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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的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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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方二姐方如沁,得先说说这方家。但凡在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不知方家的,这倒并非方家在这上海权势滔天,抑或富到没地儿花钱的地步,比之那些赫赫有名的大资本家,方家还是有些比上不足。然而上海那么多人物皆对方家耳熟能详,实因方家尽出怪人,从方老爷到方家小公子,无一不怪。实在是商圈的奇景一道。
至于怎么个怪法,还得从方太方老爷说起。十来年前方老爷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偏偏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在商圈大展雄风的时候,突然去出了家,把所有生意所有担子都丢给了当时年方十五的方家二姐方如沁不管。你说是他方太不负责任也可,说他是脑子里的神经搭错了地方也行,那年头今天这里打打枪战,明天那里持械斗殴,兴许你今天好好的还在家里吃蛋糕,明天来了拨新军阀搜刮抢掠、哪国和哪国又签订了新条约,你住的房子第二天就不是你的了,遑论蛋糕,你连买米的钱都没了,兴许还得搭上一条命——让人随便找个理由一枪崩了。这世道活过了今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安全活过明天,人人都卯足了劲的享及时乐,偏他方太就算要找个信仰,找点心灵寄托,也不去信当时已明显更可靠更实力派的上帝,非要去个已经败落、门庭冷清、香火多断少继的寺庙做起了和尚,侍奉起了佛祖,整日里吃青菜豆腐,还常常有了上顿没下顿,他却还乐呵呵的怡然自得,不知到底是哪根筋出了毛病。
就这个,从方如沁到方兰生,打小没少被外人嘲笑。小时候方兰生被嘲笑,还有晋磊帮他出头。方如沁没个人依靠,就只得靠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在商场上胜回来。所以方家姐弟一溜排下来,只有方兰生一个把他爹当爹崇拜喜欢。
也许是方老爷怪名在外,从方太开始,到方太太,方家大小姐、方家三小姐、方家四小姐、方家五小姐、方家小少爷一溜烟地数下来,但凡哪个人身上有点与众不同,都要给安上个怪人的名头,这怪名头就跟那坏名声一样,都是越传越离谱、越传越匪夷所思、越传越被人津津乐道的,所以他们一家是怪出了名的。
独独少年时期就开始执掌方家的方二姐只是泼辣凶悍了些,怪癖还真是找不怎么着,别人也就无从笑起。说起来,她小小一个丫头,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上海,竟然也能扛得起来,撑得下去——不但撑得下去,她还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断没有让三个幼妹幼弟及诸事不理的娘亲吃了苦去。
当然方如沁最艰难的那两年方兰生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什么事也不懂,等方兰生长大,方如沁也早就把家里那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了。所以方兰生于家族生意这块上只接触了个皮毛,他就跟个小孩子似的,除了知道“赚钱不容易不许败家”外,实在是不了解这里头的辛苦。
方兰生一回家就跑到自己的小库房里,在一堆没有摆出来当装饰品的东西里翻来翻去,终于让他找着了前年他生辰时孙月言送的礼物。是块未雕琢的极品紫檀木,那阵子他正好热衷于雕刻艺术,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月言就寻了来赠他。方兰生对那块紫檀木爱不释手,但那时他觉得自个技艺不够佳,想要等自己练成了个雕刻大师再拿它雕出个完美的艺术品,结果搞着搞着……后来就把雕刻这个爱好丢开了,这块未雕的紫檀木,也就让他忘在了脑后。
如今拿来做底座正好。
方兰生想了想,就唤人去把专精此项技术的张老前辈请来。
如今是要做百里屠苏用过的铜币的底座……那自然是更马虎不得的。
于是张老前辈提着个小木箱颠儿颠地跑来,看了紫檀木,又看了铜币,顺势在方家蹭了顿大餐,提着小木箱颠儿颠地又回去画设计图了。
方兰生把这些东西收拾妥当,看了看天色,天边的日头也到了最为强盛的时刻。
他跑下楼,把如意斋的特制宫廷绿豆糕装盘放在茶几上,坐在沙发上等二姐回家。他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昨日鼓起勇气和二姐犟了几句,后来二姐那样生气也是他没想到的……还好今早得了少恭提示,专程上街买了二姐最喜欢的如意斋特制绿豆糕。
墙上的钟摆一下一下规律地摇晃着,似乎走得很慢。这钟是去年秋天的时候二姐夫弄回来的,从里到外都是走的纯金路线——二姐夫疼二姐温柔有才干什么都好,就是品味差了点,明明也是世家出身,他家家族生意还是卖玉器的,他喜欢的玩意儿偏偏都超级降格调,基本都是纯金的,二姐夫自称深得“乱世黄金”的精髓,可方兰生觉得,他就是品味差——走的瑞士洋人的路子,据说那个国家的钟表质量特别好,功能特别持久,时间特别准,但是方兰生怎么觉得,今天走得特别慢呢?
方兰生搓了搓手,心里也明白慢的不是钟表,是他莫名有些焦虑。他越焦虑,时间就仿佛过得越慢,专程和他作对似的。
方兰生把自己买的那摞报纸在茶几上一一摊开,头版都朝上。
基本上每份报纸都在谴责段祺瑞政府昨日的暴行,但是方兰生明白,这样的社会谴责并不会有太大作用,政府那边最多拎个替罪羊出来息事宁人。而这件事的导火索日本人和那些真正最该被问罪的人,依然会活得好好的。他们依然吃香的喝辣的,笑眯眯地在租界里活着。
这个世界总有那么多和想象、和期望严重不符的事,能怎么办,也许除了胸闷一下,在灵魂的世界里建立一个乌托邦,很难有实际作为。
舆论压力永远只是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实际上,还不如一把枪顶用。
方兰生和他几个姐姐不一样,他从小就觉得他爹很有思想,很厉害,但是最近两年,方兰生越发觉得他爹的话像老古董一样过时了,爹总是告诉他说,没有什么会比精神,和用文字传递的精神更强大。但是方兰生却觉得,和平年代用笔杆子写出来的东西也许真的最重要,但在如今这个时代,笔杆子写出来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不如枪杆子打出来的子弹实在的。
笔杆子写出来的,只能是一种遥远的寄望。而枪杆子打出来的,是最真实最迫切的渴望。
近在眼前。
所以他才想要参军,想要当兵,想要拿着一把枪,保护他想要保护的那些人……比如二姐和少恭。
可是二姐并不理解他心里的想法,他也不想讲给她听。
方兰生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等回了方如沁和满身血的二姐夫。
还有随后匆匆赶来的欧阳少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