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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百花杀(三) ...

  •   青山如笑,清山如黛。清越山庄便是位于清山之上,极目远眺,树色障天,不见城郭。时值夏末,暑气已经消了不少,初秋的寒意已经慢慢翻卷了上来。

      楚怀冰站在留仙亭下,回首一笑:“谢谢你来送我。”

      她的妆容精致,却掩不去眼下浓重乌青,定是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温靖看着她,眉眼一弯,还是桃花风流,却是轻描淡写:“应该的。”

      亭上青藤垂绥,映下参差披拂的影,仿佛一道道支离破碎的伤口。楚怀冰的笑里已然有些勉强:“……父亲已经年纪大了,阿素流放千里,玉姐早亡,连唯一的孩儿也不知去向。我在这里,已经任性太久太久了。”

      温靖平静道:“我知道。”

      太过平静,反倒令人撕心裂肺。楚怀冰面上的笑容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了:“你……你就不想我留下吗?”

      “就算我说了我想,你也不会留下,何必多费口舌?”温靖的声音极为温柔,“你一开始为了什么而到澄海来,我想你也不会不清楚吧?”

      楚怀冰的脸色骤然一白。温靖笑靥分毫未变:“阿湘,接你的人好像到了。”

      哒哒的马蹄声渐渐临近,每一声都像踏在她的心尖子上,步步皆是滴血。凉风拂过裙幅,金鹧鸪荷包下系的流苏簌簌有声,仿佛心底里那一点点细微而绝望的声音。楚怀冰攥紧了手指,脸色惨然,身子几乎摇摇欲坠,颤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

      温靖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道:“阿湘,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淡得像是二月飞雪:

      “回西陵吧。”

      楚怀冰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因为顾忌着杭华远等人尚在温靖身后,才拼命忍住。她当年来到澄海时,身边带了四个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的丫鬟,直到数日前,最后一个双成也不明不白地没了。从西陵到澄海,她这一生最美的几年都耗在了清越山庄,锦绣良缘,她曾经埋下了懵懂的种子,却终究不能开花。

      而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连当年那个懵懂的种子,其实也被别人掺进了毒药。

      马车停下,窸窸窣窣的摩挲声之后,踏来一声一声沉稳之音。楚怀冰惶惶然回头,呼唤道:“爹!”

      楚蕴叹了一口气,一手拄着桃木鸠杖首,一手揽过久违的女儿,低念着她的小字:“阿湘。”

      “女儿不孝……”楚怀冰禁不住泪如雨下,“爹,女儿无能,是……”

      楚蕴低声道:“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他抬起眼,露出了个笑容,“温少,别来无恙。”

      楚蕴少年时便样貌平庸,而今已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虽是钟鸣鼎食,却因思虑过重,岁月早早如刀般刻下衰老痕迹,看去只如寻常人家里的陋态老翁。但当那双眼敛起,其间仍蕴着锐利如剑的锋芒,仿佛稍一不慎,便会被那剑光绞成碎片。

      温靖做了个揖礼,笑得云淡风轻:“楚老好精神。”

      这话里听不出什么尊敬的意味。

      楚氏不比温氏路氏白户之身,乃是世代簪缨的世族,上一代还出了一个老太妃,和王皇贵妃一贯交好,因故哪怕是王氏也会给三分薄面。楚蕴久居族长之位,自是习惯于自己的天下呼风唤雨,可惜近年来,却颇多凄风苦雨。

      楚蕴一子二女一孙,膝下本不算空虚,奈何命运不济——楚怀冰久慕温靖,而甘愿无名无分地长居澄海,自然不伴身边。他的独子楚怀素曾是与傅渊亭齐名的青年才俊,当年殿试之上,被康舜帝钦点为榜眼,前途无量,可惜其之后却投入废王麾下,废王伏法后,楚怀素亦被流徙千里,费劲千辛万苦之后,纵然能回来,怕也不过是个废人。

      而他的长女楚怀玉,则嫁给了将门云氏长子云承乾。安郑关一役,云氏满门战死殉国,楚怀玉投缳殉节。云氏夫妇忠烈之名远扬,遗下一个小女儿,被时年弦雅王的太后收养。破郑之后,弦雅王应诏入宫为后,这个小女儿便由严武将军萧诤收养。是年弦雅王麾下第一幕僚,素有“天枢”之誉的裴予安,经东宫做媒,下嫁给严武将军,这个小女儿便随她姓了裴。

      雷河之战中,萧诤暗泄军机,私通敌国,致使儊月大败,其妻裴予安,叔萧偃,弟萧诺、萧语等一并殉国,九万萧军子弟马革裹尸。先帝大怒,遣傅渊亭为监军,前往漠北亲察。萧诤畏罪自尽,傅渊亭下令开棺鞭尸,后暴尸荒野,命任何人皆不得收殓。萧氏满门,除却汝南王妃萧琷,无一幸存。这个自儊月开国便山河砺带,素来架海金梁、忠良辈出的将门之族,便这样猝然陨落。

      而楚蕴唯一的孙辈,时年不过总角之龄,在这样迅疾血腥的变乱里,自然难以幸免,不知所踪——

      这样一个曾经意气风发、掌控江东大半经济命脉的楚氏族长,如今也不过是个满面沧桑、寂寞凄凉的老人。

      温靖几乎是带了一点漫不经心地看着楚蕴,道:“楚老远道而来,这路上迢迢,真是辛苦了。”

      楚蕴眯起了眼,因为一笑,面上的皱襞仿佛更加深刻了些:“温少还是一贯的潇洒,英年才俊,好气派,好气派。”温靖懒洋洋道:“楚老说的哪里话,论英年才俊,我怎么比得上令公子。”楚怀冰的脸色微微一变,楚蕴倒还是不动声色:“那个不忠不孝的畜生,我已经当我没养过那个东西了。”

      这话里隐约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几句话一说,温靖和楚蕴倒也罢了,他们身边人的脸上几乎都不怎么好看。温靖瞟了一眼楚蕴身后的几个家仆,皆是面露不忿之色,有些兴味地挑了挑眉:“楚老这一趟出门,好似十分放心。”

      这样暗嘲其教奴不道,楚蕴哪里会听不出来。便捋了白须,轻笑道:“我这样放心,自然是有理由的。”微侧了身子,“其实这一次,我还想向温少引荐一人——”

      马车的帘幕被掀起,跳下一个纤弱少年,慢慢走近。

      来人的样貌渐渐清晰,楚怀冰蓦地变了脸色:“你怎么会……”

      那少年身量单薄,看模样不过十六七岁,一张脸笑得天真无邪:“阿湘,好久不见。”而后转了视线,一双看似清纯的眼眸,凝睇着温靖,倏然又笑弯若弦月:

      “温少,一别经年,故人可无恙?”

      温靖慢慢眯起眼,唇际一勾:“楚公子。”

      倘若不知情,恐怕万万没有人会想到,眼前这个看去纯真无辜的弱质少年,正是当年废王麾下赫赫有名的幕僚,策划丙午之乱、谋害沉玉公主的罪魁祸首——楚怀素。

      儊月素尚水德,刚毅戾深,严刑苛法,这样足以灭十族的滔天大罪,最终竟只判了个流徙之刑,阖族无忧。在无数人盛赞新帝仁德无疆的同时,也有寥寥者不禁会疑惑,为何九王之乱血洗千里,偏偏楚氏一族却未动分毫。这其中的因缘龌龊,教人实在不敢细想。

      楚怀素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拍了拍温靖的肩膀,姿态出奇地亲昵。温靖眸光一闪,笑意越发温存。楚蕴还没说些什么,楚怀冰已然神色难抑:“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满是颤抖,“你、你居然有脸!你居然还敢……!”

      “我为什么不敢?”楚怀素回头,看着自己的妹妹,指了指身边的温靖,“他既然都敢,我为什么不敢?”

      楚怀冰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半天才想起来,拽住楚蕴的衣袖:“爹!你是疯了么?!居然放任他偷溜回来!他现在可是戴罪之身,若是他逃亡的消息传回夜澜,陛下再怎样宽宏心胸,也定然饶不过……”

      楚蕴低叹了一声,道:“陛下仁善广德,非常人所及。你大哥并不是逃亡,乃是天恩浩荡,钦命特赦。”

      楚怀冰一呆:“什么?”

      “意思就是,我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楚怀素耸了耸肩,“轮不着你管。”

      “爹,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现在又不是什么大赦天下,他那样的罪愆,陛下愿意饶他一条性命,已是君恩如海,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了他!”楚怀冰急急道,“他莫不是自己偷偷逃了出来,又畏惧被人告密,所以才编出了这么个弥天大谎!”

      “拜托啊,阿湘。我走了这么多年,你脑子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楚怀素显然对自己的妹妹十分无奈,摊开手,道:“就凭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细皮嫩肉的文弱书生,想要从流徙之地千里迢迢地逃回来,还没缺胳膊少腿,身上连道疤也没有,这可能吗?”

      温靖轻声道:“确实不可能。”

      楚怀素笑吟吟道:“是啊,自然是不可能的。说到我身上的疤,温少您应该还没有忘记罢?”

      “记得什么?”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楚怀素上前一步,和温靖之间的距离近如咫尺,骤然伸出手拉下了自己的衣领。

      楚怀冰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靖懒洋洋道:“果真是细皮嫩肉的好骨架,真可惜,我的品花之道里,还没包括男人。”

      “真是无情无趣的男人。”楚怀素的话听去仿佛是埋怨,“阿湘,你这是什么眼光,居然看上这么个男人。”

      楚怀冰抽了抽嘴角,道:“你……还不快点……”忽然呼吸一窒,“你那是……!”

      楚怀素裸露出的光洁胸膛上,自锁骨至小腹,斜斜横了一道巨大伤疤。看模样已是旧伤,颜色却依然清晰分明,艳得刺目,可见当年定然是深可见骨,生死一线的重伤。指了指自己的伤口,楚怀素一脸哀怨地看着温靖,道:“当年这一剑,你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因为我找不到什么留情的理由啊。”温靖笑意愈盛,“连萧琷都没逃过,何况是你?不过你还真是好胆色,居然还敢到澄海来——”

      楚怀素慢条斯理地理好了自己的衣裳,方才那副怨妇似的表情已然荡然无存:“没法子,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什么?”

      “你不是新纳了一个十七夫人?”

      “那又如何?”

      楚怀素看他的眼神清澈纯真,仿佛幼稚鬻子:“能给我看看吗?”

      心下几乎是本能地升起一丝不悦,而他不知这不悦从何而起。温靖淡淡道:“她有什么好看的?”

      楚怀素答非所问:“听说是个瞎子,路家的女儿,没错罢?”

      温靖道:“这种事你还需要再问我?”

      楚怀素慢慢压低了声音,那种清朗如少年的音色,一旦沉了下去,微微沙哑,仿佛是什么张开血口的兽,轻道:“你确定——她的确是路家的女儿吗?”

      温靖几不可察地唇际一沉,不动声色道:“她确实是路茞的好妹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目盲体弱,一无是处。”

      楚怀素的眼神闪了闪,温靖敏锐地将这一刻捕捉,扬声道:“楚老,令公子这番话,实在是令我很不能理解。我新纳的脔宠,干他何事?”

      楚蕴慢慢踱步而来,咳了一声,楚怀素忽然又笑开了脸:“温少,这一回,我其实是为了道歉。”

      温靖将这两个字在齿间慢慢沉淀了一会儿:“道歉?”

      “别虚伪嘛,你也是知道的。我爹盼女心切,阿湘又是个没脑子的,一时间两个人都犯了傻,做出了点不应该做的事情。”

      “哦?那道歉是道歉了,可有弥补?”温靖眼底里漫了一点冰凉,“她活蹦乱跳到了今天,可其间所受,可不是这一句轻描淡写的‘犯傻’就能带过了。”

      他字里行间之意跃然而出,楚蕴身后的一家奴神情愤懑,低喝道:“无耻小儿,竟然敢威胁老爷!”

      “我这不是威胁,而是和失之交臂的亲家说句体己话罢了。”温靖笑吟吟道,“华远。”

      剑光一霎凛然,杭华远的剑锋已经抵在了方才出声的家奴项间。三尺青锋,杀意逼人,杭华远稍敛起眼睛,一瞬间寒光潋滟:“温少面前,岂容你放肆!”

      那家奴已然被慑得说不出话来,脖间一线红色汩汩而出,脸色惨白如死。

      一阵难堪的沉默。

      “傻家伙,”楚怀素忽然拍了拍掌,走到杭华远面前,轻巧地抬起他的剑锋,自楚氏家奴身上挪开,道,“你瞧,这才是真正的威胁,温少从来不打诳语。”

      温靖无声微笑,杭华远收剑回鞘。

      “明人不说暗话,温少,我这次来,是带来了盈梦的解药。”楚怀素微微一顿,“虽然不知她是如何能活到今日,不过我保证,现在有我在澄海,她定然生命无忧。”

      “不需要。”

      温靖答得斩钉截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百花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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