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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银瓶欲上(二) ...


  •   “你回来了……”

      含糊不清的几个字,温靖挑了挑眉,看她神色茫然,俨然是神游体外的模样。有些不耐地将她推开来,原本无间的亲密顿时被冰凉隔开,拥抱也只剩下一片空虚的寒意。他一手抬起她的下颔,目光在她的发间稍一停留,温热的气息靠近着她的脸颊,倒是标准的登徒子姿势:“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你这个不是美人的美人,头发倒也白了不少,吃了什么苦?”

      路圆圆眯起眼睛,笑意憧然:“世间千苦万苦,还属做人最苦,你又吃过什么苦?”

      温靖的眼眸一细,硬是把她的下颌又往上抬了一分:“先看着我,再说话。”

      路圆圆的神情极为古怪:“看着你?”温靖挑起眉梢,她又是宛然一笑,竟似释怀一般,“温郎有所不知,我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完全失明了。”

      温靖微微一怔:“你是个瞎子?”

      他手上微一用力,迫得路圆圆再一次抬起下颔,白皙美丽如天鹅的颈,纱布隐约一痕绯色,逐渐蔓延开来。

      那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淡淡地凝向他的方向,波澜不惊。

      温靖眯起眼睛细细看着,她的眸子确实是一片灰蒙的黯淡,虽如琥珀温润,却毫无灵动的神气。看美人,最重要便是一双美目脉脉含情波光流转。一个瞎子,生得再美也让人提不起兴致,罔论这个瞎子本身也不过容貌中上罢了。他似是无趣:“浑身上下也就那双眼睛还算可以,居然还是个瞎子?给我做暖床的资格也没,还想当我的第十七房脔宠?”有些孩子气般不满地嘟囔,“她真是路茞的妹妹?生得这样寻常,又是一副傻里傻气的呆头模样,是不是半路上被人掉包了?”

      跟在他后面的杭华远咳了一声:“温少,这万万不可能……”

      温靖慢条斯理地缩回了手:“这倒也是,路茞虽然喜欢在背后搞些偷偷摸摸的玩意儿,但也不可能在这上面糊弄我。”嘴角微勾起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可惜我没能看见当时他那副表情,一定会很精彩罢。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同胞妹妹。”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逡巡在路圆圆脸上,她却没有丝毫瑟缩不安,直直地看着他,那样空洞的瞳孔,神色竟专注得似被什么魇住了一样。他预想过无数种路圆圆可能的反应,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种——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新奇。

      “你在想些什么?”

      “你把话说慢一点。”

      温靖挑了挑眉,生生将嗤笑咽回喉间,一字一字慢慢出口:“大小姐,你在想些什么呢?”

      路圆圆的神色不定,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许久的沉寂后,方才慢慢绽开笑靥,寡淡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溶无形。她的声音也寡淡得近乎弱不可闻:“我在想你。”

      温靖微有惊讶:“你说什么?”

      路圆圆突兀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她的五指箍住了他,可是并不紧,极轻的力道,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她手下的不是触手生温的血肉,而是濒死的一只蝴蝶,秋风里零落的残红,只要稍一碰触,就会支离破碎的华胥梦境。

      他从没感觉过有人这么对过自己,就像把他当成个小孩子似的,要用极小的力气和极大的心力,温柔珍视,无微不至,生怕伤害了他一分半毫。可即便是在他最小的时候,也从未有人这样对过他。他是温氏的长子,父亲重病不起,胞弟残疾终生,母亲无可倚靠,叔伯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便要挑起世家大梁,勾心斗角,周旋帷幄,永无安宁之日。身边人再小心翼翼地待他,也不过是满含着恭谨的尊重,或是暗暗恐惧的敬意,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仿佛满腔的柔情尽付于他一身,他便是她这一辈子,一心一意,最珍爱的宝物。

      她那样轻柔的力气,可他居然挣脱不得。

      仿佛这一生一世,再也挣脱不得。

      ***

      尖尖的手指贴在他的衣裳上,她的指尖发凉,像是冰冷的小蛇,毫无生者的温度,寒得令人无法忍受。温靖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路圆圆的神色平淡如常,手指依然贴在他的手臂上,就像在进行一场再正常不过的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着实荒谬。温靖却有些微恍惚。他定了定神,回复自己一贯的潇洒神态:

      “你这种善变模样倒有趣,留着充我的内宠,好像也不错。”

      他说罢便微微低头去看她,恰是她仰着头凝睇着他——

      彼此凝视,彼此的眼瞳里映入对方的身影,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他的眼睛是漆黑的颜色,在凝睇人的时候,会愈发幽深,仿佛还带着一线水气,更易令人产生一种多情风流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这一处长项,这一双不自觉便显得脉脉含情的眼睛,曾令多少名妓歌姬为博他一笑,皆尽折腰,又曾令多少金枝玉叶魂牵梦萦,芳心暗许。

      他从来片叶不沾身,但天生这样风流相,不知不觉间竟是花名远播,自己也觉得可笑。

      可惜这样一番多情桃花,对于盲目的路圆圆来说,无异于明珠暗投,白费秋波。

      ——但他不一样。

      他可以清晰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看不见,但他觉得她看得见。

      这确实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就像一种没有由来的疯狂和偏执,她那样准确地捕捉到他所在的位置,然后一双空如琉璃的眼眸,笔直而坦率地迎向他的目光。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看着他,明明知道无论再怎样,也看不透那一重绝望的黑暗,但她却不死心,像是扑火的飞蛾,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然后用那种疯狂和偏执毁灭一切。

      她看着他,只是为了毁了他——没由来地产生了这个越发荒谬的想法,温靖慢慢吸了一口气,平缓了自己过速的心跳。也许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这一双无神的眸子,好像也没有初时那样丑。

      他慢慢说:“我好像还没上过瞎子,拿来过瘾应该还有些味道。这份大礼,我就先谢谢路茞罢。”

      路圆圆恍若未听,只是面上又浮现起方才那种微微惘然的神情,像是个找不回家的小孩子。他本想着就是要让她下不了台去,可真见了那张脸上浮起恍惚脆弱的样子,居然觉得心中异样。

      “温靖,我叫温靖,你好好记住。”

      “温……靖。”

      路圆圆低低念着他的名字。她仰着头看着他,那微笑仿佛掌心雪,下一秒就似要融化成泪滴:“我叫路圆圆,你也要好好记住。”

      “这名字挺好听,也挺上口的。”

      “你喜欢就好。”

      她的笑容实在太过淡定,连温靖都忍不住再度惊讶。他也是闲着,便接了话头:“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能矜持一点?”

      “因为是你,我才矜持不起来。”

      “男女初见就这副饥渴模样,你是不是空虚太久了?”

      “我的确是空虚很久,所以需要你来慰藉。”

      一字一字,她口齿伶俐,声音琅琅动听。温靖呆了一瞬,然后从周围人更呆的神情里,看出自己确实没听错:“你说什么?”

      路圆圆顿了一顿,琉璃似的瞳里漫出了飘渺的笑意:“你再喊一遍我的名字,慢慢喊一遍,好不好?”

      温靖的嘴角一抽,缓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凭什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路圆圆笑道:“听我的话,总会有好处的,乖。”

      她的声音温柔正常,说出来的话语却偏偏这样不正常。温靖挑了挑眉,终于哧笑出声:“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路圆圆答得云淡风轻:“我脑子就长在这里,我偏偏就敢这样和你说话。”

      ……原来如此,她不是疯子,而是傻子。

      温靖默默定论——本还以为这女人有几分新奇,没想到原来是个脑袋不清的,难怪路茞那么爽快地就直接把人丢过来了,敢情好,他还给路茞那家伙解决掉了一个吃白饭的。既然已经将路圆圆当做了傻子,他也难得好声好气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路圆圆答:“那你就杀了我罢。”

      说是疯子,她神色平静,毫无癫狂之相。说是傻子,她又口齿清晰,没什么白痴涕流的样子——可若是不疯不傻,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人在她这种境况下,居然还说得出她这种话?

      说是她在挑衅罢,可看她那副样子,又像是十分认真。说她是咽不下一口气,非要和他硬着来,可她也真没硬到哪里去。温靖想了想,道:“你若真想送死,我也可以成全你。”路圆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送死了?”

      温靖古怪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个又疯又傻的白痴:“你……”

      路圆圆道:“就算不杀我,你也精心准备了许多好戏,有的是办法来收拾我,不是吗?”她盈盈一笑,仿佛团月清辉,“你都没将那些手段施在我身上,就先让我这个路家人这么轻松地死了,不觉得可惜吗?”

      那是最不可揭开的疮疤,稍稍一掀就是血肉模糊,痛得连自己都找不回来。而她却轻易将那一切撕开来,暴露出经年流脓的隐痛。温靖低低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他的声音愈低,原本那种天生便缠绵悱恻的音色彻底化为了阴寒森冷,“你真是好胆量,是想表达一下身为路家人的骨气吗?”

      路圆圆答非所问道:“我拭目以待。”

      温靖冷冷一笑:“我也盼自己不负你望。”

      路圆圆笑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失望。”温靖扬了扬眉:“那你到底是有期望,还是没期望呢?”路圆圆道:“我有没有期望,应该影响不到你罢。”温靖发觉自己有点被她绕晕的趋势,及时打住:“你……你是活腻了不成?”

      她笑了一笑,极轻极轻道:“我才没有活腻。我很想活着,而且想好好活着。”

      温靖还欲开口还击。眼看他们的对话开始往垂髫之年的方向发展,杭华远不由得咳了一声。温靖顿时噎住,狠狠瞪了路圆圆一眼,想到她双目失明,自己瞪了也是白搭。杭华远又咳了咳,说道:“少爷,关于夫人的厢房……”

      温靖道:“厢房?她算哪门子的夫人?我没让她住牛棚不错了。”拍了拍路圆圆的脸,动作倒是轻柔如情人爱抚,“今晚就好好待在柴房里罢。”

      杭华远像个钉子似的杵在那里,他不是不想听令,但是温靖此刻的不忿神情和路圆圆盈盈笑容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像是老练的夫子和不成器的小孩子。纵然知晓自家少爷是个无常性子,遇上正事分毫不会马虎,可他觉得脚下简直有千钧重,忍不住道:“少爷,莫忘了老夫人那时……”

      温靖眼底隐约泛起了一重阴郁,沉默良久。杭华远知道自己犯了他的忌讳,也不敢出声。路圆圆神色一动,温靖看着她,忽然道:“那就让她住在玉瑶院吧。”他手臂一勾,将路圆圆带到怀里,她脚下微一踉跄,正好被他抱了个满怀。温靖垂下头,在她耳边柔柔地吹了一口气:“娘子,今晚就请洗洗干净吧。”

      路圆圆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抱,仿佛一个失却了灵魂的人偶。温靖动了动鼻翼,突然将她又一次推开去,问道:“这是什么香?”之前他顾着调弄她,只知她脖颈受伤,此刻稍一静下,便立刻觉得不同寻常。

      路圆圆颈侧有一股若有如无的香味,幽幽绕绕,缠绵不绝。他于此道老练经验远非杭华远堪比,眼瞳不由微微一缩。那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渗了涔涔的毒,蔓生出异样的妖娆鬼魅。他的目光向下逡巡,落在她的脖颈上:“这伤有问题。”

      路圆圆微笑:“温郎好眼力。”淡定平和,毫无异样。

      幽薄的一线气息,隐隐唤醒了过往。一刹间天崩地裂,喉间传来了可怕的剧痛,骨头似乎都在滋滋作响。那样黑,黑得宛若鬼魅,他耳边只有女子温柔虚伪的笑语,每一个字都似能从喉咙里滴出血来。无论是生是死,他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怕过任何事情。温靖几乎有一瞬生出了要掐死路圆圆的冲动,语气竭力平静道:“这是什么毒?”

      “大抵只是唬人的,并不碍事。”

      他眼底里的寒意收敛得滴水不漏,只道:“竟然能近得了你的身子,若是把沾毒的匕首,直接就可以让你一命呜呼了。路家的随从居然弱到这个地步?”

      路圆圆无言以对,只能道:“是出了内鬼。”温靖眼眸稍敛:“人呢?”路圆圆道:“已经带回去了。路家事,路家毕。”说来这道本最不该受的伤,真是要完全归功于她的好大哥,执掌路家这么多年,居然还能被人埋下这么深的一个桩子。

      竟然是内鬼,竟然也是内鬼。简直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温靖唇际微绽开一个笑容,竟有几分快意:“从今日起,你应该说,温家事,温家毕。既然身为温家妾,就要守好自己的本分,知道不?”

      路圆圆温驯地低垂下头,像一株静静波澜不惊的花:“儊月大律总第一百一十七条,户婚所言姻缘大事,一夫一妇,不刊之制。夫妻之外,均不得另停再纳。温郎才绝质瑛,总不会连这也不知晓罢?”

      “噢?”

      他的声音稍一压低,并未说什么重话,却俨然如风雨欲来的前兆。路圆圆恍若无觉,镇定道:“路氏圆圆并非温氏过门之妻,又谈何温家之事?”

      温靖不怒反笑:“你这意思倒是蹬鼻子上脸了,路茞把你送过来是为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么?他难不成还指望我娶你过门?”

      路圆圆安然道:“我只是不想被冠上温家人这种名号罢了。”

      温靖的眉峰猛然跳了一下,余等温氏之人皆面露异色,杭华远怕温靖发作,让两人都下不了台来,只好快步走上前道:“夫人,请随在下前往玉瑶院。”路圆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失明的双目直勾勾地盯向温靖:“温氏莫不是没人了?居然轮得上他做这样的事情?知人善用方为大体,行事如此幼稚无法,山海王,这名号你还能撑多久?”

      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杭华远也被她这些话定在原地呆住,何况余下的温氏众人。温靖自幼心狠才高,素来年少气盛,自温氏占据澄海一方以来,他的气性更是渐大,除了寥寥数人可以在他面前提点几个字,几乎无人敢忤逆半声。室内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战战兢兢,等候着温靖的勃然大怒。

      只是出乎众人的预料,温靖的面上居然并未出现一丝忿怒之色,他只是静静回视着那双看不见的眸子,一双桃花眼慢慢地弯了起来,仿佛温柔含情——

      “性子够辣,我喜欢。你早点去房间收拾下,然后洗干净等我罢。”

      温靖的性子,旁人不晓得,杭华远还是清楚的。温靖自幼失怙,独支全族,多少风险坎坷,都是咬着牙合着血泪一起吞下去。面子上越是张扬跋扈沉不住气,其实越是不在意,兴之所至,也许下一刻就会抛之脑后。反倒他真正越是看重,方才会表现得越是稳妥温和,退一步海阔天空,好似全不计较。

      自家少爷是真的起了怒意。杭华远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寒战,目光难免飘向了路圆圆。这女子虽然也算是个心思特别的,但到底是目不见睫,眼盲无能。温路两家仇恨不共戴天,她既然到了温氏,也算是前途无望,但看她竟然还敢出言挑衅,可见不知薡蕫,全然不识自己前途如何凶险。

      路圆圆十分乖巧地颔首道:“温郎说的是,我这就去厢房休憩少许。”

      温靖微一垂眸,看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有心讽刺。他垂下眼,掩去眸子里不安定的流光,吩咐从人道:“把她先带去玉瑶院。”

      然后又凑到了她的耳边,如对情人缠绵耳语:

      “等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银瓶欲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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