嫩脸庞被流淌的泪水沾湿。
白色旗袍的夜兔女性看到女孩流出的眼泪一时语塞。
“我还是……什么都、——”
情绪恍惚的女孩脚下一滑，向身后的龙穴空洞倒下去。
“——！！”
江华连忙冲上去，跃向嘉音一手兜住，将伞用力插入石壁中，将二人固定在竖直的岩壁上。
暂时安全，江华松了口气，教训臂弯里的小女孩：“小孩子别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呀！”
一个脚滑跌下来，并不是主动往下跳的女孩一脸呆滞（面无表情），慢了快两拍才后知后觉地应道：“……嗯。”
“……唉。”感受到小臂被孩童的小手紧紧抓住，江华也没法在这种场合下教育孩子了，还是先爬上去再说吧。
安全返回崖上，江华拎着嘉音回到废弃大楼，才把经过一路恢复了一些冷静的女孩放下来。
神家妈妈单手叉腰问：“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不是质问，而是真的无法理解。江华想不到这个孩子有什么去那里的必要，另外她是如何找到龙穴位置的，也有些耐人寻味。
小女孩一牵一动地挨个回答神妈妈的问题，面无表情的脸也掩不住呆呆出神散发出的傻气。
——龙穴的位置是从大蛇的记忆中看到的由罗纵身跃下的画面，加上环境和直觉作用的推测和分析。
江华对此有些吃惊。大蛇记忆中两年多以前的徨安是破败不堪的模样，而今徨安已在逐渐恢复富有生机的地貌，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撇去难以理解的“直觉”这一因素，对于事物的记忆力，以及周围环境的分析能力，这个孩子似乎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才能。
受身体成长的限制，幼童的才能开发是有限的，上限随着年龄增长上升。年仅七岁的局限之下，嘉音的能力已经到达这种程度，经过成长完全开发潜在天分之后其能力应该会到达一个相当恐怖的高度。
“徨安的修复……还差一次。”
嘉音攥紧垂在身侧的小手，低着头抿起嘴，声音似乎平静。
“我想，代替妈妈去做。”
所以去了龙穴——前两次由罗跃下，前往地心的那个场所。
然后——
“……被否定了。”
遭到了大蛇的拒绝。
“果然什么都做不到吗……？”嘉音抬起脸，声线轻微颤抖着，眼眶中慢慢蓄起泪水，“我这样拙劣的……本不该出现的存在……果然、一点意义都没有吧？”
连这点事情，都无法代替妈妈完成。
无法留下妈妈，没有在妈妈的记忆中留下痕迹，甚至于是因为自己而加速了妈妈离开的脚步……
这样的自己，纵使生命本身存在于世，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华低头对上女孩的双眼，剔透的蔚蓝眼眸被积蓄的眼泪盖住，蒙上一层水雾模糊不清，看不出她乞求的回应是肯定抑或是否定，这让人即便想体贴地给予善意的谎言也无从下手。
神妈妈叹息一声，决定避开这个问题。
“大蛇拒绝的原因并不在于此。”
“哎……？”
“应该是不需要你吧，并非否定你的价值，而是没有让你付出牺牲的必要。大蛇拒绝，是因为徨安的复生仪式已经全部完成了。”
积蓄的液体从睁大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嘉音困惑地提出异议：“但是、记忆里妈妈明明说——”
“我没有亲身经历，也未能亲眼看到大蛇的记忆，但那是两年前，由罗根据当时的状况作出的判断吧？”神妈妈屈膝蹲下与嘉音平视，微微勾起唇角，问道：“你不是说由罗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不会再回来了吗？”
“嗯……”
嘉音不解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并且，她与大蛇有过约定，要将这颗星球复活。”
“嗯。”这是在记忆中见证过的。
神妈妈循循善诱地引导：“那么，你认为那个‘由罗’会在没有完成约定的情况下，就放弃这个世界不顾一切回到故乡吗？”
嘉音圆睁双眼，被指点出自己想法中最关键的谬误，一时间哑口无言。
比任何人都重视约定，一旦立下誓言就必然会拼尽全力达成的那个女海贼，不可能在未能完成与大蛇的约定时，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世界。
由罗能够抛下所有一切全部前行，原因正在于她能令所有的因果从自身完美圆满地剥离。坚持自己的，并且尊重他人的——这是由罗一直以来的自由信念。
“已经……完成了吗？”
嘉音目光茫然。
神妈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理应如此，不是吗？”
“……唔……嗯。”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误解，而且这个误解给江华和大蛇带来了困扰，嘉音低下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样子，脸颊上有些羞愧地浮起淡淡的红晕。
神妈妈无奈地笑着，又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女孩更加害羞地将头埋了下去，因而错过了江华脸上闪过的一丝怜惜。
徨安不需要嘉音的自我牺牲，有双重的含义。由罗与大蛇的约定早已完成，以及，即便嘉音像由罗一样跳进龙穴，也不会起到任何用处。
毕竟所谓的“复生仪式”中，由罗跃入龙穴前往阿尔塔纳核心这一举动，可不代表“献祭”——真正必要的是由罗在核心处的所作所为。嘉音未从大蛇的记忆中获知这一信息，大概是因为大蛇本身也并没能完全理解由罗的做法吧。
……
夜晚，哭了一场的嘉音总算因疲惫老老实实地睡着了。
江华将毯子盖在女孩身上，从柜子里摸出以前用过的烟管，几十年前的东西自然早就用不了了。随手将烟管扣在石桌上，江华走到窗边，平原上立着不知何时悄然钻出的大蛇的身影，仰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那轮明月的名字早已随着时光逝去而被忘却，只是依然作为一颗卫星，围绕着死去的徨安旋转了数百年。
“……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华站在窗口，对着从森林吹来、带着一丝草木气息的夜风自言自语。
修补破损的龙脉，并使其重新启动。能让干枯已久的徨安短短两年就恢复到这个程度，为赋予阿尔塔纳核心新生而耗费的能量，岂止一星半点，要如此高效地挽回一颗星球的生命，纵使杀死其他数颗星球也无法做到。
孑然一身前往地心的由罗，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良久的静默，除晚风送来远方异形的响动以外别无它声。
“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江华从喉中发出轻笑，“居然做到了这么厉害的事。真的是多亏了有她在呢，不然的话……”
江华侧身靠着窗框，温柔地注视着这颗星球。
“谢谢你，由罗。”
让她，让夜兔，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故乡生机盎然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第243章 徨安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