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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井底引银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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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不过二三月,已是百花锦簇,看朱易成碧。
看朱成碧——路茞微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十指修长优美,肤色光洁白皙。这是一双素来养尊处优的手,虽已谈不上年轻,但岁月还没有来得及在其上留下痕迹。
这是一双经由富贵食禄养出的商人之手——可再怎样富甲天下,终究也不过是个白衣商户。士农工商,刻在骨子里的鲜明。纵然儊月素来礼商,但百年富豪繁华,也比不上三代书香门第清贵。
一个声音忽然自幽暗处传来:“如何?”
路茞连头亦未回,只道:“她从来聪颖过人,远在我之上。纵然只困在这深宅之内,却依然道头知尾,你说如何?”
那人缓缓踱步而来,似是微笑:“你倒是有个好妹妹。”
路茞看他一眼,语气里只是疲惫:“梁一鸣,若你想要这么个妹妹,我就拱手送给你。”
梁一鸣赶紧摆手:“你可别,我真担心路世伯晚上来找我。”梁氏和路氏是世交,他和路茞少年时便是同窗,相知有二十余年,相处之间也算是十分默契。两家交往密切,他又是梁氏独子,板上钉钉的唯一继承人,许多事都知之甚深。
路茞有些自嘲地说:“我到底是小觑了她。”
梁一鸣扬了扬眉,顺势在他面前坐下:“旁观者清,我也明白你的心情。”路茞冷冷一笑,不置可否。梁一鸣道:“她有时候确实教人觉得心惊——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她才五岁,已经能想到我做梦都想不出的东西。”
路茞倒是笑了:“木秀风摧,出椽先朽。”
梁一鸣轻笑:“你当年从路桭若那里抢了路氏族长的位子,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就是我家老头子,也只说了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那时的立场,才是真正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后来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们,都在你手上狠狠吃了亏,连江东楚氏都要让你三分。但以你之才,竟也如此看高她。我实在不解,你说她五岁时就跟着你外祖父离开了路氏,可她若是真的那么惊采绝艳,早便名扬天下,这么多年也不至于默默无闻。”
路茞只是冷笑。近二十年,这茫茫风烟,牵扯了太多的人和物,在那些爱恨生死面前,言语太过苍白无力。他知道自己有多不智,不智到了心烦气躁的地步,却无法抑制住那种黑暗的嫉恨。那是心底里最不甘忿恨的隐痛,无人可诉,就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那样微小,仿佛根本没有,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毒针一直存在,一直无时不刻地在他的心脏最深处,慢慢地腐蚀。
他想起她最后转身离开,明明应当是绝望,这一去可能便是永别。可她笑靥明媚清丽,仿佛不过是春闺里的小女儿家出门踏青,临走时和兄长依依惜别,恍然无忧无虑的灿烂——
“大哥,你多保重。”
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兜兜转转,她最挂记的,原来还是他。
他几乎要鄙夷自己这种卑劣,说:“那又如何?”
梁一鸣挑了挑眉,他知道路茞素来心思深沉,到了这地步,已经无话可言。他倒也无意再试探下去,便道:“温氏那边有动静吗?楚氏的那个小姐可还在那里。”
路茞道:“楚蕴这一步无论如何都走错了。只是没想到那个老狐狸居然能生出这么一个长情的女儿,连名分都没有,却还愿意倒贴给姓温的。”他冷哼一声,眼底里似浮着一层碎冰,“陛下英明绝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梁一鸣道:“温氏那边我会留意。倒是你妹妹那里,这一路需要我帮忙派人护送么?”
路茞没有说话,梁一鸣的眼底掠过一线寒意:“……还是,将计就计?那个老狐狸,难得能露出这种把柄,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捉得住的。”路茞并未反驳,梁一鸣知道他心下已是默认。虽然于己无干,却也难免对他的狠辣微微心寒,连自己唯一的同胞妹妹都能舍弃如斯……
***
前去澄海一路之中的风险皆在路圆圆意料之中,路茞自然也有所准备,派出精英护送。
只有一件事怕是出乎了他们二人的意料,那就是这些袭击的次数之多,狙击之准。
对付这种行进之中的目标,最重要的莫过于情报。她们正在移动,车马轻便简洁而非大军转移,加上路氏早有准备,路线甚为机密,行程也有不少接应——本不应至于现在这样被动的地步。
显而易见,路氏中出了叛孽。十之八九,这叛孽此刻就在她身边。
接应她的不止一方,路茞狡兔三窟的道理还是懂的,同时撒网,对方分散兵力之后,再想那么精准地找到她们,就没那么轻易。但事实是对方似乎总是能够十分准确地发现目标,一直穷追不舍。这证明叛徒并非是联系接应的人身上。
袭击者的目的很明显是破坏路氏的打算,可能也含有对付温氏的主意——无论如何,实现这两点最轻易的方法就是杀了她。
云开是最有机会动手的人,她们朝夕相对,左右不离,她的寝食都由这个小姑娘负责。但她对于云开的信任几乎胜过当今世上任何人。剩下来在她身边,却没有机会贴近她下毒,又没有足够武力直接杀了她,只能一次次暗传密信而导致一场场袭击的——只会在由她那位好大哥送来的四位美人之中了。
这世上,果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费了这样大的心力,也不过为了杀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瞎子。路茞的人缘还真是差的可怕。
路圆圆微叹了一声。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只是她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
“三小姐,怎么叹气了?”云开的声音传来,窸窸窣窣的掀开帘帐声,伴着垂悬的细碎流苏簌簌发响。少女的声音娇婉稚嫩,含着一种天真的坚定,“小姐,你不要担心,大爷已经在路上安排得很好很好,我们一定可以平安到姑爷那儿的。所以您可千万不能叹气,我听奶奶说,叹气叹气,会把好运气都给叹走的。”
路圆圆微微一笑,对着这样赤子之心的小姑娘,即便是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柔下声音:“嗯,我知道了,不会再叹气了。”云开嘻嘻一笑,她们相伴多年,路圆圆几乎把这个小姑娘当女儿来养,自然亲昵许多,在人后便几乎没个规矩。她坐到路圆圆身边来,有些憧憬一般地说道:“三小姐,你说,姑爷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路圆圆想了想,说道:“大概……就像程程说的那样,有才有貌有权有势?”听起来挺溜的,加上他们门当户对百年渊源,好像真是佳偶天成美满归宿——再这么说下去,她真不如改行去当冰人。
前景着实堪忧。
云开“啐”了一声,道:“小姐,这些才不重要!”
路圆圆奇道:“唉,这些不重要?我看你们这些小丫头,不是最喜欢叽歪哪家贵户的公子生得俊,哪家朱门的少爷诗文风流?”云开的声音里有一丝腼腆的羞涩:“小姐,这些,这些虽然说得好,但是只中看不中用!”路圆圆笑道:“怎么,你还想找个中用的?小妮子思春想嫁人了?”
云开纯真的少女心还没往深里想,很认真地答道:“是啊,我觉得,要嫁人,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可不能草率瞎找,光弄些苗而不秀的银样镴枪头。两个人在一块,那是要过一辈子的,可千万马虎不得。”
“两个人在一块,是要过一辈子的。”路圆圆有些古怪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极淡,仿佛只要被风稍稍一吹,就会散落得支离破碎,“一辈子,话说得总是如此轻易。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如意郎君,白首不离?”
云开微微一怔,路圆圆干脆利落地下定论:“云开,以后少找云丽她们借那些个市井小说,那种穷书生写的才子佳人戏路看多了,会变傻的。”
云开急了:“三小姐!”
路圆圆宛然一笑,顺势岔开话题:“云开,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云开怔了怔,脸色先是发白,接着羞红,而后又变得发青——当然这一系列精彩变化于路圆圆无缘,她只是从云开紊乱的呼吸中察觉了她的异样:“怎么了?”云开摇了摇头,但是她显然忘记了,路圆圆双目失明,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摇头?
但路圆圆居然真的知道了。
她轻轻一笑:“傻丫头,有什么好否认的?我问问而已,替你留个心眼,若是你有喜欢的,尽管和我提,喜欢谁家人,跑不掉是你的。”
云开被唬了一跳,也顾不得想路圆圆是怎么知道自己举动的,只知道她这话说得未免太过——骄矜不实到了只像个笑话的地步,所以她也很自然地将之理解为一个笑话:“三小姐你真讨厌,老是拿我来开玩笑。”
路圆圆笑道:“傻丫头,你现在不提,可就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哟。”
云开想了想,路圆圆的话,除了最后一句,还都是很有道理。路家为了不止人伦天理,寻常丫鬟一般在二十岁时就会被放出府去,如她这样的家生子则会留到二十四岁,可那时都已经是一个老姑娘了,那些好哥儿们肯定也不会看上她。若是能得三小姐一句话,那自然是有比没有强得多……家生子,家生子……她突然微微恍惚,她真的是生在路府的?她的奶奶又是谁?
她的气息微微紊乱,路圆圆问道:“云开?”
“那……那,其实我也不是怎么……”云开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嗫嚅着不知如何说是好,支吾了半天,路圆圆稍有倦意,慢慢合上了眼,背靠上了马车内的靠枕。一路颠簸,她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便道:“云开,你出去问问,现在我们到哪儿的地界了?”
云开应了一声便掀帘而出,半晌回道:“小姐,我们现在已经快到西陵郡了,大概再过半天就能到澄海了。”
“西陵……”
路圆圆微微咬了下唇,口腔里泛起淡淡的血腥气,咸腥的,仿佛铁锈的味道。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似以髑髅残片拼凑而出,潜藏着难以言喻的森冷怨毒。路圆圆神色一肃,道:“若是想在澄海之外拦截掉我们,没有比西陵更好的地方了。”她吩咐云开,“你去传话,从现在开始,丢掉一辆马车,再把老杨叫来,让他们所有侍卫的安排按照我吩咐的去做。”
云开一怔:“丢掉……一辆马车?那,那怎么办?我们明明是……”小姑娘面露惊恐之色,路圆圆仿佛猜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我不是想要丢下她们,而是所有人并在一起,方便赶路。这车不小,六个人挤挤也还是行的。”
其实最好的解决方法,当然是直接扔下她们。可惜,凭她现在的处境,还下不了这样的命令。若真是下了,也会凉了人心。四条人命,四条而已——路圆圆有些想苦笑,若是从前——就算侥幸未死在路上,她在温家已经身陷绝地了,没必要再多带一条美女蛇进去。趁现在一并解决,本应是最好的法子。
路茞说的没错,确实今非昔比。
云开还有些迟疑:“可是……”路圆圆打断了她的话:“云开,我不想死在西陵。”云开一愣,路圆圆嫣然一笑,微扬了下颔,说道:“还不快去?把老杨给我叫来。”
她不想死在西陵——若是她真的死了,如同苏星恶毒诅咒那样,不得好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就算是死,她也不想在西陵。
不能在西陵。绝不能。
抛下一辆马车之后,行程倒也未轻便多少,单辆马车的负重反而增加了。路圆圆等六人聚在一起,所幸这马车在路氏也算最高规格的,十分宽敞,加上这些女眷基本上都是身量纤细,这么多人亦不显拥挤。
路圆圆一脸平静地瞑目休憩,倒是那四位新上车的美人多少有些紧张,彼此挨挤在一起,大话都不敢说一句。即便不能视物,路圆圆也能料到,此刻她们的神情定然十分憔悴。这些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平日里虽然谈不上是闺秀千金,但也不同于普通奴婢。生得了一副好样貌,自然还有别的用处,平日里都是好吃好喝地奉着,半点粗活都没碰过,连只鸡都没杀过,更罔论亲眼见到死人。
如今这般被人一路追杀,生死一线的凶险,若不是云开那种大咧咧过了头的性子,对于普通姑娘来说,的确是刺激了些。
在那如花柔弱之下,还潜伏着一条美女蛇,可就更刺激了。
目前状况,乃是敌不动我不动——说好听了是避免打草惊蛇,永绝后患,但其实也是迫不得已。路圆圆无法视物,身边连个可以支使的亲信也无,无法掌控全局,而唯一对她忠心耿耿的云开又是孩子心性,情绪不稳,着实难办。
这一路坎坷,真是多亏了她这个好大哥。好好做人就那么难吗?
路圆圆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快没了,车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有敌袭!快保护三小姐!”
少女的惊呼立刻此起彼伏,云开顿时贴到路圆圆身上,一边掀开帘子一边及时汇报战况:“小姐,来的人大概有一、二、三、四、五、六……十来个,用的器械都是剑……啊,不,还有一个用的是刀,一个用的是软鞭……啊,杨大叔和那个使刀的人对上了……”
车外尽是金铁刀剑之音,彼此抗衡厮杀,尖锐得仿佛能够扯裂听者的耳膜。
车内则是瑟瑟发抖的女眷们,这种逃也不能、藏也不得的感受,着实令人压抑。好在云开确实是个爱凑热闹胜过爱性命的娃,一直喋喋不休,聒噪而准确地汇报着战况进行时:“……啊!那个人被砍翻了!……啊,这个人被撂倒了!……啊,小李受伤了!他被砍到了腿!那个家伙朝朝朝朝这边过来了!……啊,他被杨大叔干掉了……对!就这样!给他狠狠来一下!让他尝尝我们路家的厉害!……”
她实况报道得热情似火激昂无比,恨不得以身相代,亲自上阵。路圆圆虽然知道实在是不合时宜,却也忍不住露出隐约笑意。也恰在此刻,一处温香软玉忽然贴近,一线寒凉靠上了她的脖颈。
路圆圆定了定神,笑容未变:“……云泉?”
那贴颈的一线寒凉一抖,话者的声音亦在轻轻发抖:“你……你不是个瞎子吗?”
路圆圆却答非所问道:“这个东西不像簪钗,也不似长针一类,倒像是什么暗刺,以你的力气,就算侥幸误打误撞戳进了我的喉管,也不可能让我致命。所以,是涂了毒?”
云泉冷笑了一声,缓缓环顾车内,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坐好不许动,这上面可是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要是哪个胆敢轻举妄动,我就往她的脖子上戳!”她又打量了一眼车外逐渐被压制下的战局,咬了咬牙,“你,给我出去,就说我已经拿到人了,让他们统统住手,不准再杀下去!”
被她指名的云开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看着被制住而生死一线的路圆圆,声音颤得断断续续:“三、三小姐……”
“云开,不用出去。”
“可、可是……”“你还想不想活了?!”
云开和云泉的声音同时响起。
路圆圆笑了一笑,道:“难道云开现在出去,让侍卫们停手,以我为质,任那些家伙屠戮,我就会有活路了?”
云泉气结,将手上的银针又靠近了一分:“那你就会死在当下!”
幽幽香气窜入鼻间,仿佛数九寒天的一盆雪水,浇得人浑身都是彻骨冰冷。路圆圆本自这趟行程开始便一直瞑目,此刻却骤然睁开眼睛,森冷寒意自空洞的眼瞳迸射而出:“这毒……竟然是盈梦,你从哪里得来的?!”她的一张面孔雪白如纸,唯独黑洞洞的两颗眼珠,没有一丝神采,却透出凛冽森寒的气势,竟如夏日骤起的霹雳,陡然间劈开晴空万里,只余下叫人惊恐万分的伤痕。
云泉吓得手指一抖,尖锐的锋芒竟然就那样划破了路圆圆的脖颈,血流顿时蜿蜒开来。